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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隆基:尖銳批判香港文化

http://www.CRNTT.com 2007-08-11 11:54:51 羅小豔 黃帝子
  2007年7月18-24日,一年一度的香港書展在香港會展中心舉行,照例是如潮的讀者,照例是鋪天蓋地的書籍。不過最吸引媒體眼球的是,書展主辦方香港貿易發展局及《亞洲週刊》,邀請前來參加書展的兩岸三地的學者、作家,大陸有莫言、易中天、于丹、張悅然、春樹,臺灣有龍應台、孫隆基、駱以軍、胡淑雯,香港有倪匡、董啟章。連場“名作家系列講座”都告爆滿,儼然是盛夏裏的“文化大餐”,雖然有香港媒體朋友不無幾分尖刻地說:“香港人也就一年買一次書。”

  孫隆基、駱以軍兩位學者作家有非同一般的視界和見解。孫隆基對中國文化的批判、駱以軍對小說藝術的執著尤其可以令大陸的讀者、作家深思。

  孫隆基

  簡介:文化學者,在重慶出生,在香港長大,獲臺灣大學歷史學碩士學位;後赴美國求學,于明尼蘇達大學專攻俄國史,獲碩士學位,又轉赴斯坦福大學專攻東亞史,獲博士學位。曾任美國孟菲斯大學歷史系教授,並在加拿大等多所大學任教,現為臺灣國立中正大學歷史學系暨研究所教授,著有《中國文化的深層結構》、《歷史學家的經線》等書,對中國文化、當代美國大眾文化的研究都頗有建樹。

  寫作是為救人

  記者:你生於重慶,長於香港,就讀於臺灣,並長期受西方文史哲薰陶。是什麼東西讓你有了對中國文化進行“硬心腸的”反省的力量?
  
  孫隆基:我寫《中國文化的深層結構》,不是為了救國救民,而是為了救個人,救國救民是相當中國式的提法。我見過很多中國人,一方面將兒童時期才有的特徵遺留到二三十歲,另一方面又少年老成,老年化提前來臨。在這兩者的夾攻下,給人感覺不是上一代也不是下一代,不倫不類。他們人生當中最有個人特色的階段變得很模糊,即使有,也是在模仿西方,而且還摻雜商業價值的因素,比如說青少年文化中的搖滾樂、牛仔褲的流行。總的來說,我覺得中國人的成長是受到壓抑的。

  記者:就是說你的文化批判關注的是個人的成長?

  孫隆基:對。在我們的文化中,有很多東西偏離了應有的方向,父母只要求孩子把書念好。到了結婚年齡,再由父母幫忙張羅相親。日本現在就有不少這樣的情況,臺灣很多人從國外讀完博士回來後也需要靠相親。我覺得這些人在科學方面可能很有成就,就是所謂的“科學怪人”,但在社交方面一塌糊塗,沒有技巧。這跟父母對孩子從小的要求有密切關係,整個人只有一半在發展,情感方面沒有得到充分發育。

  記者:《中國文化的深層結構》距原版1983年出版時間已經20餘年。20年足以產生新的一代。新的一代的成長是否會對你書中所描述的“深層結構”造成衝擊?

  孫隆基:如果將文化比喻成語言,它的文法規則是不會改變的。就像我在臺灣所看到的,現在很多年輕人表面上看起來西化了,根本不太理父母,如果媽媽對他嘮叨,他會像美國青少年那樣說“youfuckoff”(你滾吧),但另外一方面,年輕人會很依賴父母,生活都不會打理,零用錢還是要靠媽媽,因此我覺得這種西化只是表層的。

  記者:你的意思是說深層的東西並沒有改變?孫隆基:深層的東西中少年老成的成分可能會減少了,但那種不負責任、永恆兒童化的東西,在中國的“小皇帝”身上可能更為發揚光大了。我在書中曾說,中國人不能控制自己,人的身體似乎是“開襠褲”式的,想排泄就排泄,沒有責任心。現在已經有了明顯的改善,內地的情況我不太清楚,至少很多發達城市明顯在改變。南都週刊:讀你的《中國文化的深層結構》會讓人產生對中國文化的反感,這是否會引起文化歧視?孫隆基:應該不會。西方人在讀我這本書時,往往會認為我是針對中國的集權主義的反抗。因為現在有文化的西方人,都會謹防自己有種族主義傾向,他們會有意識地避免從文化歧視的角度來解讀。

