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讀葉夢的文章,是她關於女人獨特身心體驗的《創造系列》。在上世紀80年代,她的大膽靈異是相當峻拔的,甚至引發一場軒然大波。隨後讀她的《遍地巫風》等鄉土文章,發現她的空靈尖俏甚至痛楚已變成一種陽光般灑落的質樸溫暖。我猜想是一段遲來的婚姻將她帶入真實與家常,生命的關照推己及人,昔日的痛楚化為平和,妻子、母親這樣最為世俗與家常的角色緩解了她的痛感,達到與現實的和解。
但顯然,我的猜想失之於簡單,並不能完全把握一個人的真實內在。在她的新書《行走湖湘》裏,我發現另一個我所不知的葉夢。書裏收錄的是她從80年代直到最近的一批山水遊記文章。對於大多數人,山水自然是一個桃花源式的逃離現實的處所,一個悠閒放鬆的夢境。但這20年裏的葉夢,在湖湘大地孜孜輾轉,只是進入了屬於她的另一種真實,並藉此豐富、投射了她的現實,漸漸在大地上站穩腳跟。她的第一篇遊記《羞女山》在80年代的封閉僵硬中頗有先鋒的姿態,與她的女性創造系列有異曲同工之妙;最近的《夜行麓山道》、《月夜湘江》、《嶽麓書院場景》等,寫的就是她不可缺少的日常生活一部分。岳麓山、嶽麓書院都是可以隨時拿來把玩的案頭風景,她在那裏隨意說她想說的話,做她想做的事。就算是嶽麓書院,她看不順眼了就要發發牢騷,好像那裏不過是她自家種菜種花的園子。
山水風物只是她愈來愈摸熟摸透的萬千世象中的一種,這一種裏又有各式滋味。她尤不能受的,倒要算自然山水間有人氣俗氣的衝撞。自然萬物到底不是尋常煙火,得給人一點別樣的念想。我尤其重視早期那幾篇可能不為人所注目的關於佛、道的文章。聽禪師念骷髏經,半夜裏去尼姑庵問道……裏面有濃烈又隱秘的生死觀念、宗教意識和自我故事,欲說還休,半遮半掩。我猜想葉夢是經歷過一番劇烈的心理情感掙扎,才擺脫佛門誘惑回到塵世。正是經過這一遭的葉夢,看人看事更煉就一雙法眼,也多了佛門慈悲的底色。《行走湖湘》的裝幀採用了葉夢自己的主意,摒棄彩色,插圖全部用山水古版畫,黑白線條間有股子逼人的清洌,我且看做是已墜入紅塵的她留下的殘夢,一點自我安慰的薄光。
我常想,天、地、人三者,其實彼此骨子裏都寂寞得緊。靜默的自然萬物將自己原原本本介紹給了每一個人,而人又不過其間渺小的一粒,所謂來源於塵土歸之於塵土,雖也將這有限放大至無限,卻叫人不免更墜入一片空寂,發不出聲。
這真是悲涼的一幕。漫漫蒼穹,茫茫大地,芸芸眾生,都是各自各,相看無語。或許大音希聲,孤獨的三者間有一種隱秘溝通的語言,需要一點特異功能才能懂得,並不是每一個人都有這樣的機緣。葉夢敏銳的感覺,靈透的悟性,使她擁有這種可以接收與破譯天地人三者秘語的稟賦。這又是我所熟悉的葉夢了。
我真喜歡有一天她還會帶來一些意外的驚喜。
來源:嶽麓書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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