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筱敏:在小路上踽踽獨行的思想者

http://www.chinareviewnews.com   2007-12-12 17:24:43  


  對記憶的強烈質疑,彰顯出筱敏的固執和冷靜。沿著我們陌生的布哈瓦赫、康納頓、康拉德走過的曲折小徑,筱敏獨自一個人往前走。前面的路越來越模糊,路邊的荒草早就遮掩了山間的小道,只能從草尖尖上看出它的走向。而且明明知道前面的路時斷時續,知道前面的原野有更多的荊棘,甚而知道很快就會走到路的盡頭,可筱敏依舊踽踽獨行。也許她早就明白以後要出現這種情形,要在路的盡頭自己走一條路出來,所以她總是沉著、冷靜,不怕沒有結果,不怕消耗精力。筱敏對人類歷史的追溯,從古希臘的普羅米修斯開始。哦,說錯了,應該是從人類馴化原羊的時候起。她的思想的軌跡是,從原羊的群體意識,到普羅米修斯的反抗,到烏托邦的出現(紙媒體上的出現及人類生活中的出現),進而到法國大革命的激情,到納粹帝國的狂熱,到我們中國的“文化大革命”浩劫。其實又說錯了,因為這種軌跡是表面的,容易看到的,是為了敍述的方便,也為了便於讀者閱讀。 
 
  她的真正的“上下而求索”的路線圖,應該是從研究歷史開始,然後對歷史質疑,然後對記錄歷史的記憶質疑,然後對記憶的形式,用她的知識,用她的見解,更主要的是用她的直覺,像庖丁解牛一樣悉心剖析。不可能有很多人做這種事情,即使在學者中間,也很少有人願意做這種事情。但是,這種事情應該有人去做,也確實有人願意去做。西方先哲中有蘇格拉底、亞裏士多德和柏拉圖,我們東方先哲中有孔子、老子和莊子。其實每個時代,每個地方,都有他們這樣的被稱為思想者的人。他們有思想,他們有質疑。他們往往百思不解,但也往往豁然開朗。他們的思想和質疑,可能沒法給他們自己帶來用於維持生存的麵包,可這種腦力勞動卻持續不斷地提高全人類的智慧和文明。 

  我們把筱敏歸入思想者一類,是因為她以前寫《女神之名》對女性問題的深入探索,也因為她後來寫《記憶的形式》對人類記憶以及群體記憶和群體失憶的固執的追問及梳理。我們對歷史上的許多事情都已經陌生。對普羅米修斯、法國大革命、納粹帝國,甚至我們自己的“文化大革命”,我們只知道幾個人物、幾段故事,乃至幾個名詞了。我們有失憶的本能,這種本能一方面消解了回憶往事時候的不快或痛苦,但另一方面卻容易叫人重蹈覆轍。 

  歷史上的許多事情,許許多多的事情,我們能夠瞭解多少,我們能夠記得多少,哪些事跟哪些事有因果關係,哪些人跟哪個人有傳承脈絡,比如法國國民議會的《人權宣言》是怎麼產生的,比如德國納粹思想的普及是如何進行的,這些問題倘若沒有思想者孤獨而獨立的思索,非人云亦云的講述,人類的精神世界會變成一塊沙漠。我們認為我們需要麵包,需要牛奶,需要房子,可能還需要車子,而我們很容易認為我們不需要歷史,不需要思想,不需要記憶,我們處在一個講究效率的時代,我們所做的每一件事情,應該在可以預見的時刻產生效益,最好在明年,最好在明天,可是思想者不這麼認為。 

  思想者只是接過前人的接力棒往前走,往往他們每個人只會走幾步,走幾步就走不下去了。因為在人類的思想長河中,每個人的生命都是極其短促的,你花一輩子時間思考某個問題,可能不會找到最終的答案。但人類不能沒有思想,後繼的思想者不能看不到前輩所走過的曲折小路。有人把筱敏的文字看成是象牙塔裏的東西,有人把筱敏視為高傲的精神貴族,對此我持保留意見。 

