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冼玉清與澳門



  今年是澳門出生的嶺南才女、詩人、畫家、學術界一代宗師、廣東文獻專家冼玉清教授誕辰一百週年以及逝世三十週年。澳門歷史學會與廣東文史研究一起,舉辦冼玉清誕生百年紀念活動,出版紀念集、《冼玉清詩詞集》,舉辦《冼玉清書畫展》。

  爲甚麽要在澳門舉辦紀念冼玉清的活動,因爲冼玉清的一生,與澳門有密切關係,澳門是冼玉清的出生地、啓蒙教育成長地、抗戰時期的避難地、晚年的療病休養、平時的休假地。澳門爲能成長出冼玉清這樣的一代才女而光榮。况且,今年是聯合國訂定的“國際婦女年”二十週年,第四届世界婦女大會在北京隆重舉行,更有必要紀念、頌揚一代杰出女性冼玉清。

  出生澳門 熱愛澳門

  1895年1月10日誕生於澳門的冼玉清,原籍廣東南海西樵鎮簡村,與康有爲同鄉。清朝咸豐年洪楊之役,祖父爲求生計遷居澳門,父親冼藻楊(輪廷)在澳門出生,少年孤貧,年15輟學,隨親人往粤西經商而有所成。

  南海西樵的鄉親,以往來澳門不少,其中不乏名人,如維新改革家康有爲、港澳富商傅德蔭(傅老榕)、抗戰時期居澳十年的粤劇名藝人任劍輝等,都是南海西樵人氏。

  冼玉清愛家鄉,曾幾度返鄉,也愛澳門。60歲那年,她在填寫“中山大學教職員卡”時,在籍貫一欄中寫着:“廣東省南海西樵鄉,寄籍澳門”,在“永久通訊處”一欄中則填寫:“澳門下環圍一號”。她是把澳門出生地作爲她的祖居地,作爲永久通訊地了。

  澳門不僅是冼玉清的出生地,也是她的受啓蒙的教育地。1958年,當回顧自己青少年時代在澳門的情况時,她在自傳中寫着:

  “1895年1月,我出生澳門,我原籍是南海西樵,因爲咸豐年間洪楊之役,鄉間覓食艱難,祖父母逃去澳門做工,生下我父親,祖父就死了。我父經許多艱苦奮鬥,才能成人。母親是農家女,刻苦敏誠。澳門的老一輩,都能津津樂道我父母的美德的。我父因爲少年失學,故很注意兒女讀書。我同胞兄弟姊妹七人,都受很多教育的。我八歲開學,在一個林老虎的私塾讀書,九歲十一歲,在澳門啓明學校肆業,該校教員,是很開通的,那時已學體操、算術、地理、唱歌等科目了。後來,我父訪得一位陳子褒先生,學問是極好的,開了一間灌根學校,父親命我往游陳門。”

  

  子褒學堂 影響最深

  冼玉清十二歲入澳門灌根學塾(即子褒學堂),十七歲在該校中學普通科畢業,在校五年,受益不淺,認爲自己一生受陳子褒影響最深。冼玉清在1958年12月25日寫的《自傳》中留下一段甚爲重要的文字:

  “我一生受他的影響最深,也立意救中國,也立意委身教育。自己又以爲一有家室,則家庭兒女瑣務,總不免分心。想全心全意做人民的好教師,難免失良母賢妻之職;想做賢妻良母,就不免失人民教師之職,二者不可兼,所以十六七歲我就决意獨身不嫁。在灌根學校讀書七年,老師特别用心教我,我成績也特别好,所以童年時代便頗有文名。”

  冼玉清非常尊重她在澳門的恩師陳子褒,一直珍藏着子褒學堂的畢業證書,後來還撰寫鴻文多篇頌揚陳子褒。其中,1940年寫《萬木草堂與灌根學堂》,刊於《大風》雜誌;1941年6月10日寫《改良教育前驅者——陳子褒先生》,刊於《教育雜誌》;1941年11月,在香港的艱難環境中,冼玉清與同學區朗若、陳德蕓着手編校《陳子褒先生教育遺議》。

