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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評論學術出版社 >> 文章内容

憶冼玉清教授



  我認識冼玉清教授是在1952年冬,這時候正值院係調整,中山大學從石牌原址遷到康樂村今址,與數校合併。但是,冼教授的清名早已嫻悉。這是因爲她是一位嶺南女詩人、女學者,我雖然望門墻而興嘆而流連徘徊,可也景慕之至了。1952年冬數係合併組成新的中大中文系,我協助係主任處理一些係中日常事務,自然和冼教授有接觸了。由於合併新組成的係係務繁重,我的教學任務也不輕,雖有接觸,還不能説是深刻瞭解的。但是,她的詩人的氣質,透過所戴的那副金絲眼鏡,從閑淡自然的神情中,可深刻地感觸得到她的那種林下風度,更令人肅然起敬。因此“柳絮因風起”的暮春意境在她的詩詞作品中時有新意。有一次她給我一首咏暮春的七律,讀了不無孤獨幽寂的惆悵,但並不消極;而冼教授却把更多的時間精力投到嶺南歷史文物掌故的搜集、編纂和研究的工作上。

  冼教授寬於待人,嚴於律已。對物質生活從來就不重視。五十年代能當上教授,待遇是很豐厚的,何况她一向過着獨身生活,講究物質享受是大有條件的,可她的物質消費節省到難以置信的地步。在工作很忙的那些時間,充其量也只不過是雇個女工幫助料理家務。記得有一次因事跟她商量,並請教她一些嶺南文學掌故。如葉恭綽先生的家世,具體説詞人葉衍蘭。她極感興趣地説了他的《秋夢庵詞》,而且説其中的《珍珠簾·高唐神女圖》很好,“三峽生涯原是夢,渾不怕細腰人妒”。她沉吟之後説:“寄託遥深”,頗有些幽微的自我慨嘆。接着就進房間去托出一盤糖果、猪油糕等來,説這糖是客人送的,久了,真的是久了,因爲有些開始溶化。她隨後又説:“神存富貴,始輕黄金呀!”我從此領會她的人生觀了:物質生活是有限的,精神生活是無窮的。物質超過實際需要就會百弊俱生,甚至人欲横流。所以她追求無窮的精神生活,弘揚民族優秀文化。這糖果只不過是她聊表心意罷了。我頓時肅然起來,感激她的教導。爾後時間長了,來往頻了,她有時也到我們家來,帶給孩子一些簡單的小玩藝兒。我們也欣於接受,感激她關心。冼教授律已之嚴誠如上述。而對别人呢?却是慈祥和藹、寬容大量,我曾形容她如“藹藹春雲”。有人説“冼姊小氣”。我想如果是真的話,也只不過是因她碰上些有關物質方面的毫無意義的争議而感到厭煩吧。這絶無損於她的人品的高尚。説個例吧,有人借她一筆錢,數目不少,後來那位負債者對她説破産了,還不起了,家裏只剩下一枚銅鼓,就將它頂債吧。冼教授却樂意這樣辦。我每次到她家,還看見她在撫摸那銅鼓呢。看樣子,她是樂得其所的,雖然負債者失去信用而令她懊惱。冼教授對我們係的幾位青年教師是很關心的。記得一個難忘的大暑節,她通知我們兩位年青教師到她家過節。我們按時沿路走上馬崗頂她的住所,那葱蘢茂密的陰陰夏木,那摇曳弄影的亭亭修竹,一回濃陰,一回蕭疏地映入窗簾,頓時感到好像身在避暑山莊,那樣的清幽,那樣的恬静,爲了招待我們,冼教授是自己動手的。她忙來忙去,加熱冬瓜薏米粥,弄别的甚麽消暑菜肴呀。大暑節喝消暑粥,别有一番風味,一種情致。何况又是冼教授自己動手做的。席間我們聆聽她談詞説詩。其中令我難忘的是,她勸導我們不要忽視詩詞的藝術性,思想性雖很重要。她沉吟着吴文英的《風入鬆》後片“黄蜂頻撲秋千索,有當時縴手香凝,”而且還説了譚獻對這兩句的評點:“‘黄蜂’兩句是痴語,是深語。結處見温厚”。〔1〕當然其中還有“西子裙裾拂過來”,這話她就没説了。從此,我們領會詞以柔性美爲基調,以深切之情爲根本。冼教授即興地沉吟這兩句名句,也愛好夢窗詞的密麗,欣賞夢窗詞很强的藝術概括力,感情真摯而趣味深致。她還説譚獻所評從奇幻中見温厚,就有深刻的思想性。

