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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評論學術出版社 >> 文章内容

一粒蓮子 一片冰心——懷念冼玉清教授



  我在番禺南沙賓館,遇見了黄焕秋老校長。飯前聊天,提起了已故的中文系教授冼玉清。

  老校長問我,有没有聽過冼老師的課?我説没有。在我入學時,冼老師負責清點、整理原中大和原嶺大合並後的文物,工作量很不少,再没有擔負課堂教學。到1955年,她退休了。所以,我們只知道她是有才華的女詩人、女教授,知道人們親切地稱她爲“冼姑”,却没有機會聽她講授。

  不過,我們有時也會在路上遇見她,總覺得她的打扮有點特别。當時,女士們的時興打扮,或是穿“布拉吉”連衣裙,或是穿灰藍色“列寧裝”,或是穿襯衣長褲短外套,而冼老師經常穿的是淺花色或純藍色的長旗袍。她上了年紀,身材矮小,腰身微胖。旗袍的剪裁也不講究綫條身段,穿在身上,仿如套着一個橢圓形的蛋卷。冼老師臉龐也是圓圓的,額前留海則剪成半月形,腦後小髻梳成小球狀;加上彎彎的眉毛,稍微豐潤的肌膚。在路上,她步履輕盈地走過,就像橢圓形的球體在滑動。我們想笑,却不敢。

  老校長問起冼老師,倒使我想起了一次和她在馬崗頂上邂逅的情景,於是給老校長講了一件往事……

  大概是在1955年的秋天吧,有一天,我騎着自行車經由馬崗頂返回宿舍。在濃陰的小徑裏,驀然遇見了冼玉清老師。我趕緊滚鞍下車,向她點頭,讓她先走。誰知她站在路邊,把我端詳了一會,和藹地問我:“您是黄天驥嗎?”我不知道她是怎樣知道我的名字,連忙回答:“是的,冼老師。我是中文系三年級學生。”冼老師一聽,知道原來我也認識她,看來頗高興,便説:“來,到我家裏坐坐吧!”她一指,路旁有一座别墅式的老房子,那是她的家。走幾步就到了。

  “花徑不曾緣客掃。”冼老師一邊念着杜甫的詩句,一面掏出鑰匙開門。

  我放好了車,跟着冼老師走進客廳。客廳其實是由寬寬的走廊,用書架間隔而成。裏面没有多少陳設,但整潔清雅。她讓我挨着書桌坐下。

  “冼老師,我知道大家叫您做冼姑。”我冒冒失失地説了一句。

  她笑了,説道:“是。你以後也叫我冼姑!”我唯唯,其實不敢。冼老師接着問我是什麽地方人?幾歲了?在哪所中學畢業?愛讀些什麽書?爲什麽喜歡學習古代文學?我一一回答,她也一直很有興致地聽着。

  冷不防,冼老師指着我的褲管,問道:“爲什麽弄得這麽臟?”我低頭一看,原來騎車時不小心,褲管下沾上了車鏈的油漬。我有點尷尬,連忙低頭用手去擦,她却回身撕下一頁稿紙,搗成一團,遞給我:“怎能用手擦!用這吧!”我接過紙團,一邊想:老師真是慈母的心腸。我又覺察到她一直憐惜地俯視着我,似乎把我看成不懂事的毛小子。

  擦净了褲管,我們又閒談了幾句。忽然,冼老師站了起來,説:“只顧講話,忘記請你吃東西了!”我連忙説,快要吃晚飯了,請她别客氣。她擺擺手,徑往書架邊走去。

  書架上,擱着一個寬口的玻璃瓶子,遠看去,像是盛着半瓶腐乳。她拿起了瓶,擰開了蓋,又取過一只碟子,走到我的身邊,很鄭重地宣佈:“我請你吃糖蓮子。”原來,寬口瓶裝的是這東西,我只好連聲道謝。

  冼老師把碟子放在桌上,坐下來,眯着眼,從瓶子裏很小心地把蓮子倒出了一顆。又笑眯眯地把碟子移到我的面前,説:“嘗嘗吧!”

