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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岱:思索在創作、批評和講臺間
http://www.CRNTT.com 2007-07-31 02:48:47 潘小嫻
金岱,1953年生於南昌,現為華南師範大學人文學院教授、廣東省作家協會副主席、廣東省文藝批評家協會副主席、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理事、中國小說學會理事。
著有批評著作《“左手”與“右手”》(獲第六屆廣東省魯迅文藝•批評獎);《世紀之交:長篇小說與文化解讀》(主編;國家社科基金專案);以及長篇小說精神隧道三部曲——《侏儒》、《暈眩》、《心界》等,(所著短篇與長篇小說曾獲多種創作獎)。
我想讓人像聞到玫瑰花香那樣地聞到思想
記者:知識份子題材是個大題材,你覺得在這個題材的把握上,你的《精神隧道》三部曲對知識份子在當代社會轉型中的狀態,作了哪些不同於別人的探索?
金岱:也許可以這麼說吧,我較早,也始終一貫地關注知識份子的深層精神現象問題。
我從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就開始關注這一問題,並著手進行這方面的創作。我認為知識份子是社會的精神器官,寫知識份子,其實就是在寫一個民族的,乃至整個人類的精神問題,或心靈問題,更確切地說是生存本體問題。
我的小說致力的是本體性情感體驗,是生存本體問題。有朋友戲說我把小說寫成了論文,把論文寫成了小說。這當然是開玩笑,但我的小說裏思的成分確實較多一些,不過是那種詩之思。在寫《精神隧道》第三部《心界》時,我甚至有意想寫成某種論說體的意象詩。我的創作理想是讓人像聞到玫瑰花香那樣地聞到思想,也就是感覺到思想。這個比喻來自艾略特,我非常喜歡。
記者:《精神隧道》三部曲歷經十五、六年的創作,《心界》是最後一部,你個人覺得與前兩部相比,第三部《心界》在知識份子的精神探索上有哪些更深刻的思考?
金岱:這三部小說在故事、人物上並沒有任何直接的關聯,但背景是統一的,都是大學校園,都是一座虛擬的東西大學,更重要的關聯是其中所思索的問題,在體驗與思索的問題上是一脈相承,環環相扣,不斷深入的,這三部書的寫作過程,就是對生存的一些根本問題所進行的一種頗漫長,且十分艱巨,甚至是痛苦的探索過程。
儘管我自己在書中明確寫道,我尋找的不是烏托邦,但一些朋友們還是認為我尋找的就是烏托邦。其實這要看如何認定烏托邦,我承認我是在尋找某種關於自我,關於生存本體的理想的可能性,正是這種渴望引導我穿越如此漫長的“精神隧道”。在第二部《暈眩》的末尾,我想我們已經看到了某種暗示,在第三部《心界》中,這種暗示變得比較清晰明確了,有一片澄明的曙光展現在面前的感覺。事實上,我在第三部中提出並論證了我稱之為“我世界”的一種生存本體論思想。這應該是第三部比較突出的地方。
我的思想隨筆是一種文化批評
記者:你是什麼時候開始觸礁批評這一事業的?
金岱:我一向既有著對藝術品所富孕著的生命感的興趣,又有著對關於這生命感的思;關於藝術的思的興趣,既有著藝術創造的激情,又有著思的創造的激情。在無緣讀大學,還在工廠裏一邊做工一邊偷吃禁果般地看些很不容易弄到手的書時,我就有這樣的端倪。我大學畢業後留校教書,教書是必然要搞研究,搞批評的。我大學三年級發表第一個短篇小說,四年級寫了一篇五萬字的畢業論文。從一開始我就沒有把創作與批評分開來。我一直不認為二者之間有什麼界限。我的思想隨筆是一種文化批評。甚而至於,我的長篇小說也可以說是一種文化批評呀。
記者:你是以一個批評家的身份進入廣東文壇的,是嗎?
