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泰伯》第九章:“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是研究孔子思想的一大焦點。近年以來,隨著郭店楚簡《尊德義》篇的面世,更是眾說紛紜。
現在我們能看到此章最早的古注當數鄭玄:“民,冥也,其見人道遠。由,從也。言王者設教,務使人從之。若皆知其本末,則愚者或輕而不行。”何晏《集解》:“由,用也。可使用而不可使知者,百姓能日用而不能知。”朱熹《集注》:“民可使之由於是理之當然,而不能使之知其所以然。程子曰:‘聖人設教,非不欲人家喻而戶曉也:然不能使之知,但能使之由之爾。’”
但視民為冥,跡近於愚民,如此理解孔子,畢竟於心不安。這就是程子所謂“若曰聖人不使民知,則是後世朝四暮三之術也,豈聖人之心乎?”為此,後人做了種種改讀:
一是在“可”字下斷讀。如宦懋庸解為:“對於民,其可者使其自由之,而所不可者亦使知之。”這樣,就成了:“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二是在“使”字下斷讀。如王承璐就標點為:“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三是斷為:“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或“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四是斷為:“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五是斷為:“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這五種斷句能否成立?我們看看湖北荊門郭店一號墓出土的楚簡《尊德義》篇的記載就清楚了。
郭店楚簡《尊德義》篇簡21、22說:“民可使道之,而不可使智(知)之。民可道也,而不可強也。”其注釋裘錫圭按:“道,由也。《論語•泰伯》:‘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筆者曾指出:“民可使道之,而不可使知之”與“民可導也,而不可強也”語意非常接近。“民可導也”,從“民可使道之”出;“不可強也”,從“不可使知之”出。
如果承認筆者簡文“民可導也,而不可強也”是對“民可使導之,而不可使知之”的解釋,那麼,就會發現上述改讀都是不能成立的。
承認簡文“民可導也,而不可強也”是對“民可使導之,而不可使知之”的解釋,我們就會發現:“不可使知之”之“知”就是“強”,其意義應該是強迫,而不是所謂知曉、明白。而《論語》“不可使知之”之“知”也應如此。
但“知”字為什麼會有“強”的義訓呢?學人們鮮能做進一步的探討。彭忠德則指出:“知”之一義為主持、掌管,此處即當引申為控制、強迫之意。
“知”有主管義自然沒問題,但“主管”義與“強”義畢竟還有距離,說“當引申為控制、強迫之意”,不但有點勉強,而且缺乏書證。更重要的是,以孔子有“民眾……不能讓人管治他們”之說,實在說不過去。如果孔子認為“民眾……不能讓人管治”的話,那就近于道家“無為”之說了,孔子也就成了老子、莊子了。儒家矢志于“修”、“齊”、“治”、“平”,作為其代表的孔子又怎能說“民眾……不能讓人管治他們”呢?可見這一解釋是難以成立的。
筆者認為以“知”為本字要說通“強”字是不可能的,當另求別解。因此,頗疑“知”非本字,當為“折”字之借。王引之雲:“‘楔而舍之,朽木不知’,‘知’字宋、元本及明程榮本並同。自沈泰本始改‘知’為‘折’,而朱本、盧本、孔本皆從之。家大人曰:作‘知’者原本作‘折’者,後人依《荀子》改之也。《晉書•虞溥傳》‘而舍之,朽木不知’所引,即《大戴禮》文。《晏子•雜》篇‘夫不出於尊俎之間,而知沖千里之外,其晏子之謂也’,‘知沖’即‘折沖’。是‘知’與‘折’古字通,故《荀子》作‘折’,《大戴》作‘知’。”
“不可使知之”之“知”讀為“折”,從音理和文獻互用的習慣來看,是完全可能的。
《說文•艸部》:“折,斷也。”本義是以斧斷木,引申則有以強力阻止、挫敗、折服、制伏之意。《詩•大雅•綿》“予曰有禦侮”毛傳:“折沖曰禦侮。”孔穎達疏:“有武力之臣能折止敵人之衝突者,是能扞禦侵侮,故曰禦侮也。”《書•呂刑》:“伯夷降典,折民惟刑。”陸德明《經典釋文》:“折,馬雲:智也。”孔穎達疏:“折斷下民,惟以典法。”又:“哲人惟刑。”孔安國傳:“言智人惟用刑。”王引之曰:“‘哲’當讀為‘折’,‘折’之言制也。‘哲人惟刑’,言制民人者惟刑也。上文‘伯夷降典,折民惟刑’……《墨子•尚賢》篇引作‘哲民惟刑’。‘折’,正字也;‘哲’,借字也。‘哲人惟刑’猶雲‘折民惟刑’耳。”其說是。“折民”即“制民”,折就是制,就是用強力制伏、壓伏。
因此,簡文“民可使道之,而不可使知之。民可道也,而不可強也”當讀作:“民可使導之,而不可使折之。民可導也,而不可強也。”是說老百姓可以讓人引導他們,而不能讓人用暴力去阻止、折服他們;老百姓可以引導,但不能強迫。“導”是引導,“折”是以強力阻止、挫敗、折服、制伏,其義正好相反。由於“強”與“折”義近,故簡文以“強”釋“折”。
懂得了這一點,我們就知道,《論語》的“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章,“由”當讀為“迪”,“迪”,導也。而“知”當讀為“折”,義為阻止、挫敗、折服。孔子是說:民眾可以讓人引導,而不能用暴力去阻止、挫折。這是正視民眾力量而得出的民本學說,又何來愚民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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