  因為在我看來,筱敏是一位敢於披荊斬棘的孤獨者,是一位能夠忍受寂寞的讀書人,是一位對人類的歷史和思想充滿好奇且充滿強烈人文情懷的思想者。我們覺得法國大革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納粹德國離我們中國也比較遠,至於說到普羅米修斯,那只是西方文化中的一個精神符號,說到羊是怎麼被馴化的,以及它們為什麼有現在這種特性,好像更摸不著頭腦,可是在筱敏看來,這些事情跟人類及人類的文明有關,是人類不得不思考的問題。我從筱敏的文字中看到了她的勤勉和敏慧,看到她更害怕我們害怕的事物,更喜歡我們喜歡的事物。她是我們中的一員。她的物質生活不會比我們好多少,當然也不會差多少,因為她是跟我們一樣的人。 

  我們喜歡游泳和旅遊,她則喜歡讀書和思想,我們的喜歡只對我們個人起作用,而她的喜歡卻對我們,對我們人類起作用。我們不僅因為很少看到這樣的人對她肅然起敬,而且因為她的思考和探索,有著廣闊的視野、勇毅的精神、把關懷人類看成比關懷自己及自己家庭更為重要的胸襟,自然對她特別喜歡。我曾有幸編輯過筱敏的文字,編到《隨筆》上去。稿子已經交上去了,她來信又有兩處文字要改。細察其字義的細微差別,才明白筱敏心細如發至極致。筱敏的心細如發,是女人之天性之使然,而筱敏對她兒子的辛苦養育與悉心引導,甚或略有嬌縱之嫌的依順,則是女人之母性之使然。 

  十年前我們一起去陽江海灘,她兒子不肯下水,筱敏就陪著兒子去爬山。這使我突然對一位個性鮮明的作家失去準確判斷,不清楚是她本人也不喜歡下海游泳,還是因遷就兒子而作罷。對個人生活的講述,筱敏一向是矜持而謹慎的,但說到兒子的成長點滴,臉上卻禁不住流露出喜悅之情,眼睛裏也閃現出明亮來了。筱敏的家居生活始終簡約而樸實。在她家裏,你找不到一樣使你眼睛一亮的時尚傢具或裝飾物。除了一條碎花裙子,我都記不得她還穿過哪一種花色衣服。她的衣著總是素雅、合身、保守。也從不戴戒指、耳環。連紮頭髮的頭花,也始終是古老的黑色或黑底白點。顯然她於“革命”的認識和理解,全在思想領域,不在服飾領域。 

  能夠想像一個女子的銳利,但很難想像一個女子於思想的“革命性”的銳利。有興趣讀筱敏的《女神之名》、《捕蝶者》、《記憶的形式》等散文集的讀者,會很容易感受到女人的獨特思想鋒芒,而不是女人的銳利的尖叫。有人認為筱敏是靠閱讀來寫作的,對此我也持保留意見。因為我們彼此傾談時,我總是聽到她講起她注意到的某個鞋匠、理髮師、菜場賣菜的等等不一而足,講到她對公交車上的一個陌生婦女的細緻觀察,卻講不到文人圈子裏的是是非非。筱敏是很少在文人圈子裏露面的,也害怕跟官員們打交道,她說社會交際是她的弱項,做事情總比一般人節拍慢。最後我要講到筱敏的文字。這是指筱敏書中的遣詞造句,而不是文字內容。 

  讀筱敏的文字,就像聽古典音樂,其或徐或疾的流暢,或強或弱的動感,且深厚扎實的文字功夫,讀到了就覺得舒服,覺得有所享受,覺得美不勝收。對一段音樂,比如意大利歌劇中的某一首曲子,雖然你聽不懂歌詞,但你聽了覺得心曠神怡,讀筱敏的書我們也有這種感覺。你可以讀不懂書中的內容,甚至不喜歡書中講到的某個主題,但你會喜歡那樣的文字,自然而幽致,生動而細微,遼闊而有力。(作者:海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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