  記者:但是在讀這本書時,確實給人感覺中國文化沒救。

  孫隆基:我覺得不是有沒有救的問題,在書中我只是指出了“四人幫”以後、改革開放以前的一段歷史中的問題。現在看來,中國文化的基本文法規則不見得是一件壞事情。文法規則可以造句,可以是很糟糕的句子,也可以是很佳的句子,關鍵看怎麼造。至於將來會變成什麼樣,我不知道,因為我現在研究的是美國文化。

  記者:學者朱學淵提出“儒即奴”,認為儒家文化是導致中國人缺乏是非從而缺乏誠信的深層原因,並且引用你某些觀點來作為論據。你同意他這樣做嗎?

  孫隆基:我對儒家的批評是很尖銳的,但我不認為儒家是中國文化的病源。文法規則不問因果,很難說誰是因誰是果。我只是從中抽出一些“rules”(規則),很難說它的起源是什麼。不能說儒家造成了中國人沒有是非,中國人是有是非的,甚至有“殺身成仁”的信念,為了二人關係中的對方,可以殺掉自己一方,當然殺身成仁是為了天下和國家。
香港人太“乖”

  記者:你這次在香港書展中有一個演講題目為《美國大眾文化裏的第三性和東方人》,“第三性”是指什麼?

  孫隆基:是指包括中日韓在內的東方人,因為東方人沒辦法符合美國人的兩性結構。美國的兩性很兩極化,男女的性徵和行為很發達,這不只是說發生性關係,而是要有能夠做愛的心理資源,比如說調情的浪漫心態。

  美國人認為一個男人如果不懂得做愛前的調情,意味著他在某些方面的不成長。但如果東方人去“調情”,表示性的興趣,會被當作“流氓”,一個正派的東方男人他是不能表達這些的,他必須用別的方式來證明他是男人,如行俠仗義等。我最近讀到的易中天的《中國的男人與女人》,也表達了類似的觀點。

  記者:“第三性”來闡釋美國人眼中的東方人,美國人是有意識的嗎?

  孫隆基:美國人當然不承認自己有這樣的看法,他們反對種族歧視,但他們卻在一些事情中不經意流露出這樣的看法。當然也不是凡事都這樣看,在美國的電影、小說中,東方人出現的方式有很多,如中國的黑社會,就與性別無關。我說的是,只要牽涉到美國的性別觀與性的問題,他們會覺得東方人很難歸類是男人還是女人,而且美國人可能是不知不覺產生這種看法的。

  記者:東方人本身會是美國人認為的這種不男不女嗎?

  孫隆基:

  不是的,這只是一個對話,就是說,在A眼中將B看成怎樣。我在寫《中國文化的深層結構》時,用的是結構主義的方法,以觀察者的姿態在忠於客觀情況的基礎上構造出來的東西。現在我採用後結構主義,即兩者的對話,答案往往已經包含在問題裏面,比如說美國人去問東方人問題,他必定是用自己的方式去問的。反過來,從美國人怎麼看東方人,也能看出美國人是怎樣的。

  記者:你在《中國文化的深層結構》一書的第一版序言的最後一段,曾提出:不論“現代化”與否,中國“人”被設計的方式是否根本上有問題?這個20幾年前的疑問,現在是否已經有了答案?

  孫隆基:昨天在香港書展的“閱讀香港”座談會上,我很尖銳地批判了香港文化,但是從大陸過來的幾個作家學者,他們不會說批評香港的話,他們都在鼓勵香港。香港的現代化屬於超前的,但它還是缺乏一些東西的,很多東西被壓抑了。香港文化有“身體化”的特徵,有人以為這裏有縱欲的意思。其實不是縱欲,而是強調“吃”,這本身沒有什麼壞處,但不要因此而壓抑了人的更高的需求,比如說“情欲”。

  記者:“身體化”不包括“情欲”嗎?

  孫隆基:“身體化”傾向,是將整個生活的意向都導向滿足身之需要,而在“情欲”的需要方面,香港人是被壓抑的。美國人認為東方男性缺乏做愛的心理資源,而恰恰相反的是,他們認為東方女性本身就是一個欲望的物件。當然我不是說美國人完全講得對,只是一種他山之石。這是一種對話的方式,也可從這個角度來看香港。

  記者:你看到了什麼?