  爲出版這本恩師陳子褒的文集,後來幾經曲折,書稿幾乎被流失,被付諸一炬,終於在冼玉清57歲那年,終能在廣州出版,還了冼子長期的心願,也爲研究本世紀初期的澳門教育事業,提供不少頗爲珍貴的資料。

  冼玉清於23歲入嶺南大學附中,25歲入嶺南大學文學院,29歲畢業後,便一直留校任教逾30年,其間,獲嶺南大學首任華人校長鐘榮光厚愛,於1927年被力聘爲嶺大博物館長,1930年被破例爲冼玉清一人撥“九家村”一宅。抗戰時期的1941年7月,繼鐘榮光任嶺南大學校長的李應林,托李毓弘到澳門邀請冼玉清返回嶺大執教鞭。

  冼玉清爲何堅守嶺大幾十年,爲何受鐘、李兩校長重用,除了冼子的杰出才能,還與澳門,與陳子褒有關。鐘榮光與陳子褒在澳門交情甚深,本世紀初,嶺南學堂在澳門開設(歷四年後遷回廣州繼辦嶺南大學),鐘榮光在該校攻讀兼任教,子褒學堂的學生可以直昇嶺南學堂。至於李應林,也是子褒學堂的優秀學生,與冼子是校友。

  冼子的家在澳門,父母在生時,常返澳探望父母兄弟姐妹。1929年春,34歲的冼子在嶺大講授詩詞,同年夏,由江孔殷、楊壽昌介紹,返澳門謁見“南國詩宗”黄晦聞(黄節),答黄講詩方法,頗爲黄氏贊許。

  幾經艱辛 避難澳門

  1937年8月,廣州屢受日寇空襲,廣州警察局通告市民即日離市回鄉,家眷並奉正式命令遷徙。但冼玉清仍不願逃難離開學校,她在當時所作的《廣州入夜空襲之經歷》中記述:“於是居民舉家轉從徒鄉或至香港澳門者,有空巷之勢……餘則孤處嶺南大學如恒。”並與多位教授聯名致電歐美文化界,揭露日寇罪行,請求主持正義。

  不過,時局越來越緊越危,不能不走了。1938年10月,日寇於大亞灣登陸後,向廣州進犯,嶺南大學宣佈疏散,冼玉清也要走了,走到那裏呢?她自然地想到返回澳門老家,這幾乎是當時唯一的生路。

  1938年10月16日,幾經困難挫折的冼子,終於返扺澳門避難。幾天後的21日,廣州便淪陷了,冼子非常慶幸自己能及時返回澳門的安樂窩,又與家人團聚了。

  冼子是個事業心極重的教授,在澳門才住了一個月,當嶺南大學在香港復課,她便受邀,於11月14日由澳門赴香港講學,堅持在香港嶺大三年餘。

  1941年12月8日,日寇竄入嶺南大學,冼子的住屋被劫掠,損失了全部器物。25日,香港淪陷。時日寇企圖物色冼玉清與前清翰林張學華兩人牽頭,組織香港東亞文化協會,但爲冼子堅决拒絶。“國愁千叠一身遥,肯被黄花笑折腰”,冼玉清1942年8月17日所作的這些詩句,盍指此事,抒發了冼子高尚的愛國情操、民族氣節。

  1942年6月21日,在香港危難終於無法待下去的冼子,當嶺大在香港結業疏散,乃化名爲“冼清”,由香港離境,乘船潜返澳門。其過程頗爲曲折,在冼玉清所作的《澳門小住記》中,有生動的描述:

