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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北社南村子弟十五年觀察

http://www.CRNTT.com   2014-07-02 11:52:58  


  中評社北京7月2日訊/“我在村裡走訪了一下,15年來一共考出了十幾個大學生,其中也不乏重點院校的,但男孩子幾乎全在城市漂,女孩子多半通過婚姻才最終在城市立足……”新民周刊刊載紀實文章《蘇北社南村子弟十五年觀察》:
  
  我出生的那個村子如今已經有了新的名字,但我仍習慣於稱呼它的舊名“社南村”,這是一個只有一百多戶的小村,歷史很短暫,上世紀60年代時還是一片無垠的海塗,經過幾代人圍墾造田、遷移落戶最終建成了村落。

  村子雖小,卻很有一點名氣,原因就在於這個村出了幾個有代表性的大學生,其中一個就是當了記者的我。說來滑稽,我的這點小進步,原本上不了台面,但在這樣一個小村落卻委實是一件相當了不得的大事。

  在我之後,村裡陸續出了十幾個大學生,現在,幾乎每個考上普高的孩子,最後都能進入一所大學,當然,學校的差別很大,有些學校,只要願意花錢,你就能進。

  每每回家,總有一批親友、村民前來咨詢他們孩子考學的問題。我一直不敢輕易給出意見,因為我知道農民對高考的期盼,也理解寒門學子及其家庭的不易。

  但這一次返鄉,我卻發現了一絲異樣。

寒門大學夢

  上世紀70年代前,家族一直祖居在毗鄰縣城的一個古鎮上,原本可以不務農,但在那個重農的年代,大伯作為一家之主,作出了一個改變了全族人命運的“昏招”——響應政府“圍墾造田”的號召,帶領他的四個弟弟去了古鎮往東40多公里的海塗開荒造田,唯獨留下了他的三弟在老家鎮上經商。

  大伯當時說,總要給族人留一條後路,不能所有人都去務農,多年後,他看到那四個跟隨他東遷的弟弟整日辛苦勞作,很是愧疚,認為是自己當初的決定耽誤了大家。

  父親也多次談起,如果不是“文革”,他或許是另一個命運,他高中就讀於古鎮一所知名高中,成績優異,但這就是他的命,時運不濟。

  1977年,中國正式恢復高考,父親和他的一幹弟兄卻揮汗於海塗。勞作的辛苦可想而知,因此父親和我的伯父們朝思暮想的就是我這一輩能考學脫離農村。

  城裡的孩子也許一輩子也不能理解農村孩子對城市戶口的那種執著的向往,在上個世紀90年代中期,我念初中那段時期,曾風行過購買城鎮戶口,我印象中是一萬元一個名額,一萬元在當時的農村是一筆巨資。

  中專當時炙手可熱,因為考上中專就可以擁有城鎮戶口,工作包分配。因此中專一度是我們的夢想。

  1993年,我進入鄉中學,因為是尖子生,頗受老師們的喜愛,當時的校圖書老師還專門給我寫了一幅毛筆字,激勵我知識改變命運,要好好學習。這幅毛筆字被我一直壓在枕頭底下整整六年,直至高中畢業。

  讀初一這一年發生了一件改變我人生定位的“意外”,當年洪災,從村通往鄉中學的泥路經雨水浸泡後變得非常泥濘,我騎著一輛破舊的自行車去上學,前輪卻陷進了爛泥裡拔不出來,我一使勁,輪子居然脫離了車身,我一頭栽進了爛泥裡,狼狽不堪。那一刻,我下定決心一定要離開這個窮地方。

  能改變命運的唯一出路就是考學,江蘇本來就是一個高考大省,我們的學習特色基本上就是兩個字——苦讀。學校規定,每天早上6點晨讀,晚自習9點半結束,但我每天都要比別的同學早起半小時,晚睡1小時,中午別的同學午休,我繼續苦讀。就這樣,我的成績很快一躍為班級第一、年級第一。

