粤語起源地新探

http://www.chinareviewnews.com   2006-06-12 11:39:31  




  一、粤語是中原漢族移民帶來的

  漢語是漢人的語言,粤語却不是粤人的語言。這話聽起來似乎有點荒唐,然而事實如此。

  衆所周知,廣東在秦代之前屬於“百越之地”。“百越”乃漢語音譯,又寫作“百粤”,是古代南方土著的自稱。其構詞方法是通名在前,專名在後,意爲“越(粤)人”。從這一語詞可看出,那時候廣東人的交際用語是與中原漢語有很大差异的“百越語”。但“百越語”究竟是什麽樣子,現在已經難以考證。唯一的“化石”,是一部分地名中所保存的非漢語因素,例如“六建”“六賀”“六謝”“六吟”中的“六”(山冲),“那務”“那霍”“那録”中的“那”(田),“羅鏡”“羅龍”“羅沙”中的“羅”(山地),等等。值得注意的是,這些地名的構詞方法,也是通名在前,專名在後;同時,其中通名的意思,今天居住在那裏的人已經完全不曉得,也就是説,這些地名中的非漢語因素在當地今天的粤語中已經不使用,恰好證明今天的粤語跟古百越語没有繼承關係。

  日本學者橋本萬太郎在他的著作《語言地理類型學》中,將全世界的語言分爲兩大類:一類是牧畜民型語言,另一類是農耕民型語言。印歐語屬於前一類,而漢藏語則屬於後一類。牧畜必須在大片草地上展開,大規模的區域遷移經常發生,牧畜型語言也就隨着這種遷移而帶到其他地區;農耕民靠小塊土地而生活,其語言發展方式則是以某一文明中心的語言緩慢地同化周圍的語言。

  縱觀漢語漫長的發展歷程,雖然也不乏較大規模的區域遷移,但這種遷移並非由於遊牧而多半是由於戰争,因此其發展方式仍是“以某一文明中心的語言緩慢地同化周圍的語言”,這一文明中心就是黄河流域。據邢公畹等先生考證,早在龍山文化時期即堯、舜時期,黄河流域就發生了一場以中原爲中心、在空間上向周圍、在時間上向後世擴展的“夏語化”運動;到西周時期,進而形成以夏語原産地——秦晋的方言爲標準音的“雅言”(見《漢藏語系研究和中國考古學》)。黄河流域之所以成爲文明中心,跟“夏語化”運動有着極大的關係。正是由於這種原因,當今的漢語各大方言之間盡管千差萬别,却總可以發現它與黄河流域的某種淵源。作爲漢語七大方言之一的粤語,便是如此。雖然它從古百越語言中吸收某些因素,但總體來看與古漢語有着更密切的淵源,有些語音和詞彚,在今天中原漢語已經失傳,在粤語中却保存完好。例如古漢語中的入聲韵母,在今天的中原漢語中已不復存在,而在粤語中就完整地保存着。由此可見,粤語雖然以“粤”命名,却非由古“粤人”的語言演變而成,不是古粤地的“土産”,而是從外地“引進”的,是漢族移民帶來的。

  二、粤語形成於古廣信一帶

  歷史上第一次大規模的中原漢人南移,發生於秦統一中國之際。公元前223年,秦國 60萬大軍攻滅楚國,便將大軍駐紮於五嶺,準備南征百越。到了公元前218年,西江中部的“西甌國”起兵反秦,秦始皇派50萬大軍征討。又派史禄在海陽山開鑿靈渠,將湘江與灕江溝通,以保证軍事上的運輸。靈渠便成爲中原漢人進入嶺南的第一條主要通道。公元前214年,戰争告一段落,秦“發諸嘗逋亡人、贅婿、賈人略取陸樑地,爲桂林、象郡、南海,以適遣戍。”(《史記·秦始皇本紀》)徐廣注:“五十萬人守五嶺。”(《集解》)這50萬人,便是第一批漢族移民。