  “香港陷後,社會秩序凌亂恐怖,人人都欲離此阿鼻地獄。但離境亦非易事,必須經過申請、填表、託人事,用黑錢,乃能取得通行证。予候嶺南大學辦理結束,宣佈疏散,乃申請離境。至6月20日取得離境证。予家在澳門,親戚朋友居留該地者甚多,故於21日買船位返澳。下船之前,須經過打針及驗糞,吆喝叱咤之聲,冷酷狰獰之貌,非有血性者所能忍也。船中遇見觀本老法師,問姓名後,彼此甚喜。扺家後,庶母文氏,六妹瑞清皆以糧食爲憂。”

  

  小住澳門 印象深刻

  此次由香港逃難離澳門,也給冼子留下深刻印象。那張由“香港佔領地總督部”簽發給“冼清”的“渡航证”是一段重要歷史的見证,有其特别的歷史價值,冼玉清一直把它保留下來,如今已成了抗戰時期的頗爲珍貴文物資料之一。

  澳門又成了冼子的避難地,這是抗戰期間冼玉清又一次返回澳門老家。此時的澳門,正被太平洋戰争所禍及,剛度過了1942年“黑色的春節”,仍挣扎在史無前例的大饑荒中。冼家經商雖爲富裕之家,但也受波及,正如冼子所述:“扺家後,庶母文氏,六妹瑞清,皆以糧食爲憂。”因爲澳門僅爲彈丸之地,困難重重。冼玉清在當時所寫的《澳門小住記》中記述:

  “盍此地爲一小商場,向無工農業,衣食所需,皆賴外地供給,今既缺乏船渡,不能自爲運輸。鄰近鄉縣又禁止糧食出口,於是糧食燃料均成嚴重問題,聞米價日日暴漲:七月漲至每擔一百六十元,番薯每擔三十元,芋頭每擔四十元。無恒業無恒産之民,實問何以堪此負擔,只有束手待斃耳。”

  冼子不愧是一個深入實際、深入民衆的開明學者,即使在澳門艱難之時,也仍不忘研究歷史、研究社會,當時她寫的《澳門小住記》,詳細記載其考察的社會狀况以及個人經歷,把澳門“風潮”期間的灾難,以及官商人士熱心推行救濟事業的情况,都一一記録下來,成了一部難能可貴的澳門“風潮”史録。

  風潮時期 深入考察

  澳門居民把1942年開始的艱難時期,稱爲“風潮”時期。這是個多灾多難的年代,冼玉清亦有其親身經歷,從《澳門小住記》的一小段,便可窺一二:

  “日長無事,信步通衢,一覘社會狀况,然家人不令遠行,蓋搶匪猖獗,尤以搶食物之童匪爲甚。警察放槍擊匪,每每傷及途人。市面雖有干警日日巡邏,然亦有防不勝防者。予行至下環海傍,在迅電不及掩耳之刹那,眼鏡亦被搶去。越二日乃在路旁冷攤購回,則社會秩序之亂可知也。”

  “民有饑色,途有餓殍,真使人有人間何世之感。每見飢民徙倚道旁,面如白蠟,忽而倒下。亦有偃卧渠邊,眼睛翻白,轉瞬氣絶,真令人目不忍睹。澳門官商,遂推行救濟事業,内分(甲)衛生:包括醫藥施賑,屍體收殮。(乙)孤兒:包括收容及教養。(丙)疏散:其無法自給者,助其回鄉。”

  1942年7月中旬,嶺南大學决定在粤北曲江仙人廟復課,校長李應林托李毓弘到澳門,邀請冼子歸隊返校任教。此事在《澳門小住記》中有此描述:

  “七月中旬,弟子李毓弘將李應林校長命來,謂嶺南大學已决定在曲江仙人廟站之大村復課,邀予歸隊。毓弘曰:復校事易而師資爲難。粤北地方窮苦,道途遥遠,恐有資望者不肯前來。吾子一向生活優裕,人人所知。倘吾子肯來,則其他必望風而至。蓋弱女子毅然先到,丈夫漢又何以爲辭?此一舉動,其影響甚大者。