  這一下,我楞了,碟子裏就只有一顆糖蓮子,我怎能獨吞?便急忙推讓,請她先吃。誰知她擰上瓶蓋,又把碟子挪給我:“就專門請你吃的。”并且説,“蓮子是好東西,補中益氣。”我心想,這顆蓮子,豈不是像顆仙丹了!正遲疑間,冼老師進一步給我做“思想工作”:“吃吧吃吧!吃不飽的,不影響吃晚飯!”真有趣,一顆蓮子,豈會有撑飽肚子之理?經她一再勸説,我不好推辭,也不想拂老師的好意,便用兩個指頭,把糖蓮子拈起。

  冼老師高興了,她轉身把瓶子拿回書架,邊走邊説:“蓮子屬泮塘五秀,你是西關仔,知道吧?”

  我拿起蓮子端詳,發現這孤零零的寶貝,有點發黄,黄中有灰,分明有點發霉了。這玩意,能吃嗎?當年,我們還未懂得黄曲酶素屬致癌物質,但也曉得發霉的東西不宜入口。我有點猶豫,冼老師則以爲我在欣賞,她站在書架邊看着,目光充滿慈愛與期待之情,一心一意等待着我吞食這一顆“九轉還丹”。

  我一發狠,把糖蓮子放入嘴中,吞進喉嚨,覺得舌尖有點兒甜,也有點兒澀。冼老師問我:“好吃嗎?”

  我點着頭“唔唔”作答,連自已也不知道是在説好吃還是不好吃。

  我不記得當時是怎樣離開冼老師的了。回到宿舍,向同學們一説,大家都笑彎了腰。有人説,早就聽聞她的脾氣有點兒古怪,對女生的態度比較嚴厲,對男生特别和藹。這是否屬實,我不知道。不過從她對我的態度,我是分明感受她那份母性的愛心的。盡管僅以一顆蓮子待客的方式比較奇特。……

  焕秋老校長聽了我憶述,也笑了起來。接着,他也對我説另一樁有關冼老師的事。

  老校長説:人們都覺得冼姑有點“孤寒”(吝嗇,粤語)其實。大家並不知道,她在解放初期做過一件很令人感動的事。

  冼玉清老師出生在澳門一個富裕的家庭裏,但她不像一般的闊小姐。在嶺南大學求學期間,她一直半工半讀。不肯花費家裏的錢。後來從事教學工作,由助教而教授,入息不菲。她决心不嫁,積攢了一大筆錢,準備購買一幢舒適的房子,安逸地享受治學研經的生活。

  錢準備好了,房子尚未完全看準。這時候。抗美援朝戰争如火如荼地進行。在愛國熱情的鼓舞下,校裏許多老師紛紛解囊捐款,爲保家衛國盡一分氣力。當時,捐款純屬自願,各人量力而爲,不存在互相攀比,大家也没有互相打聽。冼老師平素端莊沉静,説話不多,“政治學習”時從不會慷慨陳詞;大家又知道她是柔弱的女性,一向節儉。因此,誰也没有在意她有没有捐款。

  老校長説:有一天,冼玉清老師忽然獨自走進財務處,托樑科長替她辦理認捐手續。原來,她要把準備買房子的錢,統統捐給國家。這是一筆很大的數目!樑科長怔住了,不敢立刻接手。趕緊向有關領導報告。領導感謝冼老師的愛國熱情,也考慮她獨身的處境,請她再三斟酌。但她的態度很堅决。她開出的條件,只是要求領導們不要宣揚,要替她保守秘密。就這樣。她把積蓄獻給了國家,自已一生只住在學校分配的老房子裏。她的義舉也一直鮮爲人知。

  焕秋老校長感慨地説:“人們都説冼姑‘孤寒’,而她對國家又是多麽的慷慨!人的性格,是多面的,切忌只看表面。”

  聽了老校長的一番叙述,我再也笑不起來了。他只娓娓道來,我則心靈震撼。原來,餉我一粒糖蓮子的老太太,對國家民族却有如此廣闊的胸懷!我想,當她决心捐獻的時候,未嘗没有過思量。一個弱女子,購房養老,不也是很有必要的嗎?但是,國家爲重,一旦國家需要,她捨得罄其所有。在當時,其實誰也没有動員她捐款,她也不讓人知道她捐款,她爲了什麽?她爲的是她的心,這是一顆偉大而純潔的愛國心!

