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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生獻身學術的“琅玕館主”——紀念冼玉清教授誕生110週年



  冼玉清教授學識淵博,才華横溢,平易近人,舉止嫻雅,有學者之風,長者之德,令人油然而生敬仰之心。她獻身學術,終生不嫁,孜孜矻矻 ,焚膏繼晷,集詩人、畫家、廣東文獻學者於一身,這不僅嶺南無雙,就在全國也罕見。而其愛國精神,更值得後人稱頌。

  上世紀60年代,我因工作關係,頻往拜訪,不懂的便向她請教,可謂誼兼師友。那時她住在康樂村中山大學東北區32號,這是幢坐北朝南的紅磚平房,面積不大,門前小園蒔花植樹,放置盆景,頗爲幽静。入門就是客廳,廳壁上方有一木匾,上刻“碧琅玕館”4字,因而自稱“琅玕館主”,琅玕者:美玉也;火珠也;又,佳文也。韓愈詩:“披腹呈琅玕。”以此自况,名實相副。木匾之下,是一排高大的書櫃,絶大部份是綫裝書。廳内放置木制兩椅一幾,接待來客。卧室兼作書房,顯示主人生活的簡檏。

  她於1895年(清德宗光緒二十一年)在澳門誕生,祖籍是廣東南海縣西樵簡村,故又自號“西樵山人”、“西樵女士”。通常人們稱她爲“冼姑”,但她歡喜被稱爲“冼子”,這該是文人學者的美稱。

  一

  被譽爲“嶺南才女”的冼玉清教授,其父冼藻揚是港澳知名的工商業家;生母劉氏,出身農民。她在學術上的顯著成就,除了個人聰敏勤奮外,還得益於名師指引、良友切磋,以及同族伯父冼寶干的勖勉。

  冼子不止一次很自豪地對我説:她是康有爲的再傳弟子。又説:她年少時所撰詩文,甚得冼寶干的贊賞。事情是這樣的:她7歲(1903年)入學,在澳門林老虎私塾就讀,11歲轉入澳門灌根學塾(即子褒學塾),16歲在該校中學普通科畢業。這陳子褒名知孚,號榮衮,新會外海人,生於同治元年(1862年),出身書香世家,光緒十九年(1893年)中舉人第五名(第一名爲解元,二至五名爲經魁)。名次在同科中舉的康有爲之上,却拜康爲師,成了“萬木草堂”的弟子,隨康入京,參加戊戌變法,失敗後與康同被通緝,乃東渡日本,進行考察,直至光緒二十七年(1901年)才回到澳門,從事教育工作。冼子得名師指引,所以詩詞、駢文、書法俱佳。到了20歲,她在香港聖士提反女校讀英文,兩年後轉入廣州嶺南大學附中。28歲(1924年)在嶺南大學文學院教育科畢業,所以中、英文根底深厚。此前,她在廣州前清翰林江孔殷處,向畫家李鳳公學國畫,擅繪花卉,長於工筆。她又精研帖學,留心金石,只因詩名文名太盛,以至掩蓋了她的畫名。

  她的同族伯父冼寶干(1849-1925),字雪耕,光緒九年(1883年)進士,曾任湖南祁陽、永興、平江、沅陵等縣知縣和湖南鄉試同考官。光緒二十四年(1898年),政局動盪,辭官回粤。民國元年(1912年)任佛山通志局總纂,作品有《佛山忠義鄉志》、《皇輿圖咏》、《説文部首音義表》、《讀禮四種》、《服制釋義》等。後來冼子長期整理研究廣東文獻,也許受其影響。

  冼子早年詩名大著,因此在文藝界、教育界、學術界有很多友人。她和我談論時,稱贊陳三立、陳寅恪父子和商衍鎏、商承祚父子,以及容庚、陳序經、黄海章等人的學識,而在談到“南國詩宗”黄節時很興奮。原來早在1929年夏,她經友人介紹,在澳門會見黄晦聞(節),她的詩學觀點,頗受晦聞贊許。同年9月,她應燕京大學教務主任周鐘岐邀請,北上參加該校的校舍落成典禮,在故都結識大批名士,如張蔭棠、陳垣、沈尹默、倫哲如等,並再度會見黄節。她對我説:當時燕京大學國文係主任馬季明(衡)、清華大學教務長楊金甫均聘請她前往任教,她均婉言謝絶。因爲當時嶺南大學校長鐘榮光極力挽留,她在次年6月南歸。回到嶺南大學後,繪《舊京春色圖》,名士爲之題咏者有47人之多。她認識一批書畫名家,如葉恭綽、柳亞子、黄文寬、吴湖帆、李天馬等,互相切磋,相得益彰。