  在秦始皇時期,嶺南各郡地曠人稀。直至東漢時的統計資料,南海郡也只有9萬人。因此,遷入50萬人,足以改變嶺南越人“一統天下”的局面。有些學者提出質疑,認爲一下子遷入那麽多移民絶無可能。但我們知道,大移民是秦滅六國之後爲了鞏固政權而實行的一項重要措施。秦始皇既然可以將12萬户豪富遷徙到咸陽以及巴蜀,又將内地大批罪人遷徙到河套以及甘肅一帶,那麽,完全有可能將大批中原漢人遷至嶺南。雖不一定有50萬那麽多,但也肯定爲數不少。而秦始皇之所以搞大遷徙,其目的主要在於鏟除六國的地方勢力,因此這些移民不可能來自與嶺南比鄰的楚國,而多半來自中原或北方各國。由於他們是成批遷入,所以到達嶺南之後,能固守原有的文化習俗以及語言,因而成爲嶺南最早的“雅言”傳播者。 

  這批移民主要落脚於何處?史書没有明確的記載。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當時的番禺即今天廣州一帶,仍是百越的天下。因爲直至秦末,趙佗在此建立南越國時,所任用的官員從丞相以下均是百越。就連趙佗本人,也得改變自己的服飾、生活習慣及其語言,將自己异化成百越,以便於統治。如果不是漢族移民的人數太少,百越的勢力太强大,他就不會那麽做。西江中部的情况就有所不同,因爲西甌人首先起來反抗秦始皇的統治,秦兵攻擊的目標也就集中於這個地區,而經過秦兵的征討,原來居住在那裏的百越大都逃散,從而成爲漢族移民落脚定居的最佳之地。同時,在那個時代,中原漢人進入嶺南,由於五嶺之隔,主要靠水路,除靈渠外,秦始皇三十四年,又在富川的嶺口修築一條新道,將瀟水和賀江聯結起來。這樣,賀江與灕江就成爲南北溝通的兩條主要通道,而賀江、灕江與西江交匯之處,也就成爲中原移民首先落脚之地。據《漢書》記載,到東漢時,地處西江中部的蒼梧郡的人口有 14萬,而南海郡只有9萬。這個曾經歷戰亂的地區,不但没有變得一片荒蕪,反而人口密集遠遠超過南海郡,如果没有大批漢族移民補充,是不可思議的。

  大批漢族移民定居的結果,是使西江中部成爲嶺南最早的漢文化傳播基地,也就成爲嶺南最早的“雅言”傳播基地。漢武帝平定南越國之後,將監察嶺南9郡的“交趾刺史部”設於西江中部的蒼梧郡治廣信;東漢在嶺南設置交州,州治也在廣信。廣信也就成爲當時嶺南政治、經濟、文化的中心。漢族移民在這個地區取得了統治地位,作爲文明程度較高的征服者,其語言也就成爲優勢語言。當地土著將漢語作爲第二語言來學習、來掌握,“雅言”也就在這一帶逐步流行開來。

  從東漢末年起,中原經歷300多年的戰亂,導致中原漢人更大規模南遷,嶺南漢族移民人數激增。這些漢族移民南遷的途徑,雖然各有不同,但靈渠作爲主要通道的地位並未改變。雖然東吴政權已於公元217年將交州州治從廣信搬到番禺,但西江中部作爲漢族移民主要聚居地的地位並未失落。因此,經歷兩次移民浪潮之後,中原文化和語言,首先在這塊地方傳播並與百越文化、語言融合,從而逐步形成自己的特色。更重要的是:“五胡亂華”之後,中原受北方遊牧民族統治長達270多年,其語言面貌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原來的“雅言”幾乎盪然無存;而嶺南漢族移民的語言没有經歷這場衝擊,也就較多地保存着“雅言”的面貌,從而跟中原拉開了距離,成爲漢語的一種方言,這就是早期的粤語。由此可見,粤語形成於西江中部,説得再具體一點就是古廣信一帶。

  三、從封川話看早期粤語的面貌

  方言的形成直接影響着它的分佈。反過來,分析方言的分佈情况,也可以印证它的形成和發展過程。由於粤語形成於西江中部,後沿江而下向珠江三角洲擴展,因此,西江中下游一帶的粤語一直保持着較大程度的一致性;而遠離西江的地區,如“四邑”(臺山、開平、恩平、新會)、陽江等,語音差异就較爲明顯。就拿封開縣的粤語來看,南片講封川話,北片講開建話。這兩種次方言雖然同屬粤語,但其聲、韵、調有較大的差异,基本不能通話。封川屬古廣信縣地,地處西江邊上,因此這一帶的粤語與廣州話差异並不大;而開建話跟廣州話就有較大的差异。
 