  四伯的兒子、大姨的女兒都與我一個班級,1996年,我們一起參加中考。我放棄了中專志願,填報高中,我立志要考重點大學,但這也意味著我放棄了唾手可得的中專師範名額,放棄了近在咫尺的城鎮戶口,為此四伯曾生氣地責備我,班主任也勸我改變志願,將來與他同事。

  我堅持考大學,就這樣在眾人的不理解下進入了二十多公里外的一所省重點高中,四伯的兒子則按照四伯的要求考入了一所建築中專,如願以償擁有了城鎮戶口,大姨的女兒啥也沒考上,直接去了服裝廠打工。

  我們三個同齡人就此開始走向不同的道路。

  三年後,我迎來了高考,發揮正常,並一分不差地準確估算出了自己的成績,我一心要進上海,於是在重點本科志願全部填寫了上海一所地方大學,並且在“是否服從調劑”一欄寫上了“不服從”。

  班主任勸我不要如此冒進,他勸我上海高校分數線很高,同等分數,我完全可以進南京甚至北京更好的知名院校。

  但我再次堅持了自己的意見,其實我根本對大學毫無概念,更不用提專業區別了,在上大學前,我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我們那個小縣城,外面世界的一切對我都是那麼陌生。

  1999年的夏天,我拿到了錄取通知書,進校前,辦理了戶口遷移手續,母親看到我的戶口從家中戶口簿上被抹去,哭了。我猜想她的感情一定是很複雜的。

高投入低回報

  我踏進高校大門時,大姨的女兒已經早早訂婚了,而四伯的兒子也中專畢業了,但當時的形勢已經發生了重大的轉變,中專不再吃香,四伯的兒子不得不去當兵,重新尋找一個進城的機會,多年後,他還跟我感嘆中專白念了。

  考進一所重點大學並不意味著寒門子弟就此可以改變命運,人生有很多事情,也不是你努力就一定能實現的。

  我的一個遠房親戚,復旦大學碩士,同樣在上海,卻極其不如意。他房子、妻子一樣沒撈著,最終患上抑鬱症,連工作都丟了,只得回老家,靠老父老母供養。

  親友們眼裡的我,作為家族裡第一個大學生,在上海混得“有模有樣”。一些不可思議帶有荒誕性的事情發生了,我當年讀過的書,有家長慕名而來要走了,初中圖書老師贈給我的那幅字也被人要走了。我突然間理解了安徽毛坦廠高考基地,那些考生和家長為何會對著一棵只有幾十年樹齡的“神樹”頂禮膜拜。

  繼我之後,六叔的兒子也考入了一所知名的軍事院校,定居上海,我和他是家族裡通過高考徹底改變命運的僅有的兩個案例。

  從2009年開始,我的那些堂姐、堂哥們的孩子也陸續進入了高考季,兩個侄女、兩個外甥相繼考上了大學。

  我自己的切身體會是,由於家庭條件、所處環境的巨大差距以及教育資源的不均衡,農村孩子的教育從起跑線就輸給了城裡的孩子,高考根本不具備競爭優勢,尤其是語文、英語科目上。我念高中時,高考制度比現在還要僵硬,通過苦讀,農村孩子還能與城裡孩子拼上一拼,但到了2000年之後,高考以及錄取制度不斷改革,農村孩子被拉開的差距越來越大,苦讀不再具備優勢,進入重點院校的機會越來越少。

  我的這四個晚輩中有一個考進了南京一所中醫藥大學,其餘三個考入了三本院校。現在他們已經畢業或者行將畢業了,但至今沒有一個能在城市立足。

  農民供養一個孩子念大學艱難到必須從嘴巴裡省錢,我記憶中,我念中學那會兒,父親到上海打工,母親則去趕海撿貝殼。1999年,我上大學時,一年所需的各種費用差不多一萬元,但到了十年後我的侄女們上大學時,一年的費用至少也要兩萬多元。

