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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評兩會專訪:張蘊嶺解讀特朗普亞太政策

2017-02-27 00:13:46
全國政協委員、中國社科院學部委員、國際研究學部主任張蘊嶺接受中評社採訪。(中評社 臧涵攝)
張蘊嶺(中評社 臧涵攝)
張蘊嶺(中評社 臧涵攝)
  中評社北京2月27日電(記者 臧涵)全國政協委員、中國社科院學部委員、國際研究學部主任張蘊嶺日前接受中評社專訪,分別對美日關係、中美關係以及特朗普的亞太政策做了解讀。

  張蘊嶺認為,美日同盟對日本來說非常重要。日本利用同盟關係,通過拉近美國提升自己,靠參與同盟體系發揮更大的作用。面對中國的崛起,日本利用同盟體系,加強與美國合作,應對中國綜合實力快速提升帶來的挑戰,讓美國表態承擔保衛釣魚島的義務等等。

  張蘊嶺表示,安倍兩次拜訪特朗普,特別是2月的訪美行程,完成了與美國新政府穩固關係目標。為此,日本做了充分準備,做了很多承諾,連日本媒體也批評安倍對特朗普太過獻媚。

  張蘊嶺表示,加強與日本的關係也符合美國的利益。美國希望美日同盟能在亞太地區安全上發揮主導性作用,讓日本承擔更大的責任。特朗普本人一再強調,要日本承擔更多的責任,因此,日本這樣做,也合美國的心意。當然,中國,還有亞太其他許多國家不會接受美日同盟的主導。中國倡導共同安全,合作安全,反對美國,或者美日同盟主導。

  張蘊嶺還認為,亞太地區是美國的戰略重點。奧巴馬搞“亞太再平衡”,“重返亞洲”,特朗普也許不會用這樣的口號,但美國不會減少對亞太的投入,這一點,可以從國防部長馬蒂斯訪問日韓和派艦隊闖南海看得出來。未來,美國在亞太地區會更實質性地加強同盟體系,布局安全網絡建設。

  中評社記者:特朗普當選美國總統後,安倍為搞好對美關係可謂是“操碎了心”。他先是去年11月不惜降低身價,去紐約拜訪當時還是一介平民的特朗普。今年1月,身為二戰甲級戰犯外孫的他專程前往日軍偷襲珍珠港事件遺址處“悼念”。前幾天,他又再訪美國,與特朗普展開“高爾夫外交”。安倍的外交政策是什麼?
 
  張蘊嶺:日本通過加強與美國同盟關係,實現“一石多鳥”:一是借助美國壯大自己,二是利用同盟關係“走出去”,做軍事大國,三是應對中國的崛起。特別是第三點,處於核心地位,這就是為何安倍訪美時費很大口舌向特朗普說明應對中國是本世紀的最大議題。

  其實,日本對待美國的態度也是一直在變化。在日本,對於美國的控制,一直存在反對的勢力,比如,石原慎太郎就曾提出要對美國說不。冷戰結束後,日本國內曾就與美國的關係進行過討論,1994年,通過“安保條約再定義”鞏固了美國與日本的同盟基礎。在村山、福田、鳩山等人當政時,也提出過在保持與美國的同盟關係的同時,加強與亞洲關係的傾向,但到了2012年安倍再執政,就把重點調整到緊靠美國的方向。

  以安倍為首的保守主義派提出要重振日本,讓日本再次強大,這跟特朗普提出讓美國再次偉大有點像。但安倍面臨的問題是:日本經濟長期低增長,人口老化,綜合國力難以提升。安倍把中國作為對付的對象,要付出很大的代價,因為中國的綜合國力迅速提升,影響力提高。在這方面,美國幫不了忙。特朗普要讓日本幫美國,但不會為日本犧牲自己。

  日本認為,中國的快速發展對日本形成了壓力和挑戰。這也不是沒有道理。比如,2010年,中國的國內生產總值按美元計算超過日本,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到了2015年,中國的GDP就相當於日本的2倍多了,今後,兩國間的實力對比還會拉大。隨著中國綜合國力的增強,中國的軍事實力、對外影響力也在不斷增強。本來,日本可以借助中國經濟的快速發展,通過加強合作,為日本經濟提供增長的動力,實現共贏。但是,日本把中國作為威脅,惡化與中國關係,在地區層面也與中國對著幹(比如,亞投行)。日本擋不住中國的繼續發展,這樣與中國對著幹,只能削弱自己。

  中評社記者:為什麼安倍那麼著急想要與特朗普搞好關係?為什麼他的外交如此屈尊俯就?