  予以行止與親友商,無一人贊同内渡者。咸曰:‘他人來澳,無以爲生。汝之情形則异。汝有住有食,可以優遊自得,何必冒艱難凄痛,與逐衣食者奔波?’漢文學校校長老同學孔宗周勸之尤切。”

  委身教育 毅然内遷

  不過,盡管親友據實情好言相勸,冼子仍然義無反顧,决計内遷,8月15日下午3時乘白銀丸從澳門扺廣州灣,下旬繼續行程,途中行李盡失,幾經舟車勞頓,至9月27日才扺達曲江嶺南大學,艱難歷程逾40天。

  爲什麽冼子甘願放棄在澳門頗爲平定、富裕的生活,甘願冒險,歷盡艱辛,也要返回遷往粤北窮鄉僻壤的嶺南大學。這是冼子被滿腔的愛國熱情所驅,爲獻身於教育事業的精神所使,這從冼子在《澳門小住記》的一段自白可見一斑。

  “予再四維思,以爲去則生命可危,留則志氣有憾。何所遵從哉?譬如父母病危,爲子者不奔侍湯藥,置身事外,何以爲人?今國家正在危難之時,我應與全民共甘苦,倘因一己有優越條件,而高枕苟安,非素志也。讀聖賢書,所學何事?‘臨事難毋苟免’之謂何,遂排除衆議,决計内遷。”

  此次冼玉清毅然離澳返校,在1958年的自傳中也有一段自白:

  “抗戰期間,澳門是最繁榮安穩的。我老家在澳門,當時家人、親戚、朋友都苦勸我不可隨校入内地。因爲校舍不好,環境衛生不好,醫藥缺乏,飲食起居都不習慣,何必舍棄温暖的家庭而去搏命呢?我認爲我已經委身教育了,我必要盡國民責任,與員生同甘苦,遂毅然而去。其間不知經過多少艱苦,如失行李,走兵、走險等。但卒之得到勝利,幾年辛苦又有甚麽問題呢?歸來之後,家人認爲我的命是執回來的,因爲我的身體一向是很脆弱的。”

  

  高尚情懷 躍然紙上

  冼子自白,感人肺腑,愛國情懷,躍然紙上。專注事業,重視道德,這是中國知識分子的良好傳統。冼子對事業的追求和對祖國的熱愛,時時反映在她忘我的工作和生活中,至退休之時仍然那樣淋漓盡致,表現無遺。

  1955年,冼玉清60歲,長兄冼秉鈞於7月在澳門去世,自己於11月從中山大學正式退休,心緒不安,其時香港的朋友、學生邀請赴港執教,月薪收入可高達3200港元,澳門家人也邀返澳門寓居,均爲冼子婉拒,仍繼續留住中山大學。60年代初,冼子患病,返澳養病,盡管家人規勸留澳,仍不爲所動。

  爲什麽冼玉清退休不返澳定居,1958年追述此事時,冼玉清作出了令人感慨的答案。

  家在澳門 留下史料

  冼玉清雖然没有返回澳門老家養老,但對澳門仍一往情深,每年常有返家,1958年12月,冼玉清在自傳中寫道:

  “我家在澳門,住了五代了。現在西樵故鄉也無人識,已視澳門爲家鄉。我每年總會返家三次:寒假、暑假、清明假,家人就辦齊衣物給我。”

  “家在澳門”的冼玉清,晚年曾列出一個簿子,編訂爲《澳門詩詞集》,準備把歷年寫的澳門詩詞集編成册,可惜未能如願似償,只餘一本空簿而已。

  《澳門詩詞集》雖然未編成,但晚年的冼子還是寫了幾篇有關澳門的回憶録,包括《澳門與維新運動》、《知新報在澳門》、《孫中山民元游澳門》等,留下了珍貴的澳門史料,爲後學者再次作出貢獻,令人永遠懷念。

  作於1995年

  (作者:陳樹榮 係澳門歷史學會理事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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