  我和老校長分手後,回到自己的房子裏。夜漸深,但心情許久不能平静。我既爲自己的淺薄感到羞愧,也陸續想起了一些有關冼老師的傳聞。聽説她曾經幫助過不少經濟困難的同事,資助過冼星海留學法國。晚年身患重病,她讓在境外的弟弟把屬於她所得的海外巨額遺産,全數調回廣州。又立下遺囑,把財産全數捐給了國家,用作社會福利基金。

  一個對國家民族一再捐出巨款的人,能和“吝嗇”兩字扯得上邊嗎?然而,冼老師確又只請我吃一顆蓮子;聽説她饋贈給友朋的珍貴禮物,往往是用重重紙片包裹着的少許花生。這又怎樣解釋呢?我細想,如果不用世俗的眼光去看問題,便可以理解這是她平素生活節儉的一個側面。她不拘小節,又不講究物質享受。她自己吃得不多,習慣於淺嘗輒止,自然覺得人們也會像她那樣。大家嘗點滋味,聊表寸心,就足够了。因此,贈我以一粒蓮子,還是一大堆蓮子,在表明她對學生的愛心而言,其實是一樣的。她率性爲之,我少見多怪,這十足反映我自己的勢利眼。

  冼老師一生没有結婚。她是有名的才女,年輕時眉清目秀,嬌小玲瓏,追求者自不乏人,但她一直守身如玉。有人問她爲什麽不考慮終身問題,她回答得很乾脆。她説自己專心追求學術,一旦有家室之累,學術必大受影響,便索性獨身了。她又曾賦詩言志:“香餌自投魚自遠,笑他終日舉竿忙。”多少年來,她就是不肯吞吃男士們投下的香餌,真可説是個爲學術、爲事業獻身的女性。

  冼老師一生寫下多篇學術論文,對研究嶺南文化、文獻,作出重要貢獻。不過,在强調一切“爲階級鬥争服務”的年代,冼老師的研究顯得不合時宜。在許多人看來,她是守舊的白專典型。確實,冼老師雖然學識淵博,但對許多政治術語,包括蘇、歐的文藝理論用語,却茫茫然搞不清楚。她只會扎扎實實地考證、爬梳古籍,讀她愛讀的書,做她愛做的事。在“風雷激盪”的年代,她似乎跟不上政治,跟不上時代。她静静地生活,似乎真的像唐代王維所説:“晚年惟好静,萬事不關心。”但是,從她先後兩次捐款的舉動看,你能説她不關心政治,不關心祖國和人民嗎?

  在我們康樂園裏,像冼老師那樣性情有點奇特甚至迂腐者,並不少見。他們當中,許多人對國家對人民都有一顆火熱的心,只不過那顆心,被或平淡、或乖异的外表遮蓋着,讓人看不清楚。而正是這些執着地追求學術,以學術爲生命的學者,用自己的心血,澆灌學術園圃,爲康樂園積聚起厚重的學術氛圍。

  一位自甘淡泊一生節儉的弱女子,生前身後的兩次義舉,真可謂轟轟烈烈!尤爲難得的是,她又認爲這微不足道,只是了却作爲一個中國知識分子的心願。這一顆純潔的心,真可謂冰清玉潔!

  ……

  冼老師離開我們很久了,如果不是老校長的提起,人們對她也漸漸淡忘,而我作爲中文系的老學生,也不可能對她有稍爲全面的瞭解。那一次番禺南沙之行,時間雖短,我則收穫很大。我又一次得到老校長的教育,也更深地瞭解到“人”的涵義。

  (作者:黄天驥 中山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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