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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後來的日子

http://www.chinareviewnews.com   2007-10-19 16:50:58  


  曾經被一個女士問道,男人是什麼時候開始,把自己的爸爸改稱作父親的?我一時答不上來,想必那是自己也為人父的時候吧?其實,即使在文章裏或者與別人談及稱父親,在父親面前,永遠是叫爸爸的呀,這難道還有什麼疑問嗎! 

  父母是隨我調入深圳大學不久之後的1999年遷來深圳和我同住的,此前他倆一起在江西生活了四十多年。父親祖籍安徽滁州,母親祖籍湖南汨羅,卻都忘不了嶺南是他倆的愛情的起跑線。父親在上個世紀四十年代修粵漢鐵路,經過湘東北,認識我母親,然後將她“拐”了出來。我外公當時應該是有一些田產的小財主,哪里高興自己的千金被一個來自外鄉的鐵路窮困小職員蒙走,無奈我母親對外公一向的重男輕女忿忿不平,攜了兩樣簡單行李毅然啟程,隨父親山水兼程一路到了韶關、廣州。父親在韶關鐵路工務段呆的時間稍長,我們姐弟就出生在那裏。父親談起過的一句相關文學的話語是:楊朔的弟弟在我們韶關工務段。至今回憶起那段近似私奔的經歷,八十多歲的母親依然兩眼燦燦生輝。我們姐弟看過母親婚後不久的一張黑白照片,旗袍端坐,燙髮螓首,美目豐儀,令我五姐弟一致頓足:造物不公,遺傳安在?! 

  父親這一輩子,年紀越活越長,地方越呆越小,從廣州鐵路局、上海鐵路局而南昌鐵路局,最後呆在贛西的一個叫彬江的四等小站,在那裏幹了二十年之後,提前終結了自己的工作。之所以提前,是因為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後期還有退休頂職一說,在我母親的勸說下,他的財務會計一職,由我下鄉幾年的三姐頂替。現在想來,父親之所以棄城市而擇小鎮,主要原因可能是多子女家庭,在城裏生活太不易。母親因為多子女,早年就放棄了工作,後來就沒法再進入職工行列,這也成為她終生的憾恨,每當談起左鄰右舍的女職工能夠吃勞保、有醫療就無限嚮往。小地方,可以做家屬工,挑土方、打石頭、裝車皮……總之,哪些活累、髒、報酬低,就是家屬工———臨時工這一組成部分幹的,這種現象似乎延續至今。那時候,也是有活幹總比閑坐家裏強,無論陰晴雨晦、酷暑寒冬,家屬工都系著綁腿、戴著草帽、挎著水壺,在採石場、專用線上奔忙。去年我回去看過,一座綿延幾公里的大山早已采完,甚至下采幾十米。如今都已寂寂如空,只有一些老弱留守,那是不止一代人的青春祭奠啊! 

  或為貼補,父親時常下自留地種菜澆水,父親在彬江任職鐵路採石廠與水泥廠的財務主任多年,除“文革”一段,下放在“塘口”勞動,大都是坐辦公室的。但是父親酷愛勞動,在山下辟出一畦一畦的菜地,播種、下秧、施肥,大凡絲瓜南瓜苦瓜,刀豆綠豆四季豆,白菜菠菜蘿蔔菜,都種過。收菜的季節,我們家的南瓜多到要送人,幾個床底全摞滿了,粉瓜如栗如薯,甜瓜如糯如飴,沒有人說我們家南瓜不好吃的。現在想起來,那時的人少得糖尿病,是不是愛勞動再加多吃了南瓜的緣故呢? 

  退休十多年之後,父母先是隨我去了南昌,後來到深圳,他都很不情願,安土重遷原本是老年人的常態,但是對於一個在鐵路遷徙慣了的老職工而言,或許還有一份對小鎮山河、土地的情感在牽掛吧。在和我居住的日子裏,父親一如既往地愛勞動,譬如搞衛生、做饅頭、買米買油,依然是他的份內。不忍一對年近八旬的老人推著自行車過幾道馬路,去超市買米油,還要扛上四樓,一個電話就可以召喚送貨的呀,能貴多少呢!但是父親固執如此,美其名可以鍛煉。父親原先所在的財務室,共有四人,一個比他年紀大,兩個比他年紀略小,均在一二十年前相繼凋零。兩個吸煙的死於肺癌,一個不愛運動的死於“老年”綜合征。父親依然健康地活著,健康到老,這是一根比豐裕的物質生活更所向披靡地證明生活質量的標杆。父親不止一次得意地說,他做胸透,醫生說他的肺裏清楚得像青年。 

