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學大師饒宗頤先是與錢鐘書並稱“北錢南饒”,錢去世以後,又與季羨林並稱“北季南饒”。學術界稱他為“國際矚目的漢學泰斗”、“整個亞洲文化的驕傲”。
這位被錢鐘書稱為“曠世奇才”的潮籍學者,字選堂,號固庵,1917年生於潮州,後移居香港,遊學於世界各地,其在敦煌學、甲骨文學的研究成果,被公認為填補海外漢學界的扛鼎之作,被譽為“當今漢學界導引先路的學者”。記者日前在廣州採訪了白髮白眉、清臒的一代國學大師。
從潮州首富之家走出的國學大師與學術界愛將饒宗頤和季羨林並提為“北季南饒”不同的是,廣東人喜歡將他與另一個大名鼎鼎的潮州老鄉李嘉誠相提並論,說他倆代表了當今潮州人在經濟和文化領域的最高成就。今天的李嘉誠是潮人首富,可是在87年前,饒宗頤出生時的饒家卻是潮州首富。鐘鳴鼎食之家很容易造就出玩物喪志的公子哥兒,饒宗頤卻是個例外。由首富之家走出國學大師,饒宗頤本身成就了中國文化史的一個奇跡。
記者:現在大家都說您是潮州人的驕傲,但是最近好像有研究說您祖上是客家人?
饒:最近他們實地考察後確定我的祖籍地是廣東梅縣鬆口銅琶村,我也覺得意外。以前說我的祖上住在現在大埔縣的三河壩,這是梅縣轄區,所以我從祖籍來說絕對是客家人。我的12世祖仕寶公開始到潮州城賣客家豆腐,之後慢慢地發展起來。到了我這一代,是饒氏19世。
記者:作為潮州首富的饒家當時是怎樣的鼎盛?
饒:我的祖父有四兄弟,每個人都開了發行錢票的銀莊。當時海外大量的僑匯和國內的軍餉都是通過潮州饒家的銀莊周轉的,所以饒家有兩三代都是潮州首富。饒家其實還是一個文化世家。
記者:“三代出一貴族”,這句話如果放在您身上,是不是可以理解為饒家幾代財富的積累使您這一代具備了成為精神貴族的可能?
饒:是有這樣的原因。我父親的“天嘯樓”是粵東最大的藏書樓,這是一個小圖書館,我自己可以在那裏一邊讀書,一邊玩,不管懂不懂也就在那裏逛。所以中國書的基本種類我老早就瞭解,對歷史更是早就爛熟於胸。另外,家族文化空氣的薰陶也很重要,我父親交往的都是些當地的文化人,他們成立了詩社,常在我家後花園吟詩作對、切磋學問,這其中有後來中山大學著名教授詹安泰,他當時是金山中學的教師。
記者:像您那麼早就開始進入做學問的狀態,家族的錢莊經營怎麼辦?
饒:我的父親在我16歲時辭世。我是長子,要管父親的產業,又要完成父親尚未完成的著作《潮州藝文志》,我只能在兩件事中做一件做得好的,就是能夠把他的學術延續下來,但是生意我就沒辦法管了,所以在我手上,家財慢慢地散了。
1935年,18歲的饒宗頤完成了父親饒鍔未完成的著作《潮州藝文志》,自此,他便從“天嘯樓”的天地中來到宅外的世界,20歲出頭就被聘為中山大學的研究員。那時,中山大學因為日軍南侵,已經遷到雲南。赴滇途中,饒宗頤大病一場,滯留在香港,這使他有機會結識了後來對他影響深遠的學者王雲五和葉恭綽,從而正式步入國學研究的大門。戰亂讓他失去了“天嘯樓”的藏書,卻因此在香港遇到了大力資助他的儒商方繼仁。饒宗頤從1952年到1968年在香港大學中文系任教,又遇到了開風氣之先的系主任林仰山。饒公不僅學富五車,還精通琴、書、畫,不僅精通中英今古文,也精通甲骨文、象形文、梵文、希伯萊文、波斯文等,被稱為“國學”領域最後一位“集大成”者。
記者:過去中國人做學問很講究“家學淵源”,您從家學裏面得到過什麼?