金岱:我是1991年9月調來廣東的。1994年我出版了長篇小說《暈眩》,當時國內不少重要報刊都作了評介。但確實,也有一些朋友較多關注我的思想隨筆,我的文化批評。我一直感興趣的是當代文明轉型的精神問題,到廣東來正是為著更早,更切,更深地感受和思索我國社會轉型所帶來的精神變化。來廣東後,我寫了一系列較富激情的思想隨筆,探討社會轉型過程中精神規則重建的問題。1998年結集為《“右手”與“左手”》出版。書出版後有較大的反響,從書中所提出的一些新鮮觀點,到文體風格,到對這一文體的命名,都引起了一些連鎖性的反應。如當時我就還沒見過有人將自己的著作命名為思想隨筆,現在許多雜誌都開了思想隨筆欄目。
記者:《“左手”與“右手”》之後,你在批評上有什麼新的思索和創作?
金岱:我一直在寫思想隨筆,每年都有不少發表出來,而且我越來越喜歡這樣一種比較瀟灑的寫法。另外,我主編的《世紀之交:長篇小說與文化解讀》一書去年四月出版了,這是國家社科基金項目。在這部近50萬字的著作中,我想抓住長篇小說這一最具精神文化含量的文學體裁,將其放置于當代文明轉型與價值重建的歷史背景下予以觀照,並對其進行文化流向的分析與解讀。我希望能通過此一側面的文化研究,展現出上一世紀末我國社會縱向上的文化思潮的階段性,橫截面上的文化脈動的多元性等等基本狀態,特別是想揭示出這狀態的複雜性與深層渴望、未來趨勢。這本書的基本框架所顯現的對於當代文學走勢的描述,應該說是比較獨特的。
我越來越喜歡做一個老師
記者:我記得你曾經對我說過教書是你的飯碗,你是從一開始就很愛這一個職業的嗎?
金岱:對於教師這一職業我從小就是充滿崇敬的,我生長在一個教師之家。父母親、姐姐哥哥都是老師,但我大學畢業時,倒是沒有特別想做老師,那時可以到作協去當專業作家的,但我一則受了我父親的影響,我父親也是作家和教授,他認為,做久了專業作家,容易有局限性,與生活有點距離感,當然很多專業作家寫出了好作品,這也不是絕對的。二則是我發覺我不僅癡迷藝術,也癡迷思想。這樣我還是選擇了留校教書。我想校園也是一種生活,在大學校園裏既可以耽於沉思,又可以耽於藝術。
剛留校時,創作上的興趣是占統治地位的,教書確實是只把它當個飯碗。不過我很快就愛上了講課,對於我來說,講課像寫作一樣,也是一種享受。年紀稍大一些後,我又發現和學生們、青年人在一起,能讓自己也變得更年輕,更有活力。我和我的兒子在一起像兄弟一樣,和學生們在一起,也有點像兄弟一樣,和孩子們在一起,人是很快樂的。
記者:你眼睛上的障礙,一定給你上課帶來很多的不便,會影響你上課的效果和情緒嗎?
金岱:這方面的障礙主要有幾點,一是板書麻煩;二是不能看講稿;三是難於根據學生的表情進行互動。板書的問題不大,我照樣寫,學生們會指揮我往哪兒寫,寫重了學生們就笑,告訴我向哪再寫。不能看講稿的麻煩是最大的,需要對所講的東西非常熟悉,好在我所講的都是我愛想的,天天想,經常寫,確實比較熟悉。此外,我的講課風格一向不是照本宣科式的,是比較流動,比較發揮性的,在相對較為確定的邏輯框架裏,思想和講課是同步的,所以講課對我來說,其實也是一種思索,思索著,發揮著,同時也傳達著。我覺得,不能看講稿後,我講得更好,更瀟灑了。當然,在教學上花去的時間要多很多。至於看不到學生的表情,雖多少會阻隔交流,可也有好處,我更容易入境了,本來我一講課就容易投入,現在更是天助我進入物我兩忘之境,不是也挺好嗎?當然這是從絕對上說,其實上課時,我能感覺到學生們的反應仍然是很豐富的,通過問答與對話,那反應就更充分了。
作家、批評家、教授,只是我三種不同的言說方式
記者:你是一個批評家,又是一個教授和作家,按現在通俗一點的說法,就是三棲明星了,你怎樣對這三個身份做一個評定?