  張蘊嶺:美國大選出乎日本的預料,“押錯了寶”,特朗普當選,日本非常著急,所以要“不顧面子”,急忙補救。在這方面,中國不同,中國不押寶,沒有日本這樣的緊迫感,與什麼人都可以打交道,可以“一步步來”。

  日本很著急,怕“誤了車”,被新總統“慢待”,因此,要趕快拉上關係,“交朋友”,增加“信賴”。特朗普宣布退出TPP,這讓日本很著急。安倍費了很大的勁說服國內支持加入TPP談判,結果,好容易談成了,美國又不幹了。開始,安倍還想說服特朗普別退出,人家不聽,安倍迎合特朗普要解決國內就業、加強基礎設施的建設等需求,提出增加投資,為美國創造就業。不過,讓安倍擔心的可能是特朗普的雙邊政策,要與日本談雙邊協定,估計,會加大對日本的壓力,讓其開放市場。

 打開日本市場,是美國長期以來的戰略目標。從80年代開始,美日發生貿易爭端到美國逼迫日本加入TPP,在美國的大壓力下,日本才被迫加入TPP。如今,要談雙邊,這個關不那麼好過。

  日本另一個著急是,擔心特朗普不承擔保衛日本的責任。特朗普政府關於保衛日本安全的承諾和關於釣魚島在美日安保條約範圍的表態,讓安倍吃了定心丸。不過,特朗普在安倍訪問前向習近平寫信,在他到達美國前與習近平通電話,這表明,特朗普並沒有把寶都壓在日本身上。不過,特朗普表示要減少美國對駐軍費用,減少美國的負擔,讓日本更多發揮作用。美國要把日本推到前沿去,在這方面,日本還是有擔心的,對特朗普究竟會如何做沒有底。日本的軍事安全還受到美國的控制,國內存在著反對安倍擴大軍事參與的群眾力量。

  總的來說,安倍訪美基本完成了與美國新政府的接觸,也為此獻上了厚禮。看來,日本方面的擔心減輕了,暫時不發生大的變動。但是,對於特朗普競選時期的言論,他會不會落實,還是要看具體情況。從美國歷屆選舉來看,候選人都是在選舉期間說得很多,因為他們想要和前任不一樣。但是在真正去做的時候還是要根據國內情況以及現時情況。

  不管怎麼樣,特朗普以及他的團隊都是帶著不同理念來執政的。這個理念就是不相信多邊開放的基本世界經濟體系,要轉到雙邊重談協議,強調美國利益至上。他們認為,美國的綜合實力對比下降是因為對其他國家讓步太多,好處讓別的國家拿走,讓其他的國家占了便宜。他們也認為,過去美國承擔太多義務,花錢去為別人的安全買單,因此,要讓別國承擔更大的責任。

  然而,美國高單邊主義、強制的雙邊主義,也是“一廂情願”, 美國離不開世界,美國經濟只是世界經濟網絡中的一個組成部分。同時,二百年來形成的美國建制體制,加上美國老大的地位和面子,不是特朗普及其團隊可以隨意“呼風喚雨”的。比如,美國在外駐軍,對於美國來說,也不是單純為了維護別國的安全,而是行駛美國作為超級大國的權利,維護自身的利益。

  中評社記者:安倍這次訪問將會給美日關係帶來怎樣的變化?對中國方面會產生哪些影響?

  張蘊嶺:美國一直想讓美日同盟在亞太地區發揮主導性作用。特朗普上台後,在這一點不變,但是他要讓日本承擔更多責任,成為所謂維護亞太,或者東亞安全的主力,中國不僅不會接受,而且會反對。現實和今後的地區安全是靠大家參與,合作,而不是美日主導。

  隨著中國綜合國力的增強,中國利益訴求也會隨之增強,中國的影響力也會提升。美日同盟遏制中國必然導致對抗。日本的主要目的是借助美國來抗衡中國,這會進一步增加同盟的對抗性。日本本來離南海很遠,但是南海涉及日本的重大利益,因為它是國際航運通道。日本擔心萬一中日關係惡化,中國就會截斷日本在南海的通道,日本的生命線就此被截斷。這是一種對抗思維,如果換一種思維,一種戰略,改善與中國的關係,與大家一起構建海上合作機制,說設想的危險不就發生轉變了嗎?東海也是一樣,拉美國進來就安全了嗎?美國對日本作出承諾,能阻止中國巡航釣魚島地區嗎? 