  二

  冼子獻身學術研究,數十年如一日,老而彌篤,令人欽敬。

  1962年某日下午,我去“碧琅玕館”,只見館門大開,廳内無人,甚感詫异,頻呼冼子,只見一位大約50多歲的女傭出來告知:“冼姑在附近的圖書館。”我前往尋訪,圖書館工作人員對我説:“這老太婆在書庫一蹲就是半天,下午閉館時還不願出來。如果不高聲呼唤,她就要在書庫過夜,看她怎受得了!但是高聲呼唤,她又不滿意,認爲是没有禮貌。這真叫人難做。”我進入書庫,果然見她在查閲資料,當時她已67歲高齡,仍頑强鑽研,不比青年人差。令人驚异的是:1963年秋,她患乳腺癌,在中山醫學院第一醫院高干病區留醫,我前往探望,醫護人員對我説:“她把病房當作書房,仍然埋頭寫作,這不利於醫病,你要進行勸阻。”我認爲這種精神極爲難得,自問没有本領去阻止。相見時,我勸她注意休息,她一笑置之,不以爲意。臨别時寫了一張便條,要我去仁濟路某醫生家中借書。我遵囑前往,那書有10多本,叠起來約兩尺高,手提很費勁,只好扛在肩上,像個搬運工,雖説是冬天,扛上醫院頂樓的高干病區,額上也要出汗。她見這模樣,連聲道謝。臨别又派給我一項差事,從抽屉中取出一叠書稿,托我交給光孝路廣東人民出版社編輯鄺某。她這種治學精神,確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冼子從事學術研究40年,可謂著作等身。已出版的專著有:《廣東鑒藏家考》、《廣東女子藝文考》、《廣東叢帖叙録》、《廣東文獻叢談》;同時還出版文藝作品,如《碧琅玕館詩鈔》、《碧琅玕館詞鈔》、《碧琅玕館詩話》、印譜、篆刻字書,以及自傳性作品,如《更生記》、《流離百咏》。可惜的是:她在1929年北上,與故都名士交往,撰《萬裏孤征録》6卷,原稿在抗日戰争期間遺失。尚待校訂出版的有:《近代廣州文鈔》、《近代廣東名人生卒大事表》、《廣東中醫藥書籍提要》、《廣東醫學名人志》、《廣東石灣瓷》、《譙國夫人(即南朝冼夫人)叢考》、《漱珠崗志》、《嶺海遺珠》、《廣東藝文志解題》、《廣東釋教道教撰述考》等。

  冼子還有一大批論文、文史小品在學術刊物和報章上發表,這都是她嘔心瀝血的結晶。例如,她在1935年4月《嶺南學報》上發表的《樑廷枬著述録要》,内容翔實。樑氏(1796-1861)爲清朝中期著名學者,作品有35種,冼子認爲“其種類之多,範圍之廣,實近世所僅見。”爲此多方搜尋、研讀,對其中31種作品撰寫“録要”,用功之勤,值得人們學習。尤以對《曇花夢雜劇》等“四夢”劇本的“録要”,態度嚴肅,富有哲理(近人某君妄加臆測,竟説樑氏“四夢”是年少時行爲輕薄的自白,我頗不以爲然。因樑氏少年喪父,家境窮困,哪有閒錢養妓)冼子還深入考證,認爲樑氏撰劇本得自家學淵源,其族父樑森在浙中爲官,干隆南巡,奉檄恭辦黎園雅樂,因填造新劇九折,深得褒賞。此説言之成理。又如:冼子撰《粤謳與晚清政治》,長達萬餘言,她説:“我之所以提出《粤謳與晚清政治》這樣一個專題,就是想從這一文學形式所反映出當時的生活與鬥争,來作爲研究中國近代革命鬥争歷史的一個印证和補充。”這篇論文充分顯示她對當時中華民族命運的關懷。其實,冼子好些作品都流露出她那高度的愛國主義思想。

  三

  冼子生活於中國歷史上最激烈動盪的年代,外患内亂接踵而至,民不聊生,國將不國。她繼承中華民族的優秀文化傳統,悲天憫人,憂時傷物,因而富有愛國主義思想。

  抗日戰争開始後不久,日本侵略軍的飛機對廣州狂轟濫炸,市民死傷枕借。面對這一慘絶人寰的血腥行徑,1937年10月15日,她同林礪儒、吴康、侯過、洪琛、姚碧澄、尚仲農、羅雄才等著名教授,聯名致電歐美文化界人士,揭露日本的侵略罪惡,請求主持正義,予侵略者以嚴厲制載。同年12月,她參加廣州各界組織募制寒衣慰勞前方將士委員會,發表《婦女對於募制寒衣之責任》的播音演説,次年10月12日,日本侵略年在大亞灣登陸,向廣州進犯,她避難澳門。11月,嶺南大學在香港復課,她由澳門去香港,繼續在嶺南大學任教。1941年12月25日,日軍侵佔香港,妄圖要她和前清翰林張學華兩人牽頭,組織香港東亞文化協會,她保持民族氣節,大義凛然,堅决拒絶,並化名潜赴澳門。其後嶺南大學遷往廣東曲江縣仙人廟,她毅然放棄在澳門安逸富裕的生活,不顧親人勸阻,接受嶺南大學校長李應林之聘,以一介弱女冒險犯難,從澳門乘船至廣州灣(今湛江市),陸行轉往遂溪、廉江、盤龍、鬱林、柳州,途中行李盡失,到桂林後,獲得廣西省政府發給“歸國文化人補助金”兩千元,終於到達曲江。如無巨大勇氣與毅力,曷克臻此!

