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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毓豪作品《冼星海》。 |
當下提及“林毓豪”這個名字，一般人或許感到陌生了。可是，在20世紀80年代，這是一個錚錚作響的名字。南京雨花臺烈士群雕《先驅者》，就出自他的大手筆。
我與毓豪的初次見面，至今仍歷歷在目。1982年秋，我跟一位老美術編輯朋友一同去拜訪林毓豪。
廣州市雕塑工作室，二樓臨街的一個房間，約8平方米。室內四周擺放著各式各樣雕塑頭像，有的用石膏打造，有的仍是泥稿，大大小小，不下一百餘件。待我們三人坐進去，真是促膝而談了。說起來，毓豪與我均屬上世紀40年代出生，不過他年長6歲，大學畢業也比我早4年。湊巧的是，當年我大學畢業被發配到海南島東方縣工作，距離他的老家崖縣三亞不遠，早年還有小火車相通。我恃仗著多年工夫學來的海南話，操起來儘管不鹹不淡，可在異鄉的廣州，那海南島的風物世俗、人文地理以及人生際遇，像一壺釅濃的香茗，細品之下，使我倆一見如故，相見恨晚。
過了好一陣，林毓豪猛然醒覺，還未奉茶待客。他抄起熱水瓶，一搖，空的，便往門外找開水。不一會兒，毓豪找來了兩隻乾淨的杯子，嘴裏連聲表示歉意，給我們斟上開水。我端著杯子，悠然地喝著這杯沒有茶葉的清水，淡淡的，帶有一絲甜意，沁人心脾。
我打量著毓豪，毓豪也在端詳著我。一會兒，他輕聲說了句：“我給你造個頭像。”
為著雕塑頭像，我先後五次來到毓豪的工作室，每次都端坐不動，一坐就是三四個小時，間中小休，喝喝水，上個廁所。毓豪全神貫注，沉迷於狀態之中：一個勁地捏著泥巴，東補補，西削削；不時撥弄著我座椅的轉盤，把座椅上的我轉過來，又轉過去。偶爾，他也會搭訕一兩句，活躍一下氣氛。可有好幾次，卻忘掉了小休，直至我憋不住了，張嘴嚷嚷了，他才停下手中的活。
漸漸地，我的頭像明晰起來了。我戴的一副眼鏡，被簡約成一抹眉框，再添上兩把耳柄的處理，既保存眼鏡架子的輪廓，又不影響眼部、顴骨的刻畫，特別是那雙含而不露的眸子。為了凸現老成持重的神態，竟適度渲染唇髭。連那位老美術編輯見到頭像時，也不禁打趣道：“這抹唇髭再豐厚一些，直似孫中山先生了。”我才知道林毓豪剛為中山縣新建的中山紀念堂塑造完成孫中山先生像，那是我國當時最大的孫中山先生的胸像。
我可不管許多，守著我的這尊頭像，一連興奮好幾天。直至今日，一看見這尊頭像，我依然感到就像與林毓豪親切對話……
1983年深秋，我與那位老美術編輯結伴，到海南島體驗生活。一路沿著東線南下：瓊山府城、文昌清瀾、瓊海萬泉河、萬甯東山嶺、興隆農場、陵水漁港……椰風海韻，山幽水長；膠林晨曲，漁舟唱晚，萬般風情撩人心醉。在這片多情的土地上，我曾經工作、生活，還有勞動；在那些難忘的歲月裏，我有過愉悅、酸楚，也有徬徨，百味人生縈縈於懷。
當來到崖縣三亞，我忘不了這是毓豪的老家。與同行的老美術編輯一合計，他知道林毓豪老家的門牌地址，於是，我們上門拜候毓豪的父親及家人。
這是一座古舊的老屋，大門半掩，夕陽餘暉悄悄地躲進了廳屋，空無一人。我們揚聲喊了喊，從內屋走出一位二十出頭的姑娘，皮膚黝黑，身子矯健，梳著一條大辮子，落落大方。一看就知道，她是毓豪的妹妹，長相酷肖。當她知道我們是她哥哥的朋友，更是熱情地招呼，並帶點歉意地告訴我們：“父親不在家。”言談之間，我們得知毓豪的母親病逝多年，老家現有父親與妹妹。據說他父親身體尚健，就是心裏想念廣州的兒子。也難怪，毓豪可有好幾年未回家了，就算大不易歸家一趟，往往在家吃頓飯又匆匆遠去。連他的親叔叔也不解地怨道：“這個兒子生壞了！”
說起毓豪的事來，他妹妹充滿自豪、景仰的口吻。末了，他妹妹不無感慨地歎息：“哥太沉迷他那些事了。”確實，毓豪對雕塑、對事業太執著了，太沉迷了。
不知什麼時候，晚霞悄然褪盡，暮靄如煙四合，毓豪的父親仍未見歸。儘管毓豪的妹妹再三留飯，我們還是辭謝了，帶著一點遺憾離去。
後來，在廣州見到林毓豪時，我提及海南島體驗生活，數說著這片土地的多彩多姿。毓豪靜靜地聆聽著，臉上漾著笑意，顯得格外愜意。當聽到我們拜訪他的家，謝絕了他妹妹挽留吃飯時，他惋惜地嘟囔：“怎麼不吃飯呢？我妹妹煎的魚可香呐。我家靠海邊，哎，生猛海鮮有的是。”可以聽出來，毓豪內心裏熱愛家鄉，熱愛家人。
自此之後，聽說毓豪閉門潛心創作，輕易不露面了。不過，仍然聽到他的一些消息：他先後舉辦過兩次個人雕塑展。還有，他被評上廣州市勞動模範。
又過了些時日，聽到毓豪患病的傳聞。我的心頭不由一緊，連忙打聽，說他患的是闌尾炎，住院了，開刀動手術了。我私下思忖，憑毓豪的結實個頭，闌尾炎一類應當來得快也去得快，不會有兇險。待手術出院後，他也該好好休整一下，空閒之餘，我倆又可以聊聊天了。
可是，1997年林毓豪病逝了。消息傳來，無異似大棒迎頭襲來，讓人天旋地轉，讓人揪心劇痛，我久久未能相信，一個壯年有為的摯友就這樣離開人世。仔細打聽過後，才確知毓豪死于腸癌，曾先後兩次開刀。那麼，我上次聽說闌尾炎開刀當是其中的一次。我還當真了，闌尾炎？還想著出院後聊天。我後悔不及，當時應當上門探視他，或許還能見上一面。
從1977年患病，直到去世，毓豪與癌症抗爭了20年。20年來，他是怎樣度過的啊？據說，毓豪一生塑造了200多個頭像。記得他的老師、著名雕塑家潘鶴說過：“雕塑是繁重的行當，不少人改行，而他卻堅持下來，林毓豪熱愛藝術勝過愛自己的生命。”
毓豪終年五十七歲。他不僅雕塑肖像，也雕塑了自己的一生。（作者：李樹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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