  上述可見,封川話具有粤語廣府話的基本特點:在聲母方面,没有翹舌音,“見”組讀爲牙音(舌根音);在韵母方面,保留着鼻音韵母[m]和全套入聲韵母:[p][t][k];在聲調方面,上聲與去聲均分陰陽,入聲則分爲上陰入、下陰入和陽入,等等。事實上,封川人與廣州人在通話上没有多少障礙。《中國大百科全書(語言卷)》中“粤語”一條將它劃人“勾漏片”,是不符合實際情况的。

  然而,封川話與廣州話也有相异之處,其中最爲突出的,是它的聲母中保存着全濁塞音[b][d][g]。從其例字看,既有《切韵》古全濁塞音並、定、群母字,也有古清塞音幫、端、見母字。順便説明:封川話没有[p][k],有[t]但不是來自古端母而來自古精母。因此,古並母與幫母字都讀爲[b],古定母與端母字都讀爲[d],古群母與見母字都讀爲[g]。

  這種情况,從交際通話來看,不會帶來多少障礙;而從語言學的角度來看,却值得重視。因爲在今天的粤語,甚至在漢語各方言中,如此完整地保存着全濁塞音聲母的,實屬罕見。根據筆者所掌握的資料,在廣東粤語各次方言中,保存全濁塞音聲母的只有四邑話與化州的下江話。四邑話有一種帶濁塞音的鼻音聲母[mb][nd][ng],它們來自明、泥、疑母而不是古並、定、群母。化州下江話據何科根、李健的調查,有[b][d]而無[g](見《化州話及其聲韵調特點》,樑猷剛《化州話的d》則認爲化州話“有[d]無[b]”)。何、李兩位先生又指出:“化州話的b、 d並不是來自古全濁聲母並、定(並、定已隨粤方言濁音清化整個大勢演變而爲相應的清音),而是來自古清音聲母幫、端。”而封川話不但保存着[b][d][g],而且跟古並、定、群母相對應,也就十分值得研究了。

  對於漢語方言中全濁塞音聲母的産生,許多方言專家都認爲是少數民族語言影響所致。例如上述何、李兩位先生論文就認爲:“化州話濁塞音聲母bd,産生的原因,是受了壯侗語族的影響。”是否這樣,筆者未作調查研究。但就封川話的濁塞音聲母而言,却未發現跟壯侗語族的影響有什麽關係。封開縣境内的標話便屬於壯侗語族,它的聲母中並没有全濁塞音。它本身没有的東西,又何以影響别的語言?顯然是説不過去的。

  從《切韵》得知,唐代以前,中原漢語是有全濁塞音的。直至北宋邵雍作《聲音倡和圖》,將濁音按照平仄分别與次清音、全清音相配,才出現濁音清化的先導。大約到金、元佔領中原,濁音清化才真正完成。早在秦漢時期就已經傳入封川的漢語,當然有可能偏離這種演變軌迹而原封不動地保留着全濁塞音,這是不難理解的。但是,古幫、端、見三母在《切韵》中讀爲清塞音,封川話却讀爲全濁塞音,這是否“清音濁化”?筆者認爲不大可能。因爲“濁音清化”是漢語各方言聲母發展演變的基本規律之一,傳入封川一帶的漢語也不例外。而根據“濁音清化”的規律,是否可以這樣推斷:《切韵》之前的音係,全濁塞音聲母可能比《切韵》音係更爲發達,可能有過幫並、端定、見群合流的情况,而封川話中古幫、端、見與古並、定、群同讀爲全濁塞音,正是這種情况的保留。

  正因爲封川話全濁塞音聲母是《切韵》以及《切韵》之前古音的保留,我們就可以進一步推斷:在《切韵》之前,大約是漢至南朝這一時期,中原漢語就已經傳入封川,並逐漸偏離中原漢語發展的軌迹,其表現之一,就是它的全濁塞音聲母没有經歷“清化”的過程,從而形成具有自己特點的方言,那就是早期的粤語。所以,從今天的封川話,我們可以窺見早期粤語的某些面貌。

  (作者:羅康寧  1998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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