  隨著中國力量增強,中國對釣魚島的訴求由口頭轉為實際行動。這時候,日本就逼著美國出來表態。但是,中國並沒有去占領釣魚島,而是去宣誓主權,例如從法律上宣布釣魚島領海基線;從實際行動上,在釣魚島12海里內巡航。如果中國沒有占領釣魚島,美國直接干預的可能性很小。實際上,中國對釣魚島更多還是主權的訴求。

  現在,日本方面堅決否認釣魚島爭端,而中國方面一直承認爭端,並積極推動談判。但是隨著中國綜合國力的增強,日本異口同聲不再承認有爭端,他們認為,這是日本的領土,不可談判,甚至寫入教科書。

  日本在這方面的改變,會與美國產生矛盾。因為,美國一直承認的是釣魚島的施政權,對於主權是不持任何立場的。但是,美國的邏輯是,既然把施政權交給日本了,那麼別國就沒有權利用武力來改變這一狀況。問題是,美國憑什麼把施政權交給日本?對日本否認主權爭議的官方立場為何默許?這只能讓中國對此變得更為憤怒。美國在釣魚島問題上留下了一顆定時炸彈,故意讓中日去爭主權,留下禍根,從中漁翁得利。強占釣魚島也不是中國的上策選擇,最後的出路還是要通過談判來解決問題,也許這個時機還沒有到來。

  中評社記者:中國方面應該如何看待美日同盟的升級?

  張蘊嶺:如果希拉里當選,美日同盟也會繼續推進。美國會讓日本國承擔更多義務,在這一點上,特朗普沒有太大的區別。在特朗普執政下,美國在亞太地區會進行更多的實質性的構建,繼續推進戰區導彈防禦系統(TMD)的建設,拉更多的盟友入夥。

  美國通過與盟國合作,建立區域性防導網絡,這是個大戰略。其中,日本的角色很重要,韓國的角色很特殊。日本願意主動修改國家法律,讓軍事參與和干預擁有更大的權力,對此,美國是給於積極支持的。美國不再讓日本只當一個小卒,要讓其當“排長”,衝鋒陷陣。美日同盟的升級是根據美日兩國的需求去逐步打造的,並不是因為特朗普的出現。美日同盟從美國承擔全部的責任和作用到後來美日分擔責任和作用;由美國占主導的駐軍和軍事行動,到構建網絡體系讓各個同盟國都能參與其中。美日要共同打造新同盟體系,把防止中國做大,防止中國取代作為最主要的戰略目標,這一點是很明確的。

  中國面臨很大的壓力,因為中國面對的是個集團,是一個網絡體系。當然,這樣的局面還是與美蘇對抗的冷戰格局不同。中美之間、美國與東亞之間,以及中國與日本之間還是有很深的相互關聯利益的,也就是說,有共同利益區間可以周旋,可以接觸,可以談判,在有些地方也可以共建。我把這種局面稱之為“有對峙,無對抗,但不安全”。中國會加強自己的力量來保衛自身的安全。突破美國和同盟的制約,美國會通過加強同盟關係來抗衡中國的挑戰,這樣一種狀況還會繼續下去。這還是有風險的,風險有多大,需要評估和研究。但是雙方都認識到,一旦發生大的對抗,引發衝突和戰爭,損失是非常大的,這是雙方都盡可能避免的。

  中評社記者:網上許多評論表示,在安倍訪美前一天,特朗普給中國領導人寫信向中國人民拜年,這裡面耐人尋味。您怎麼看待這件事?

  張蘊嶺:這明顯是美國出於的平衡考慮。特朗普不會只考慮與日本的關係,會顧及到中國,因為中國對美國太重要。這也就是在安倍來之前,特朗普對中美關係表一個態度。看來,特朗普不想把與中國的關係搞僵,不想一開始就拉開一個對抗的架勢。在特朗普在信里,用了“互惠”和“建設性”詞語,“互惠”符合他的雙邊主義,意指不能光讓中國一方得利。特朗普認定,過去在貿易方面,中國是受了很多好處的,而美國的利益確是受到損害的,要通過雙邊談定位,壓中國做出讓步;而“建設性”顯然有積極的意義,就是通過談判尋求解決問題的出路,特別是他在與習近平的電話交談中使用了兩國是“合作夥伴”,這是歷屆美國領導人很少主動用的。這表明,特朗普願意考慮與中國發展一種基於談判與合作的全面關係,這不僅包括雙邊,也包括地區、全球層面,美中要進行談判與合作。這是有積極意義的,這為中美未來的對話、協商、尋求合作定下了基調。

  中評社記者:未來中美可能在哪些領域會發生衝突呢?