  冼子不止一次向我津津樂道:1955年退休後,其友人、學生邀請她去香港任教,月薪三千多元;還有人請她擔任一間學院的院長,如因年老不想干實事,掛名也行,可領取高薪。她在澳門的親人也敦促其回去團聚。但她堅决留在廣州,一概謝絶。這對於一位獨身的老婦人,實在不容易。再説,當時她退休並非自願,學校只發給六折工資。雖然她對錢確實不在乎,但一向忠於職守、忙於教學的人,突然投閒置散,却不是滋味,爲此鬱鬱不樂者達9個月之長。後來安排爲省文史研究館副館長,在這前一年曾當選爲省政協常委,此後多次隨政協工作組赴各地視察,眼界大開,心情舒暢,沿途寫了很多詩詞,油印成册,分贈有關部門和親友,全是出自肺腑的歌頌新社會之作。

  四

  冼子出生於著名的富商家庭,父親冼藻揚創辦天和輪船公司,經營西江航業;在香港、澳門投資於獲利較豐的電燈公司、牛奶公司、麻纜公司,還開設建昌榮藥莊。然而出乎人們意料,冼子在嶺南大學讀書,却是半工半讀。據傳:冼子父親去世時,給她雙份遺産(主要是股票),用意可能是有一份給未來女婿。這些遺産由其六弟、香港知名大律師冼秉熹代爲經營、保管,大大增值,但冼子對這豐厚的遺産視若無物,分文不動。

  冼子大學畢業後留校任教,1938年就任嶺南大學正教授,1943年被教育部鑒定爲甲級正教授,工資不算少,還有稿費收入,並無任何負擔,大可以錦衣玉食,可是她的日常生活一直是异乎常人的儉檏。她多次向我宣傳節約,大有孔子所説:“士志於道,而耻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的風格。她的儉檏並非吝惜,因爲她樂於助人,慷慨解囊。不止一次和我談及,她在1930年曾資助冼星海去法國留學,還關照在嶺南大學當女工的冼星海母親。當冼星海逝世10週年時,她賦詩紀念:“萬裏渡洋曾托母,卅年論學忝稱師。”她知道友人經濟困難時,不止一次伸出援助之手。

  我去拜訪冼子,她再三表示要請我喫飯,我均婉辭。有一次她説:“今天女傭請假回鄉,自己不想動手煮飯,附近有個教授飯堂,每人一餐只用五角錢,現在我請你去吃。”我想:這五角錢的人情不宜拒絶,也就同意。臨去時,她説:“你吃欖角嗎?我今午吃剩幾個欖角,帶去飯堂好不好?”我説:“好。”她見我回答得很爽快,又説:“我還有幾片臘鴨,都變味了,你吃不吃?”我説:“吃。”於是她從碗櫃内取出兩個小碟,分别盛有欖角、臘鴨塊。進入飯堂,她要了兩份小菜,不足1元,連聲稱贊飯堂的菜肴價廉物美。我既然表示願吃變味臘鴨,也就懷着好奇心舉筷一試,那味道確是又苦又澀,實難下咽,只見她甘之如飴,不能不嘖嘖稱奇!有一年冬天,她穿一件素色舊絲棉長袍,慢條斯理對我説:“這棉袍已穿了20多年。”隨即揭開棉袍的袍裏給我看,那上面赫然有幾大補丁,十分顯眼,令我驚异。若非親眼看見,簡直無法相信。

  冼子不結婚,却關心别人的婚事。曾多次對我説:她有一位“契女”,年過三十,尚未有偶,言下不勝焦急之至。她當然也關心我的婚事,一再透露香港某富商的獨生女未婚,我自愧寒微,深知“高門非偶”。冼子雖然才高八鬥、學富五車,但不諳做媒之術。她越是夸耀女方資財百萬,就越把我嚇怕了。

  1965年1月,冼子健康惡化,在先烈路廣州腫瘤醫院留醫。她把自己存在香港中國銀行的10萬元港幣捐給中山醫學院第一醫院等公益事業單位(有人傳説爲100萬元,待查);還把畢生珍藏的文物、書籍分贈給廣東民間藝術館、省文史研究館和中山大學等單位。知情者對她此舉,莫不交口稱頌。認爲其高風亮節,定將環宇流芳!

  (作者:袁鐘仁 暨南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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