饒:我的學術發展是因為我有家庭教育,可以說是家學。我有四個基礎是直接來自家學的:一是詩文基礎,我是跟父親、跟家裏的老師學習的。家裏從小就訓練我寫詩、填詞,還有寫駢文、散文;第二個是佛學基礎;三是目錄學基礎;四是乾嘉學派的治學方法。在無拘無束的學習環境下,我從小就養成了獨特的學習習慣和方法,這對我以後做各方面的學問研究很有幫助。
記者:是不是可以這樣說,沒有家學,就沒有您今天這樣淵博的學問?
饒:是的,我15歲以前已經培養了這四個基礎,以我的經驗,家學是學問的方便法門,因為做學問,“開竅”很重要,如果有家學的話,由長輩引入門可以少走彎路。“家學淵源”意味著家裏有許多藏書,有世代相傳的學問,這其實是一個人的學問系統,如果可以在長輩已有的學問系統上加以擴張和提升,國學功底會更扎實。
記者:您本人是不是私塾教育的成功例子?
饒:其實我不像有些文章說的那樣“連小學也沒上過,完全是無師自通”。我上過正規的初中,代數和英文對我以後治學都很有好處,而且我學每樣東西都有老師的。要做到像王國維那一代人那樣的學貫中西,舊學底子很重要,現代學校教育也不可缺少。
記者:前幾年北京大學辦了“文史哲綜合試驗班”,武漢大學在去年也以“培養國學大師”為目的辦了“國學班”,您覺得像您這樣的家學有可能在現代的教育方式中獲得嗎?
饒:文學是最難訓練的。現在的中文系學生不能寫古文、不能寫古體詩,這樣就跟古人隔了一層。不能創作,只有理論,他們借外國的理論硬裝進去,自以為理解了的其實是誤解。現在的學生寫一本書沒問題,讓他寫首古詩卻不會寫。中國傳統文化都蘊藏在這些古代文體裏面,不掌握它們,國學研究沒辦法突破。學校培養出來的都是同一模型,現在的家學已經到了末路,我覺得有家學基礎的學生應該被作為特殊人才來培養。
記者:您被認為是最後一名集大成者,學問以外,古琴和書畫造詣也非常深,我覺得這在現代學校的教育中很難實現。
饒:古人治學,琴棋書畫都有很大關係,這是傳統文化的一種薰陶。我對書畫的興趣在很小時候就被父親培養起來了。現在家庭教育的斷層,很難使孩子從小就接受傳統文化的耳濡目染,國學薰陶方面幾近於零,很可惜。
記者:您作為最後一個集大成者,有沒有人能夠繼承您這麼多的學問?
饒:我的兩個女兒都沒有繼承我的學問研究,這是我一直感到遺憾的。不過今天中國的學術研究從上世紀80年代以後非常繁榮,真正做學問的人很多,我不擔心學問會中斷。但是像我這樣做學問的人就不一定會有,因為那麼“傻”地去鑽研一些連很多專家看起來都覺得無聊的問題究竟幹什麼?又沒有錢賺。
身體是搞學問的本錢。
治學的博與專,是一對矛盾,很難兼得,但饒公做到了。在一些領域,他佔據了開路人的地位。他第一個編著詞學目錄、楚辭書錄,第一個研究《日書》,第一個研究敦煌白畫及寫卷書法,第一個將殷禮與甲骨文聯繫研究,第一個提出“海上絲綢之路”概念,第一個提出把楚文化、吳越文化作為學科名,第一個講中國藝術史上之墨竹石刻,第一個將《盤古圖》的年代推到東漢……為了達到“專”,饒公不顧一切地“往裏鑽”。像梵學,為了品到“原汁原味”,他硬是從40多歲開始埋頭學習梵文,一學幾十年,直至可以朗朗而讀。
學術只是饒公此生成就雙璧中的一半,擅長書畫和古琴藝術的饒宗頤在國際享有很高聲譽,在1993年香港的國際拍賣會上,饒公的書法已是字逾千金,畫值數十萬元。
記者:您從5歲開始接觸學問,到現在80多年,這過程中會覺得枯燥嗎?