  張蘊嶺:未來,中美可能發生衝突的領域不少,經貿關係、安全領域、亞太地區以及國際事務可能都會有。

  經貿領域的衝突可能會比較直接,貿易不平衡會被拿來向中國施壓。但是,特朗普要是對中國產品普遍徵收懲罰性關稅,那是違反WTO原則的。

  就區域而言,亞太地區還是重點,美國會繼續炫耀武力。特朗普可能不再說“亞太再平衡”,但是,在加強軍事實力,制約中國影響力方面還是會去做。美國戰略重點向亞太地區轉移,這個趨勢不會發生逆轉。

  中評社記者:您認為,在“特朗普新政”下,未來亞太局勢會如何發展?您如何看待他的亞太政策?他會與奧巴馬時代的亞太政策產生哪些不同?

  張蘊嶺:在亞太安全方面,特朗普不會與奧巴馬有很大的差別,但是方式上有差別。特朗普首先做的是“強體”,就是把自己國家先建設好,包括軍事力量的提升,盡可能減少參與對別國的干預等。但是美國在亞太地區本身就存在,是亞太的一員,不會推到一邊,美國對中國的擔心會與日俱增。

  朝鮮半島問題對特朗普是一個大挑戰,韓國是美國的盟國,朝鮮繼續提升導彈運載能力,這些,可能會逼迫特朗普採取非常態對策。從現在特朗普的表態情況看,他會更有進攻性。在朝鮮問題上,奧巴馬基本上選擇“戰略性忽視”,他認為美國可以先搞別的,這地方不會出大事。為解決朝鮮問題,特朗普要麼直接跟朝鮮談,談崩了就可能直接採取行動。這些可能性都有。特朗普的一個特點是要採取強硬、見效的行動,不隨便做,但是做要有效果。在競選期間,他曾聲言願意與朝鮮坐下來談,談總比打好。但是,韓國明確表示,反對美國與朝鮮談判。中國支持談判,提倡解決朝核與朝半島安全同時進行的雙軌戰略,曾推動“六方會談”,美國需要與中國合作來解決朝半島的問題,靠在韓國部署薩德系統,不能解決朝半島問題,還會增加更多的對抗性。

  當然,南海美國也不會放手,時不時會插手一腳。中美之間在一些基本理念上還是有很大分歧,比方說美國至今沒有加入聯合國海洋法公約,拒絕承認專屬經濟區、甚至領海以內的基本權利,在這些方面,中美方面會有碰撞。

  在經濟上,美國宣布退出TPP後會更多轉向雙邊談判,其中也包括跟中國進行貿易談判,如果雙邊談判達不到目的,可能就搞貿易制裁。對於現在正在進行的投資協定談判(BIT),美國可能會要價會更高。

  縮減美國的貿易不平衡,增加美國出口,在奧巴馬任期內也是重點,解決起來不容易,不是壓對方就能解決的。一則,美國製造業回流會有,但也不會大部分回流,國外生產已經是美國公司經營的一個定式;二是美國存在大量貿易逆差,沒有錢可以消費,這是美國經濟本身的大問題,也與美元霸權的地位有關,沒有任何一個國家可以有這樣的特權;三是中國的貿易順差是結構性問題,是地區產業轉移的結果,中國作為加工廠代行出口,光壓中國解決不了。總之,需要綜合藥方,需要時間解決。單邊主義,美國第一,都不能解決問題。

  中評社記者:特朗普表態奉行“一個中國”政策,您認為其日後會否持續堅持該主張?對待台灣關係上,特朗普會如何做?

  張蘊嶺:特朗普表示要維護“一中政策”,我想這不是說說而已,因為特朗普政府承擔不了因為放棄一中而承擔的代價。

  但是,美台關係會有新的變化,而且是具有“實質性意義”的變化。近年來,隨著民進黨執政,美國實質性地加強了對台灣的安全合作,特朗普可能會做得更多。從環境上,民進黨執政為美國深入台灣的安全領域提供了更多得機會。從美國需要上看,把台灣作為美國應對中國大陸崛起的軍事布局網絡的一個組成部分,比以往更加迫切。為此,特朗普會通過多種手段把台灣納入到美國的“戰區導彈防衛體系”。美國可能公開不敢說,但實際上去做。中國大陸還沒有辦法阻止美國的這種明里暗里的行動,但也不能聽之任之,會提升自身的軍事對抗力、反制力,特別加強對台灣的威懾力,掌握在關鍵時刻捍衛核心利益的“殺手鐧”。

  美軍不能重回台灣,這是一個紅線。這是中美建交最基本的原則和共識,特朗普要是突破就會出大事,冒大風險。台灣居民要有風險意識,阻止這樣做,不讓當政者胡來。

  在我看來,特朗普也要三思而行,會考慮綜合利益,評估風險,畢竟與中國大陸的關係利益要大得多。美國還是有明白人的。因此,特朗普的上台並不意味著為民進黨打開了超越紅線,深化與美國關係的“安全閥”。中國大陸手里也有牌可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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