  為了供孩子念書,兩個堂姐辦起了養雞場,一個堂哥租地種大棚西瓜。堂姐、堂姐夫省吃儉用幾年不購置新衣,此番回老家,我去堂哥的瓜棚摘西瓜,西瓜販子將堂嫂誤認為是我媽,堂姐一臉尷尬,堂嫂不過比我年長十五歲,足見他們的辛苦。

大學“無用論”興起

  這些年,大學錄取率在逐年提升,大學的含金量卻在下降,就業形勢自然也變得嚴峻。

  堂姐們很焦慮,因為大城市落戶的門檻在提高,中小城市的生活成本也不低,他們的孩子沒有考上重點院校,如果畢業後不能在城裡找到像樣的工作,那根本談不上改變命運,還不如不考大學,去做生意,或者留著農村戶口,好歹將來還能分到耕地有個退路。

  考上中醫藥大學的侄女,本科畢業後繼續念碩士,如今又在考慮繼續念博士,我們一致反對,她說繼續讀下去的理由是將來好找工作。

  對我們這些寒門子弟而言,太高的抱負是奢侈的,生活才是最真實的,經濟賬不能不算。

  三年高中花費五六萬元,四年大學花費至少八萬元,如果再念下去,成本還要上升,畢業後工作如果每個月只有兩三千元,這大學念的意義在哪裡?

  如今侄女碩士快畢業了,在張羅工作的同時,家人開始為她的婚事著急,家長們認為,女兒找一份好的工作還不如嫁入一個像樣一點的家庭。

  我那兩個外甥可就麻煩了,當初進的“三本”院校,畢業後工作不如意,一個留在蘇州,一個留在常州,每個月工資兩三千元,除去各種開銷,基本月光,談個戀愛的錢都不夠。

  考進大學不過是寒門子弟改變命運的第一步,畢業後還得“農村救濟城市”,二堂姐不久前咬著牙在常熟給兒子買了一套90萬元的兩居室,首付款耗盡了她近十年來的所有積蓄,還要舉債60萬元,這筆債,靠兒子去還是不可能了,堂姐還得繼續養雞,還得繼續祈禱不發生禽流感。

  大堂姐連這點能力都沒有,去年禽流感,再加上自己一場大病,將七八年來養雞場的積蓄全部搭了進去,她也知道買房對於兒子的意義,但無能為力。

  目睹了這一切,家族裡的後繼者們開始重新認識,堂哥楊健作出重大調整,不再讓女兒考高中,他還在南京買了一套房,計劃把兒子送到南京念小學,要拼就從小開始。

  因為買房可以落戶,四伯的女兒也舉債給自己的女兒在南京買了一套房,她的女兒在念初中,堂姐說,考不上好大學,還不如給孩子買套房儲備。

  堂哥楊健給我打來電話討論他女兒雯雯的中考問題,楊健認為女兒成績不理想,如果硬要孩子讀普高,將來也考不上名牌大學,與其三年後去讀民辦院校、畢業後找不到滿意的工作,還不如現在就放棄高考夢,去讀技校,學一門技術,免得浪費青春、浪費時間、浪費金錢。

  我打心眼裡贊同堂哥的意見,高考不是人生必選題,大學也不是唯一出路。但堂哥的這個決定卻激起了我無限的感慨。

  短短15年,我所在的這個家族,對大學的看法,已經發生了如此重大的變遷。大學承載著夢想,也意味著負擔。

  6月15日,一個鄰居拎著一籃子雞蛋到我家串戶,她說兒子成績不好,初中畢業後打算送去學汽車修理。“不再上大學的當了!”

  我在村裡走訪了一下,15年來一共考出十幾個大學生,其中也不乏重點院校的,但男孩子多半仍在城市漂,女孩子多半通過聯姻才最終落戶城市。

  到底是不是知識改變了命運,誰也說不清。

  (作者:楊江 2014-06-30 10:4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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