  據我所接觸,冼教授是熱愛自己的民族自己的國家的,而且情有獨至。但她很沉默,從不作理論性的口頭或文字的表述。她大量搜集嶺南文物固然是作爲研究的準備,更基本的是,從這些方面能够具體真切地看到自己民族國家的輝煌,熱愛它並因之增加心信,從而激勵後人。冼教授對國家民族的愛,是對外國侵略者的恨歷史地形成的。她生長在澳門,殖民地的生活方式没有影響她,反而從中國文化傳統中培養了一般人不易獲得的愛祖國愛民族的品位。澳門這一彈丸之地在抗戰時期可算是“自由世界”,但她還是冒着危險冲破日本侵略者和漢奸的重重封鎖,從澳門孤身潜回韶關仙人廟嶺南大學執教。1944年秋冬,日本侵略者要打通粤漢綫,南下攻韶關,在這危急之際,冼教授又只身向西搬遷了;到了連縣寄寓在燕喜中學。在驚定還抹泪之餘,冼教授寫下了兩首七律以抒國難的悲憤。她既憑藉這些詩興感於怨刺,也藉以一洗遷客戰塵的煩冤。連州山水清奇,歷史悠久,就燕喜亭説,固然有韓愈的記和戴熙的書,而且四周怪石嶙峋,摩崖石刻共有二十四處之多,足可洗戰塵的煩冤。冼教授的兩首七律,其中一首題爲《徙曲江轉坪石復遷連陽卸裝燕喜學校楊芝泉校長假館以待》〔2〕頷聯雲:“巾峰書舍思張栻,湟水樓船憶伏波。”頸聯又雲:“且寄閒情尋燕石,可堪陳迹慨銅駝。”詩的末聯還説:自以遷客之身,枕戈待旦呢!冼教授抗擊侵略者的心情栩然躍於紙上。筆者連州人,當時在坪石罹難於敵人的烽火,讀其詩油然而生同仇愾慨,賞譽冼教授獨至的深情。

  冼教授詩詞清麗、古玩圖籍精緻,馬崗頂的居室環境清幽淡雅,修竹新篁摇曳多姿,微風過處,龍吟鳳鳴;每到紫荆花開、木棉花發,地面和上空紅成一色,清静與熱烈並映成趣,好像造物者特地給冼教授治史作詩以一種特殊的氣氛。陳寅恪教授1957年1月有題爲《贈冼玉清教授春聯》:“春風桃李紅争放,仙館琅玕碧换新”〔3〕“春風桃李”從黄山谷“春風桃李一杯酒”化出,言其教學授徒,門人竟駕。後句逕以仙館美其所居,治學將必有新的成就。1951年1月題爲《題冼玉清教授修史圖》七絶二首之一雲:“流輩争推續史功,文章羞與俗世同,若將女學方禪學,此是曹溪嶺外宗”〔4〕。陳先生是世界性的史學大家,他對冼教授的修史評價賞譽如此,既賞其獨創性又贊其如南宗禪學那麽玄遠深致。如果説當年範曄撰《後漢書》自以“少於事外遠致”爲憾。讀陳先生的詩,冼教授治史的事外遠致就不難想見了。因爲,她還是一位詩人啊!

       注釋:

  〔1〕譚評《詞辨》該詞夾評

  〔2〕《連州歷代詩選》第169頁

  〔3〕〔4〕《陳寅恪詩集》第10版,第65頁

   (作者:邱世友 中山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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