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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灰娃:用靈魂的苦難,釀詩歌的美酒
http://www.CRNTT.com   2020-10-12 10:03:27


灰娃(圖片來源:澎湃新聞)
  中評社北京10月12日電/在成為詩人之前,灰娃是病人。

  她曾患上精神分裂症,大夫讓她去精神病院,她堅決不去,醫生告訴護士,給這個病人建立一個家庭病房吧,就在自己家里。“每隔一段日子,兩個大夫帶著藥和我聊天,他們說,這就是治療。我一個人在屋子里,恐懼著,看見蒼蠅,看見什麼都覺得害怕。日子久了,我一個人在家里胡思亂想,沒有人,也不應該有人。”

  她開始寫作,將文字裝在鐵盒子埋進自家花盆,她的藝術家丈夫張仃在無意間看到,訝異地說:“這是詩!”他要灰娃將詩句保留下來,不要撕碎、扔掉或是用馬桶衝走。“我知道你的心里有很多美。”他說,“你要給心里的美一個出口,讓它從心里出來;要寫下來,寫成詩。”

  評論家謝冕曾說,灰娃的出現,好比“天邊的一道彩虹,絢爛、奇妙,甚至詭異、突兀。”

  10月10日下午,在黃浦江畔的建投書局,灰娃詩歌研討會暨新書《不要玫瑰——灰娃自選集》發布會舉辦,現年93歲的詩人灰娃來到現場,與金宇澄、陳子善、嚴鋒等近二十位文學家、評論家展開研討。


  用一生的苦難,換成詩歌

  “‘灰’是20世紀的背景,‘娃’是詩人,‘灰娃’這個名字理應成為漢語詩歌受難和不死的象征。”

  在詩人楊鍵眼中,灰娃是一個生於憂患而非生於贊美的詩人,她12歲入延安,長於革命隊伍,周圍不乏像艾青、丁玲、蕭軍等這樣的藝術家。1945年之後,她生過重病,治療經年,瀕臨死亡,病愈後到北京大學讀書,畢業後在編譯社工作,由於愛美,備受歧視、心情壓抑,在“文革”中發展為精神分裂症。

  “對於靈魂的顯現和澄清本是詩人的根本使命,但在愈陷愈深的唯物背景里,詩人已經遺忘了這個使命,受苦的目的本是為了澄清靈魂,靈魂無法澄清,苦難也就白受了。灰娃的存在本身是奇跡,在唯物大背景中保持了詩人本色,一路寫下去。”楊鍵說。

  在寫作方法上,她從早年的措辭較為英雄主義,逐漸轉換為自然美與本真,進而恢複到詩歌本來應有的樣子。愈到晚年,“誠懇”兩字,使她距離詩越來越近。同時,在晚年的許多詩篇中,灰娃終於從無可奈何花落去的現實中轉換出來,從1970年代開始到1990年代,這20年間,灰娃距離詩越來越近,苦難終於釀成靈魂美酒,一道美麗的漢語彩虹已經形成。“她幾乎用了畢生的時間,使自己成為主人,使自己成為詩人。”

  作家金宇澄敏銳地感知到灰娃文字中的畫面感。“這不是寫實的畫面,而是一種感召,會激發你的興趣,使你反複觀摩,這樣的畫面,有時是現場、有時是顔色,有時是自然狀態。”同時,她的語言使人感到耳目一新,兼具南方與北方的特色,引導讀者看到不同於常人的風景。

  “現在是一個娛樂至死的時代,別說詩歌,連文學都可以不要了。”在學者嚴鋒眼中,灰娃的詩歌不是孤單的,背後有隱隱重重的應和之聲。“這是一個分裂的世界,有很多分裂的靈魂,怎麼處理當下跟時代的關系、個人和集體的關系、現代和傳統的關系,灰娃的詩能够給我們很多啓示。”在他看來,10月8日,諾貝爾文學獎頒給了美國詩人格麗克,而灰娃的詩歌亦具有“樸素的美”,讓每一個個體的存在都具有普遍性。灰娃的詩是對自我的療愈,也是對迷幻時代的重新審視。“或許我們需要一種精神不正常的狀態,才能更好地認識這個世界。”