饒:我的求知欲太強了,這種求知欲征服了我整個人,吞沒了我自己。我覺得搞學問是一種樂趣。我研究很多很多問題,我學會一種又一種文字……為了尋找一件事的根源,我一定要找到原來說的那句話,這其中的過程,要很有耐心,有些問題,我慢慢研究了十幾年。
記者:有人曾經把您和清末大學者龔自珍和王國維相提並論。
饒:與他們二位比較,自不敢當,但我的好處是活得長命,龔自珍只活到49歲,王國維先生50歲,以他們50歲的成績,和我87歲的成績比較,是不夠公平的;但龔自珍也的確“火氣”大了一點,要不,可以更長命,成就更大。學問其實是積微之功,在於點滴之積累。人的生命如同蠟燭,燒得紅紅旺旺的,卻很快熄滅,倒不如用青青的火苗更長久地燃燒來得經濟。
記者:這麼說身體是搞學問的本錢?
饒:古人說“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身體不好怎麼行萬里路?因為有了強壯的身體,為了研究一個問題,我可以跑到發源地去考察。1962年,我第一次跑去莫高窟,當時環境很艱苦,但是樂趣無窮,因為我親自印證了我所知道的東西,而且受此啟發,又有新的問題產生了。
記者:您現在87歲高齡仍然精神矍鑠,聲音洪亮,有什麼養生之道嗎?
饒:我對自己的身體很珍重!珍重,就是做學問時,我完全投入,疲倦了,我會停止;吃東西,飽了就馬上停止,自己克制自己。自14歲起,我學“因是子靜坐法”,我早上會沐浴和靜坐,然後散步,晚上9時必寬衣就寢。
記者:廣州現在準備把“海上絲綢之路”捆綁申報世界文化遺產,您是“海上絲綢之路”概念的首創者,您覺得廣州在整條絲綢之路中占怎麼樣的位置?
饒:上世紀80年代我在廣州南越王墓看到波斯銀器,跟我在法國看到的一模一樣,當時就提出了“海上絲綢之路”這個概念。廣州應該是這條路的起點和最早的中心,因為秦漢時期這裏就有海關,是國家對外的口岸。
記者:現在爭奪海上絲綢之路起點的還有泉州、寧波和廣西合浦。
饒:廣州人要愛惜自己在海上交通史上的地位。三國、六朝和唐代,關於廣州地面的材料有無數之多。像南海神廟應該早點開發,西來初地在海上絲綢之路的地位也應該明晰。泉州的阿拉伯文材料和摩尼教石刻讓人一看就清楚。廣州始終是整條絲綢之路最重要的港口,但是如果宣傳和挖掘得不夠,這個“起點”就會被人家拿走。
記者手記
潮州世家饒家在當地有許多民間傳說。如果不是饒宗頤這位享譽國際的國學大師,不再興盛的饒家現在也許不會有人提起,一如中國各地曾經有過的巨富家族一樣。
饒宗頤滿足於“不食人間煙火”的狀態,毫不寂寞。他的學問好像與世事沒有關聯,他的著作裏也反映不了時代的背景,讀他的詩文畫作,更是古風尚在,儼然魏晉之人。其實這正是他的傲人之處,為志趣而做學問,是以為大學問也。饒公說,這可能也是世家的特點吧。
饒公也有學問不能作為家學傳承下去的痛感,低調如他,慨然應允我們做這一次訪談,是想給大家留下一個文化世家的背影。
饒公的小女兒饒清芬女士現在全職幫父親處理大小對外事務,是饒公的得力助手。採訪間隙,陳家祠的潮汕遊客爭著跟他照相,一群人把他圍在中間。饒宗頤規規矩矩地站著,滿臉快樂的笑容。女兒饒清芬上前來幫他整理領帶,他就仰脖享用。照畢,饒公就背手踱步,遠離人群,自己一個人賞玩那些民間工藝品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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