金岱:三個身份其實只是我關於自己的人文思想的三種不同的言說方式。三個方面內在上是完全統一的。無論創作、批評還是教學,我要表達的無非都是關於當代精神文化建構,關於現代人的生存本體問題的覺與思,以及關於這種覺與思的方法論問題。三個方面是互動,互促的,而且對於人文言說來說,也是較為完整的表達。可能在形而下的層面上,如在時間分配、社會分工體制的認定上等等方面會有一些麻煩。但我認為重要的是創造性,幹什麼更有創造性就幹什麼,無需太計較得失。
記者:現在可以說你在作家、批評家、教授三方面都做得很成功?
金岱:談不上什麼成功,我只是盡力去做了。
有一段時間,我寫一行字要休息幾分鐘
記者:既搞創作,又搞批評,還要當教授,對於一般人來說,這也是夠繁重的,對你來說就更不容易了。你到底是怎樣工作的呢,例如你怎樣改學生作業?怎樣吸收資訊?怎樣寫作?
金岱:現在主要是靠電腦。網路上,光碟裏,以及通過掃瞄,有大量可讀的東西。學生們的論文、作業也多半是發到我的電子郵箱裏,或交軟碟給我。我通過電腦的讀音軟體來聽。當然非常慢,聽的速度本來就慢,又常常要反復聽,確實有點辛苦。但這對我來說,已經是夠幸福的了。
當然,最重要的是我太太的幫助。有了電腦之後,她也許不是輕鬆了些,而是更累了,電腦上的大量我沒法做到的工作都得她來做,更何況電腦也是很難侍候的傢伙。至於給我讀東西,一起處理各種事務,就不用說了。我兒子也是常常幫我,我們一起讀過不少有趣的書,現在更是家裏三人中的電腦專家。
此外,我還請人專門給我讀書,是鐘點性的,儘量保證每天有一個比較完整的時間,用來讀一些電腦沒有或無法提供的東西。
記者:你是什麼時候用上電腦的?用上電腦之前,眼睛還好使嗎?
金岱:我記得我是1996年才開始用上電腦的。用上電腦之前眼睛已經不行了,那是特別艱難的一個時期。
那時看書已經要用放大鏡了,每天讀一兩頁,再後來,每天只能讀幾行,甚至讀幾個字。我一直堅持到什麼字也看不見了才放棄。為了堅持寫作,我試驗了很多方式,甚至還學《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書裏的保爾用木格子來固定寫字一樣,我也想了個法子,就是在塑膠片上挖出一條條的格子來,然後壓在紙上,一行行地寫。我用這個方法寫了一封信給我的姐姐,她一看到信就哭了,她在電話裏說她知道我的眼睛快看不到東西了。
寫《精神隧道》第二部《暈眩》及其以後的一段時期,一天寫不了多少,往往是寫一刻鐘,就要休息半個小時,再接著寫一刻鐘。後來當我快完成這部小說時,我已經是寫幾分鐘就要休息了,最後是只寫一兩行,幾個字,就要休息一陣才能繼續寫。
記者:有沒打算把你這種寫作與工作的艱辛寫成一部自傳體小說?
金岱:我也想過寫點什麼,但怎麼寫,還沒定下來。你這個寫自傳體小說的提議也許會對我有所促進。
在華南師範大學的校園,幾乎天天都會看到這樣一個場景:一個高大帥氣的男人,他的身邊總會有一個年齡與他相仿的女性,或者是一些青春無敵的大學生,他們輕輕地挽著這個男人的手,緩緩地走著路。那時,我的心裏就生髮出那麼一種想法:這個男人很特別,他一定有某些特別的故事。
採訪金岱那天,當我一走進他的家,我忍不住就叫了起來:啊!您就是金岱老師呀,我早就認識您了。金岱——就是那個被人輕輕地挽著手走路的高大帥氣的男人。金岱老師樂呵呵地說:真可惜呀,你坐在我的面前,可我都看不到你長成什麼樣子。
——原來,金岱老師的眼睛什麼也看不到了。但是,就是這一雙看不到任何東西的眼睛,卻創作出了那麼多震撼人心的長篇小說、透著深度的批評文字,而且他還意氣風發地站在講臺上給學生們上課。
金岱,這個特別的人,這些特別的故事,讓我的心中湧起——深深的感動,深深的敬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