  或許是他的樂天與鍛煉,我們忽略了人終是難免會老會病,還是母親心細,一天在廁所裏發現他大便帶血,儘管父親淡然認為是痔瘡發作,我們不放心,硬是帶他去了人民醫院,腸鏡檢查的結果,有明顯的腫瘤贅生,回來的路上,我們都惶惶不可終日。儘管癌症已是如此常見與多發,我們還是沒有任何準備,它居然偷襲了父親一向的健康。兩天后,玻片化驗的結果,令我們大大松了一口氣,是腺瘤!意味著是良性的。電話詢之中山醫大的好朋友王教授,他道,是腺瘤不要大意,是鱗瘤也不要悲傷。囑我送玻片到廣州進一步檢查。未敢怠慢,找熟人借出玻片到中山附一檢查,很快出了結果:局部惡變!只要局部惡變就是無可爭議的惡性腫瘤,醫生通常寫成Ca。剛剛浮現的好念頭,立即墜入冷宮。 

  很快,在中山附一辦了入院手術,請的名家動刀也有了著落,陪父親做完一應體檢,想到這麼大年紀,還不免挨刀吃苦,心中自是忐忑。大夫在床前問父親,身體感覺如何?能爬幾層樓?父親聲如洪鐘:二十層沒問題。手術應該是成功的,父親雖然做了造口,但坦然接受,出院時在大門口攝影,我姐弟額手稱慶,仍然擁有自己健康的年逾八旬的父親!父親的腫瘤是高分化的,對化療不敏感,不需要做。事實上,即使能做,我們也不會作此選擇,他畢竟年事已高了。當然也買了一些靈芝孢子粉、冬蟲夏草之類,以為滋補、提高免疫力。 

  回家生活了一段時間,雖然造口排便頗不方便,父親依然為健康生存而高興,我們姐弟也很受感染。是呀,沒有什麼麻煩不可克服,也沒有什麼能比健康地活著更令人鼓舞的了。想到早幾年,我在外地,為父親過生日寫了一篇文章《子欲養而親健在》刊出,以志慶賀,那是一種怎樣的人倫歡娛啊。又聯想到,“文革“中,父親幾欲自殺,是母親的憤怒與毅然上臺陪鬥,挽救了他但求一死的懦弱。母親因白內障手術失敗,兩眼近乎失明,近十年來,每天都是父親執母親之手,一步一步,去菜場買菜、散步,成了小區的一道風景。假如父親不在了,我們如何能夠想像沒有父親的生活?母親何以寄託餘生? 

  事情往往在不經意之時逆轉。大約是父親手術後半年光景,忽覺腸胃不適,厭食,直到一天連一隻雞蛋也吃不下的地步,他總往好裏想,說年輕時也有過這樣的現象。我驚見他已經有腹水症狀了,屢屢勸勉,他才同意去醫院做了PECT,結果毋庸置疑:腫瘤轉移,肝部病變!那是一段異常沉重的日子,我將片子帶去中山附屬腫瘤醫院,醫生搖頭;帶去深圳麒麟山莊全國腫瘤會議找醫生,醫生看後建議保守療法。海南電視臺的好友聞訊後,利用週末,帶來一大箱野生靈芝,雖覺手術後會減弱效果,她依然信心十足勸父親大量喝靈芝煲水,並舉例自己的幾個好朋友都是借靈芝之驗,力挽沉屙、起死回生。無奈,縱是靈芝效驗如神,父親已經難以下嚥了。住院進一步檢查的結果,十二指腸幾乎完全堵塞,連小小一根胃鏡都插不進去。 

  癌症晚期病人最大的痛苦就是疼痛,醫生說,用芬太尼透皮貼可局部緩解,但容易成癮。我斷然道,這個時候,減輕痛苦是第一要義,哪里還能顧忌是否成癮!父親在醫院裏,一會兒昏睡,一會兒清醒,自發現轉移,心跳就高達每分鐘100次上下,上了氧氣,又上了心臟監護儀。我感覺,我們姐弟是在跟死神較勁、爭奪、奔跑,死神卻比我們更有力量,我們正在一步一步遠離自己親愛的父親。夜半驚覺起坐,汗涔涔下。後來父親去世,屢有朋友問起與安慰:哦,他都八十多歲了。我心裏都拒絕道,不!一個人之於家庭的重要,和他的年齡大小沒關係,相關的是他與家庭的緊密度。 

  那一天,母親坐在他病榻一旁,靜靜地執著他的手。父親清醒過來,母親問,我們快到鑽石婚了吧?父親清楚道,還有……一年。母親說,快點好啊,我帶你回家。聞此,我不禁掩面痛哭,失聲叫道:爸爸啊! 

  今年五一,我駕車帶母親去韶關。此前,母親因失明、暈車,幾乎拒絕去任何地方,哪怕跟我去市里,但是,她這次爽快答應了。四個多小時後駛抵,我們姐弟攙著母親,在韶關火車站附近,一一辨認、尋找她半個世紀前的舊址,她不甘心一切都改變了,舊痕已一點不復存在。五十多年的光陰啊,她情感的依託、寄寓呢?她愛情的標記、見證呢?她此生此世的念想、回望呢……每一個路人都在我們的殷殷詢問中,搖頭、離去。母親的聲音無比地高亢起來,精神無比地高昂起來。我知道,那是她在生命的苦難與情感的流金歲月過後,向已然去了另一個世界的父親致祭。 

  她的滿頭白髮在晚風中根根豎起,呼應著落霞中的最後一抹餘暉。(作者:南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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