  孫隆基:香港的建築、運輸等很多方面都很現代化,一流的。但另一方面,缺少很多東西,如文化心理,個人對自己的情欲的壓抑。我在昨天的座談會上談到這一點,現場有人響應,說是有統計資料表明,香港男人的壽命是最長的,但香港人的“行房”頻率很低。香港人太現實了。

  記者:怎麼理解這個“現實”?

  孫隆基:長期殖民統治,香港人養成了各人自掃門前雪的心態,很現實,沒有一種超越的精神。總的來說中國文化也呈現出沒有超越性的特徵,但中國文化講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可以理解成橫向的超越,超越個人、小家的局限。而香港文化歷來沒有士大夫傳統,只有小傳統,與中國大傳統脫節,連這種橫向的超越都是很缺乏的。

  記者:大陸的情況又是怎樣?

  孫隆基:大陸與臺灣差不多,不像香港人那樣“規矩”。據我所知道的,大陸的留學生出來後,他們會很大膽地與洋人同居。大陸有木子美現象,有上海寶貝,這對於香港人來說是無法想像的,香港人寫不出來這樣的東西,也不敢寫。香港人是規矩過了頭,很“乖”。

  記者:你所說的“乖”有沒有帶貶義?

  孫隆基:雙重意思。“乖”就代表著守法,守法當然好。但很多東西就變成禁區了,我認為在一些不會危害到別人的領域,就應該注重你個人的情緒。有這樣一個調查,說香港大學裏的醫科學生雖然知道身體構造,瞭解如何避孕,但有性經驗的很少。而在臺灣,現在未成年少女懷孕的比率是全東亞最高的。我要說的是,香港人為了“安身”,在精神上犧牲太多了。他們在某些方面是發達的,但在個人情感方面是不發達的。
“叛國”的毛病

  記者:60年代,你在臺灣讀大學時,雷震、殷海光這些自由主義知識份子對你的思想有什麼影響?

  孫隆基:對我都有一些影響。但是我當時走的路數與他們不同,我感興趣的是歷史、哲學,不接近自由主義,甚至在當時我維護過中國文化,直到後來80年代才逐漸“反”中國文化的。

  記者:現在呢?

  孫隆基:現在我對中國文化持的態度比較中立了。

  現在主要精力是在批美國人,我現在是美國籍,在美國住了30幾年,我大概就是有一種毛病,也可以說是我個人的獨異性,就是喜歡“叛國”,或許可以概括為“最高叛國罪”症候群,喜歡批判身邊的文化。我的下一本新書《殺母的文化》,將從這個新的角度來分析美國20世紀的歷史。中國人對美國文化的研究缺少原創性,這個角度是全新的。而且,連美國人自己也未曾從這個角度研究過自己的歷史文化。

  記者:這會不會是知識份子對文化改造的本能的責任感?

  孫隆基:對,我會對比較切身的事情持比較尖銳的態度,喜歡深入批判。我在美國定居後,對中國的情感就不那麼強烈了,對於中國文化的好壞也沒有以前那麼關注了。現在看起來,也沒必要像當年那麼強烈地去全盤否定。

  記者:現在許多學者都在談論信仰危機問題,一個國家必須有一個共同的價值觀,才能形成一種持久的穩健的社會架構,你認為現在我們國家是否存在形成共同信仰的基礎?

  孫隆基:我覺得現在的中國已經沒有共同的信仰了,不過有共同信仰也不見得是好事,有時候往往是相當集權的。共同信仰不應該是意識形態的信仰,可以信仰法制,信仰自由主義,等等。

  記者:你怎麼看現在中國政府提出“建設和諧社會”的構想?

  孫隆基:經濟發展需要穩定的社會環境,所以和諧當然很重要。但我覺得一定不能因為和諧而去遮蓋不同的聲音。現代化不僅僅是指經濟的成長,不能為了和諧而犧牲了其他的東西,比如民權、人權,否則會形成“國家強,社會弱”的局面,而且處於這種情況下的國家相對于歐美的國家,也不會是強大的,因為它沒有社會的支援。結果變成社會弱,國家也弱,社會比國家更弱,那樣很難實現現代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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