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冼玉清與麥華三



  冼玉清與麥華三都是我的恩師。他們真如人間的兩本靚書,讀之不盡,學之不完。我深深地懷念着他們。

  1960年,當我還在高中唸書的時候,有幸拜識了華三師。記得他曾贈我一本書法小册子,是由他書寫的當時的羊城八景詩詞集。開篇第一首書的就是玉清師的詩作《鵝潭夜月》:

  盡滌百年耻, 鵝潭月更新。

  繁燈城不夜, 笑語泛舟人。

  詩句精警,書法遒麗,詩書合璧,蕩我心懷。後來我在《羊城晚報》上又拜讀了玉清師關於紀念冼星海的文章,使我對這位著名音樂家之師更是油然而生敬意。

  我能得幸認識玉清師,是在1962年9月考上中山大學之後。一天,當我從康樂園東區沿小路去中區時,在馬崗頂一座小洋房前乍然見到華三師,他正和一位鶴發童顔的女老師談話,見我即高興地引爲介紹。玉清師欣然説,你的華三師經常來康樂園切磋學問,還幫我打掃衛生,抹地洗物。我説,兩位長輩都上了年紀,這些事日後就由學生來代勞吧。從此,我便經常到玉清師的書齋琅玕館去,除了打掃衛生外,更多的是親聆玉清師爲人治學的教誨。冼師曾贈我一封華三師寫給他的信札,文筆簡潔,書法秀逸,使我如獲至寶。冼師指着書札説,你的華三師簡直就是一本靚書。當時我想,兩位恩師都是嶺南珍版的靚書,都是令人敬重的具有高尚道德文章的長者,也永遠是我們後學心中取法的碑帖。往事並不如煙,師恩一一難忘。多年承教於兩位恩師,喜讀兩本靚書,於中汲取營養,受益非淺,三生有幸。如今我亦年過花甲了,竊想還要繼續讀好這兩本書,砥礪和熏陶晚年。

  早在上個世紀二十年代前,玉清師從香港來穗,被介紹到羊城名士江孔殷的“太史第”掌書記,並於江府辦的“蘭齋私熟”學書畫。今據江氏姪孫江沛揚回憶,麥華三當日也在江府教授江獻珠(江孔殷之孫)書法。也許兩位先師就是在江府結識的。抗戰期間,爲了弘揚愛國情懷,他們都在葉恭綽主編的《廣東文物》上發表文章。華三師《嶺南書法叢談》介紹了嶺南書法簡史;玉清師《廣東之鑒藏家》介紹了嶺南歷代鑒藏名家。兩篇文章從不同角度表現了吾粤文化之博大精深、源遠流長,焕發起“高樓風雨,南海衣冠”的南國士民的愛國精神。到了上世紀五十年代後,兩位先師同在廣東省文史館工作,平日往來更多了。玉清師曾邀請華三師鑒别整理廣東歷代碑帖,在華三師協助下完成了《廣東叢帖叙録》等書和文章。華三師特此以詩志之,《題冼玉清教授廣東叢帖叙録》:

  叢帖尋源百粤中, 最傳鼎盛道咸同。

  低徊不盡前人意, 萬簡琅玕拜古風。

  同道中人,詩心咸同,華三師的萬簡樓與玉清師的琅玕館同“拜古風”,深入探索嶺海書法源流,繼承發揚吾粤優秀傳統,爲嶺南文化發展作出可貴的貢獻。

  玉清師的書齋琅玕館,寓意竹本虚心、勁節和高潔。我每去琅玕館一次,就受到一次新的教益,漸漸地悟出了琅玕館與“清”字的聯繫。一天,冼師問我懂不懂拓碑,我説華三師曾教我到人民公園拓過一方篆書碑,效果還可。冼師聽後很高興,隨即寫了一封給漱珠崗純陽觀主持吴宗海的信,請求允許把純陽觀的一方《碑記》拓回來供寫作參考用。我遵師囑完成了任務。玉清師表揚我向華三師學了不少東西。玉清師之後又囑我用小楷鈔録一本張仲景的《傷寒論》。我不敢問此有什麽用,立即盡力鈔寫,從中接觸到一些醫學知識,也練了一次書法。交卷時,玉清師點頭説我的字開始有了華三師書法的神髓。又一次,玉清師叫我學查《詞源》,弄清楚“獺祭於魚”的含義。我去圖書館查看,才知道“獺”是一種靈活的水陸兩栖動物,當它捕魚後將魚陳列水邊,猶如祭祀一般,故稱“獺祭於魚”,引申義是羅列典故,堆砌成文。玉清師告訴我珠江河也偶爾發現此類動物,廣州人俗稱“定風猴”,游泳者倘若遇之一驚,很易出事。她還告訴我,《聊齋》裏描寫此類動物化爲怪异,半夜裏吸人脚板底的血,小説家言也。由此可見,玉清師從事考據學的研究,不僅要在大量的故紙堆中討生活,而且要注重在現實生活裏尋找理據,旁征博引、提要勾玄,涉及天文地理動植物等自然科學和政經文史哲等社會科學知識。她的文筆圍遶嶺南文化,考據十分精微,於中體察了一位杰出的嶺南女史治學嚴謹、學識淵博、敬業專志的品格。我後來接觸到玉清師的作品:《天文家李明徹與漱珠崗》涉及天文學知識;《蘇軾與海南動物》涉及動物學知識;《廣東最早的一本醫書》和《廣東草藥專家何其言》等涉及了醫學知識,如是等等。玉清師深入鑽研,拼命著書,一生著作等身。難怪朋友關切地詢問,她只好用詩以答。《朗若謂我拼命著書寫此答之》:

  樹人千載事, 豈爲稻樑餘。

  直道難爲悦, 窮愁遂著書。

  側身天地窄, 蕩氣酒杯虚。

  後世吾何敢, 桓譚倘起餘。

  讀此明心見性的詩,使我看到了玉清師寬闊的胸懷、志向和視野,她平生努力耕耘,厚積薄發,豈曾爲稻粱之謀,也不求後世之名,而是爲了“樹人千載事”。幾十年後,我才慢慢地讀通了玉清師——被世人尊稱爲“冼子”的這本靚書。

  玉清師還常教我治學與做人。她説你的華三師治學專志,心無旁鶩,一生人專精研究二王書法,形成了自我面目。而你樣樣想學,貪多必失。回眸我的毛病正源於此,玉清師講中了我。她多次批評我爲人輕信,當時我還不太理解。後來馬齒漸增,閲歷與碰壁多了,才知道玉清師批評的良苦用心。1964年,我要下鄉參加“四清”運動,這對於我這個從來只信光明,很少接觸另類現實的學生,感到惘然。苦悶之際,便偷偷地帶了一本《唐詩三百首》,每晚在蚊帳裏把着手電暗背一首,白日開會時也暗自咀嚼。此事好在無人發現,否則後果不堪設想。初入社會“經風雨,見世面”,偶有所感,發而爲詩,我試恭録敬請玉清師斧正。不料,她把我的所有詩作寄退給我,還説你此時只宜專心工作,暫時不宜爲詩。回憶起來,這正是恩師對學生的真切關愛。玉清師常常教誨我做人要學華三師,學他爲人質璞,宅心敦厚,待人至誠。其實,玉清師同樣是這樣質璞無華,敦厚至誠。她將自己的俸禄支助過許多師友學生,比如鼎力支助冼星海便是人所皆知的事實。至於她曾支助華三師則是我後來才知的事情。當日華三師在上世紀50年代未有公職,只以私塾執教謀生。玉清師就經常在錢財上幫助華三師,直到華三師上世紀60年代入廣州美院供職爲止。就我來説,當日雙親俱老,弟弟尚幼,一家四口生活捉襟見肘。冼師瞭解後,經常惠我10-20元,這在當時十分見用,如遇甘霖。連我家父也感激之至,特此賦詩答謝。玉清師待我如子,經常留我喫飯,一小碟青菜,一小盤肉食,一小邊咸蛋,粗茶淡飯吃一餐,然而我隨玉清師吃得津津有味。記得我常替她寄信,都是舊信封翻新再用的。當時就有人説她“固寒”。如今看來,這種老一輩知識分子的節儉美德,正是我們後學應該繼承的優秀傳統:自奉甘於淡泊,志在有補於世。玉清師對我信任有加,兩次去港治病,家中的鎖匙都交我保管,囑我常去打掃一下。每去琅玕館,對着滿架綫裝書籍,一屋傢具財物,我總懷着敬畏心理,輕輕掃塵抹地,什麽也不敢隨便亂動一下。

  我認識玉清師的時候,她已近古稀之年。當我見到她的桌面相架上裝着一張年青時的玉照,是那麽清麗真純的樣貌,心裏不禁産生一個疑問:爲什麽玉清師没有成家?作爲後輩,問題難以出口。後來才知道,玉清師爲了專志於國學研究,寧可守身如玉,以書爲伴,以校爲家,以生爲子。據説她曾婉然拒絶過男士的追求。然而她待人至誠,至死未變。1965年在她謝世之前,她已寫好了生前師生友好的名單,囑托香港的親人日後一一面見致意。記得她的香港親屬特約我到華僑大厦見面,轉告我關於冼子的叮囑與祝福。這正是玉清師善始善終、至情至性的寫照!我在中山大學畢業後,曾去了臺山教學。每當回穗都去探訪華三師,共相緬懷玉清師。往往不勝唏嘘,感慨萬千。事隔二十年有多,華三師於1986年也嗑然仙逝。臨文嗟悼,憶念深深。在此紀念玉清師誕辰110週年的時刻,我不禁想起了玉清師在《漱珠崗採梅》的詩句:“鐵干肯因春氣暖,孤根猶托嶺雲栽”。嶺海之梅,不正是兩位恩師的感人形象麽!

  (作者:古桂高 廣東財税職業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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