  “延安出來一個灰娃,不容易啊,真不容易。”學者陳子善感慨。在他眼中,如果單純從延安出發,討論灰娃的詩歌經歷是不够的,必須追溯到更早的陝西西安。“她是延安的另類,沒有按照一度的流性話語體系而寫作,正是這樣的複雜原因,導致早期對灰娃詩作的研究缺失,這是十分遺憾的。”近二十位文學家、評論家展開研討


  從精神病態走出,生命力愈發強勁

  “語言成為身體的分泌物,在紙上宣洩而出,也是對自己的禁錮和自我壓抑的一種解放,這種看似生理性的解脫,化成了灰娃的詩歌。”詩人陳冬冬說。在他看來,人們往往對詩歌有先入為主的觀點,仿佛需要通過某種閱讀和教育才能寫詩,而灰娃的寫作是出於本能和直覺,通過寫詩,她從精神病態里走出,生命力愈發強勁。

  在他眼中,灰娃的寫作循著內心的聲音,她在四十五歲的時候被命運帶入了詩的森林,成為一名真正的、優秀的詩人,成為詩壇的傳奇。“灰娃最開始不由自主寫下來的,後來被視為精神和心理自我療法的詩,是對自我的勇敢袒露。”

  文藝評論家孫孟晉感受到了灰娃詩歌中的生命力,他讀不出這是女性寫的詩,沒有一般女性詩人的心態和情調,極端的真率,極端的真摯,極端的勇銳,充滿著女性的執著與堅韌。

  “她的詩歌一直在與靈魂對話,既是內心的向往,也是活下去的支柱,哪怕在很苦難的時刻也一直存在著。在灰娃的時代,向往革命是一個必然的過程,幾代人都在承受時代帶來的代價,這樣的代價在灰娃弱小的肉身上不斷肩負著,她從集體性的革命走向個人,也是屬於時代和民族的掙扎,亦是靈魂的拷問。”

  同時,灰娃晚年的詩歌也顯示了她的另一面,“一個人如果一直在苦難里透不過氣來,也是沒有希望的。” 她的詩歌里不僅有苦難,亦有對生命的赤忱與熱愛。“一個好詩人是與生俱來的,她沒有得到詩歌的光環,卻得到了神性的光輝。從她的詩歌,能真正感受一種人活下去的一種理由,人能够美好、幸福、更寬容地活下去的理由。”


  越是不需要詩歌的時代,越會誕生偉大的作品

  作家小白提到,灰娃的作品富有音韵美感,具有中國新詩的傳統,“有點像三四十年代的戴望舒,拉長了讀,回味悠遠。”從新老時光的互道吉祥,跳躍到鬼節陰風,還有載歌載舞的歡慶和色彩鮮艶的祝賀,詩歌中穿插複雜的情緒變化和曲折的節奏,明麗又奇詭。

  作家、出版人黃昱寧提起記憶中的兩位女作家,其一是《天才雷普利》的作者帕特里夏·海史密斯,她從小就在與精神焦慮對抗著,小說成為治愈她的方式,這種治療在她一生中貫穿始終;另一位是文森特·米萊,一生都靠寫詩在治療自己。“詩歌創作與情緒息息相關,美麗的詩歌有時也是血與淚的果實。詩歌,成為許多人的治療方式,對於灰娃而言也是如此。”
 
  身為灰娃的家人,藝術家冷冰川提到了她的生活:兩年來,灰娃的生物鐘無法調整,白天睡覺,夜晚徹夜寫作,有時候寫到淩晨四五點,有時候寫到早晨七點的陽光靜靜地落在房間里。她的創作不需苦思冥想,到了夜深人靜時分就自然地湧到筆下,這是一種發自本能、忠於純粹的創作。

  在他看來,灰娃書寫的每一個字,都是從生命地底下噴出來火熱的岩漿。“從上世紀20年代到現在,只有像她這麼豐盛的閱歷,才能有現在追求的潔淨豐厚的靈性。她是在絕對的自由渴望中寫作的人,可能正是因為種種的絕望,反而表現出她對良善,對自由和正義渴望的強烈。”

  “這個星期是專屬於女詩人的。”出版人王為鬆笑言,“露易絲·格麗克獲得諾貝爾文學獎,葉嘉瑩的傳記電影首映,今天灰娃詩歌研討會也在這里舉辦,我感謝這些詩人,她們書寫的一首又一首的傳奇,為我們的精神世界增添亮色。在我們越不需要詩歌的時候,越會產生偉大的作品。”

  來源:澎湃新聞 作者:範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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