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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應台新書《天長地久—給美君的信》書摘
http://www.CRNTT.com   2018-04-17 18:33:29


龍應台新書《天長地久——給美君的信》。(中評社)
  中評社台北4月17日電/龍應台新書《天長地久——給美君的信》即將上市,美君是龍應台的母親,失智多年;龍應台透過給美君的信,談生與死,大我與小我,上一代與下一代。她說,從失智那一刻,母親已遠離,即使生命還在。

  龍應台1952年2月13日生,作家、文學學者,台灣高雄人。畢業於成功大學外文系,獲美國堪薩斯州立大學英美文學博士學位。是台北市首任文化局局長和“文化部”首任部長,亦曾在美國、德國、台灣、香港的多所大學任職。

  以下為龍應台新書《天長地久——給美君的信》書摘:

  【給美君的信 1】女朋友 

  上一代不會傾吐,下一代無心體會…… 

  為什麼我就是沒想到要把你這個女人看做一個也渴望看電影、喝咖啡、清晨爬山看芒草、需要有人打電話說“悶”的女朋友? 

  很多年以來,當被問到,“你的人生有沒有一件後悔的事”,我多半自以為豪情萬丈地回說,“沒有。決定就是承擔,不言悔。” 

  但是現在,如果你問我是否後悔過什麼,有的,美君,我有兩件事。 

  黃昏玉蘭 

  第一件事發生的時候,你在場。 

  陽台上的玉蘭初綻,細細的香氣隨風游進屋裡。他坐在沙發上。 

  他愛開車帶著你四處遊山玩水,可是不斷地出車禍。這一回為了閃躲,緊急煞車把坐在一旁的你撞斷了手臂。於是就有了這一幕:我們三人坐在那個黃昏的客廳裡,你的手臂包紮著白色紗布,淒慘地吊在胸前。你是人證,我是法官,面前坐著這個低著頭的八十歲小男孩,我伸手,說,“鑰匙給我。” 

  他順從地把鑰匙放在我手心,然後,把準備好的行車執照放在茶几上。 

  完全沒有抵抗。 

  我是個多麼明白事理又有決斷的女兒啊。他哪天撞死了人怎麼辦。交出鑰匙,以後想出去玩就叫計程車,兒女出錢。 

  後來才知道,我是個多麼自以為是、粗暴無知的下一代。你和他這一代人,一生由兩個經驗鑄成:戰爭的創傷和貧困的折磨。那倖存的,即使在平安靜好的歲月裡,多半還帶著不安全感和心靈深處幽微的傷口,對生活小心翼翼。一籃水果總是先吃爛的,吃到連好的也變成爛的;冰箱裡永遠存著捨不得丟棄的剩菜。我若是用心去設想一下你那一代人的情境,就應該知道,給他再多的錢,他也不可能願意讓計程車帶著你們去四處遊逛。他會斬釘截鐵地說,浪費。 

  從玉蘭花綻放的那一個黃昏開始,他基本上就不再出門。從鑰匙被沒收的那一個決斷的下午開始,他就直線下墜,疾速衰老,奔向死亡。 

  上一代不會傾吐,下一代無心體會,生命,就像黃昏最後的餘光,瞬間沒入黑暗。 

  只是母親 

  第二件後悔的事,和你有關。 

  我真的可以看見好多個你。 

  我看見一個紮著兩條粗辮子的女孩,跟著大人到山上去收租,一路上蹦蹦跳跳,時不時停下來採田邊野花,又滔滔不絕地跟大人說話,清脆的童音和滿山嘹亮的鳥聲交錯。 

  我看見一個穿陰丹士林旗袍的民國姑娘,在綢緞舖裡手腳俐落地剪布賣布,儀態大方地把客人送走,然後叉腰跟幾個蠻橫耍賴的士兵當街大聲理論,寸步不讓。 

  我看見一個神情焦慮的婦人手裡緊緊抱著嬰兒,在人潮洶湧的碼頭上盯著每一個下船的男人,尋找她失散的丈夫;天黑時,她蹲在一條水溝邊,拎起鐵鎚釘釘子,搭建一個為孩子遮雨的棚屋。 

  我看見一個在寒冬的清晨躡手躡腳進廚房做四個熱便當盒的女人。我看見一個姿態委屈、語調謙卑,為了孩子的學費向鄰居朋友開口借錢的女人。我看見一個赤腳坐在水泥地上編織漁網的女人、一個穿長統雨靴涉進溪水割草餵豬的女人。我看見一個對丈夫堅定宣布“我的女兒一樣要上大學”的女人。我看見一個身若飄絮、髮如白芒的女人,在丈夫的告別式上不勝負荷地把頭垂下…… 

  我清清楚楚看見現在的你。 

  你坐在輪椅中,外籍看護正在一口一口餵你流質的食物。我坐在你面前,握著你滿佈黑斑的瘦弱的手,我的體溫一定透過這一握傳進你的心裡,但同時我知道你不認得我。 

  我後悔,為什麼在你認得我的那麼長的歲月裡,沒有知覺到:我可以,我應該把你當一個女朋友看待? 

  女朋友們彼此之間做些什麼? 

  我們常常約會——去看一場特別的電影,去聽一次遠方的樂團演奏,去欣賞一個難得看到的展覽,去吃飯、去散步、去喝咖啡、去醫院看一個共同的老友。我曾經和兩個同齡女友清晨五點摸黑到寒冷的擎天崗去看日出怎樣點亮滿山芒草。我曾經和幾個年輕的女友在台東海邊看滿天星斗到凌晨三點。我曾經和四個不同世代的女友在沙漠裡看檸檬黃的月亮從天邊華麗升起。我曾經和一個長我二十歲的女友在德國萊茵河畔騎腳踏車、在紐約哈德遜河畔看大河結冰。 

  我有寫信的女友,她寫的信其實是一首一首美麗的詩,因為她是詩人。我有打電話的女友,因為她不會用任何電子溝通。她來電話時只是想說一件事:我很“悶”;她說的“悶”,叫做“寂寞”,只是才氣縱橫的她太驕傲,絕不說自己寂寞。有一個女友,從不跟我看電影聽音樂會,但是一個月約吃一次午飯。她是我的生活家教。每次吃飯,就直截了當問我有沒有問題需要指點。令人驚奇的是,她每次的指點,確實都啟發了我。她外表冷酷如金屬,內心又溫潤如白玉。 

  而你,美君,從來就不在我的“女朋友”名單裡。 

  你啊,只是我的母親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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