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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埔三河壩以下才真正是韓江。 |
一江兩頭，上游有一支流橫貫梅縣平遠，稱為程江，大埔三河壩以下才真正是韓江。程江以南遷士族始祖程旼命名，程旼是南遷士族的首領。他倡議和當地土著(百越人)通婚，主張以德教化，內部調解，不上公堂，互相學習，和諧相處。北人的工匠利用本地資源與南人工匠合作燒制的水車窯，就是南遷士族和當地土著合作制出來的藝術品。水車窯綠如碧玉，亮如玻璃，小開片，紙一樣薄的施釉，表現了中國陶瓷工藝很高的水平。唐代朝廷准許水車窯通過“海上絲綢之路”免檢出口，外鋪東西。法門寺出土的“秘色”，其實就是水車窯的“碧綠”。
以程旼姓氏命名程鄉縣、程江、程源，是南齊朝廷的“敕封”。宋代徐庾有詩曰：程旼當年一匹夫／不操三尺制愚頑／片言能使眾人服／萬代江山與姓俱。這是歷經千年後士大夫對程旼的評價。程鄉縣一直沿用到雍正十年才改名為嘉應州，這是中國歷史上文化人非常罕見的殊榮。
韓江下游曾稱“惡溪”。據說常有鱷魚為患。唐朝八大家之一的大文學家、朝廷命官韓愈，因寫文章諫迎佛骨，被朝廷趕出京城，貶官至南方任潮州刺史。那時南方仍是山高霧障的“南夷之邦”，潮汕雖處三角洲平原，但因關山遠隔，依然是遙遠的邊疆。韓愈對貶官司潮州內心悲觀蒼涼，曾有一首傳世之詩描繪了他當時絕望的心情。
一朝朝奏九重天，義貶潮陽路八千。
本為聖明除弊攻，敢捋風雨惜殘年。
韓愈在潮州為官八個月。做了那些功勳卓著的大事呢？振興教育，興利除弊的事情他會做做。不過這些都是“晚熟作物”，八個月內能收到什麼顯著的效益呢？
但潮人確實崇拜這位朝廷的貶官。證據是，第一，把惡溪改為韓江。這是人民封名的，不像程江由當時朝廷“敕封”；第二，建立韓文公祠。傍山而上的建築，兩邊直上韓山的迥廊，名人題款的碑文一塊接一塊。當代又有大儒官——中南局要員、廣東省委書記吳南生的整修，其氣派比嶽麓書院不差一分。至於韓山師範學院，那是後人借韓愈之名仰韓昌黎的文學成就而把學院命名的。這說明，潮汕人對士大夫，特別是成就輝煌的文化人的崇敬。哪怕韓愈是個貶官，潮人也把他當神祗精靈供奉。相反，“萬代江山與姓俱”的程旼則太可憐了。程旼至今仍無墓、無碑、無廟、無居，萋萋芳草，荊棘叢生，置放一新碑，鑿上“程旼故宅”幾個字而已。2003年春，我領著廣東省人民政府參事室、文史研究館兩位主任和十余個省參事文史研究館館員，就在這野草叢中向這位功德卓著的南遷士族首領叩頭。同是一條江，同是以兩位文化名人之姓命名的韓江程江，兩位老先生的處境如此截然不同，一個巍峨莊嚴置於廟堂之上，讓世代潮人瞻仰；一個則做了孤魂野鬼，哭泣嘶喊于其故宅周圍。韓祠和程碑，強大的反差，很能說明當代人對歷史先賢的態度。
三百公里長的韓江主幹道，住著兩個風俗、語言不同的民系，這在世界河流史上都是罕見的。上游是客家，居山；下游是潮人，多居平原。客家人操客族話，又叫“厓話”，是中原口音。潮人操潮汕話，屬吳越語系。客家人稱潮州話為“學佬話”，意思是“難學”。潮語難學，因為語音與普通話關係甚微。而客家話則比較接近普通話。
說到風俗傳統，潮汕平原是男耕女織。女人繡花、抽紗、唱潮州歌冊。著名的潮汕抽紗，就是潮州女巧奪天工的藝術作品。上世紀50年代我在汕頭工作時，抽紗公司就是把圖案和材料派到廣大家庭婦女手中，然後定期收回，成品全部銷往海外，為國家創收外匯。據說，最近桌墊杯子墊都用剪紙代替，一次性使用，可謂物美價廉，但也影響了抽紗的外銷市場。不過我認為，作為織繡藝術，抽紗將是一棵常青的藝術之樹。至於歌冊，則是潮汕婦女流傳極廣的口頭文學。婦女們三三兩兩湊在一起，一邊織繡，一邊隨口而出用歌冊的形式編織一個美麗的故事，其形式為客家山歌，在潮汕平原，這種歌冊市井婦孺皆喜聞樂見。作家王杏元，就是潮州歌冊乳汁泡出來的成功作家。潮汕農村的男子漢，是中國農民之魂。他們單衣短褲，腰束浴布，如衝鋒戰士，一隻腳跪在板凳一樣的梭板上，一隻腳作船槳在綠油油的稻海裏耕耘。在有限的土地上，他們像女人繡花，精耕細作。潮陳橋大隊“三分地上鬧革命”的事蹟，早就上了上世紀50年代的《紅旗》雜誌。噸畝產的紀錄，就是揭陽農民林炎城創造的。防倒伏的矮化水稻，也發端於颱風經常吹襲的澄海縣。潮汕農民一色是男子漢；而上游客家農民的主力軍卻是一色娘子軍。客家居家的男人很少去種地，只喂豬抱孩子。畢竟種地需要體力。客家婦女的體力和潮汕男子漢農民相差甚遠。因此，客家農民的耕作就顯得粗放，談不上精耕細作。上下游之間在耕作方面顯出強烈的反差。
潮汕農民從田裏勞作回來，沖涼更衣，如川劇變臉，變得斯文儒雅。青年男子換上白襯衣，紮在筆挺的褲腰裏。吃過晚飯，便來到大隊部或公眾祠堂裏，彈奏古典潮樂，來一段潮劇唱詞，或是《掃窗會》，或是《陳三五娘》。幾乎連孩子都懂得這句經典：“吃魚要吃馬鮫鯧，娶妻要娶蘇六娘。”我因此懷疑，這些絲竹之音的“全民性”，婦女繡花抽紗的超群藝術，隨口而出的歌唱天才，是不是都有著貴族風範和遺韻。從他們對貶官韓愈的千年崇拜，到婦女抽紗，男人種地娛樂，都令我聯想到一個遙遠的歷史，懷疑他們是不是被遺棄的皇權貴族的後裔。
潮菜是中國八大名菜之一，非客家菜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中原大眾化飲食可比。潮菜的佳餚和食飲用具，是貴族化的。但是，那些大眾化的潮州牛肉丸、牛肉丸炒果，甚至菜脯煎蛋，也同樣受顧客歡迎。而上游的客家肉丸、釀豆腐、鹽焗雞這三大客家招牌菜根本不能和潮州大眾飲食較量。這也從一個角度反映出韓江文化的奇特。
作者：程賢章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