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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辛欣:尋找明亮的激情時刻

http://www.CRNTT.com 2007-08-24 04:36:57
  張辛欣簡歷:作家,導演。

  主要作品:《在同一個地平線上》,《瘋狂的君子蘭》,《100個北京人》 

  曾任中央電視臺《運河人》節目主持人,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普通人》節目主持人,現旅居美國。 

  女作家張辛欣在人世的迷宮裏的什麼地方,兜了一圈後,又回來了。 白晝,漫步城市的街頭,張辛欣的新著《我知道的美國之音》的招貼畫,以一種放鬆的,悠然的姿態告訴人們,我,回來了。 

  黑夜,網族們穿越隧道,在一個名為博庫的網站,與張辛欣再次不期而遇。她的專欄機智狡黠,變幻無盡。她微笑地說,我,在這兒呢。 

  於是,有人往她的信箱裏留言,問,你快樂嗎。 

  等了很久,突然就有一天,張辛欣回復說,某一天的某一個時刻,她會在電視的《讀書時間》裏等你。 

  所有的,對她的期待都得到了超值的回報。螢屏上的張辛欣,激越飛揚的思緒,通透的心靈建構,特別富有表現力的話語。而且,女人的張辛欣,異國10年的歲月卻似一段涅磐,幻如重生後的鮮活而生動有致。 

  一個個臨時的,只能忠誠於我自己感覺的情愛物件,是我創作的全部秘密所在。 

  記者:你好,張辛欣。《女友》的很多讀者一直都很關注你,為終於能在網路上或書 攤上重又見到你而興奮不已。記得我曾在北大教授戴錦華的課堂上聽到她在褒 揚你的小說之後,禁不住扼腕一歎:可惜張辛欣到了異域後,如同很多富有才 情的女作家一樣,從此消失了。引得座下不少人跟著歎息。那麼,你可以告訴 我們,你在大眾媒體上“消失”的這幾年,你快樂嗎,都忙些什麼呢。 

  答:快樂?你從一個最難的問題開始問.難道,看到一個大張著甜蜜笑臉的我,會使你感覺快樂嗎?我的小說插圖畫家給我畫過一副肖像:背著赤裸的身體,兩支手撕著長髮.我曾經的文字形象是"尖銳的痛苦"和"絕對孤獨"?而這種形象,多少年來藏在一些讀者心中,以至於,讀者見到我,說著話,跟著我大笑過後,常會對我說:"看文字,一直以為你又高傲,又寂孤.唉." 

  "假如我毀掉了你的夢想,"我抱歉地說."實在對不起." 

  是的,我忙著笑和說--我作<美國之音>文化評論員,我忙著旅行,忙著拍攝,包括拍電視連續劇,不過,更多時候,我一個人埋頭寫作."消失"的10年,我出版了四部非小說作品:關於國際走私,關於國際媒體,關於網路,翻譯合作了一本美國商務法律的書.除了寫連續劇,我還為好萊塢作電影大綱設計.我寫了3部長篇.同時,我也忙家務:從頭我就覺得非常奇怪,至今都奇怪,只是兩個人的生活加起來,家務事卻會成幾何式翻著倍忙.在國外生活,女性家務包括著,爬在梯子上給房子外牆刷油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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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記者:我這裏是女性讀物,所以請原諒我會提出一些女性味道的問題。當年你在小說 《在同一個地平線上》裏有身為女人的很多困惑。這些困惑如今還在你的生活 裏時常出現嗎。 

  答:咱們要不要溫習一下身為女人的我當年的困惑是什麼:想作一個百分之百的女人,但你必須同時像男人一樣.因為,你找不到可以依靠一下的男人的肩膀.男人絕不比女人更有"騎士風度",榮譽,忠誠,愛情.而在精神思辯的廣度上,在創作的耐力上,男人並不比女人更強壯和有韌性.不動聲色地,但是在內心裏聲嘶力竭地,追求著唯一的兩心相悅.其實,我變換,我拋棄,我不斷更換著臨時伴侶.因為尋找不到同等智性水準的長久交流,而得不到高度敬重的對方,在性交往上會被我厭倦.我寧願沒有人.然而,一個個臨時的,只能忠誠於我自己感覺的情愛物件,是我創作的全部秘密所在. 

  困惑,如今依舊存在.不過發生了變幻.我在想,某些深刻的失望,也可能和女人對男人的泛神話有關.觀察一下自己有時的失望感,其實仍然有著童話的,幼稚的成分.我在學會把男人當做另一種靈長類來尊重,來欣賞.我帶著謎一樣的神奇感來看對方,我是說,在不是大多數的,而是稀有的男人身上,在對方對女人的神奇感,在對女性的崇拜和總是原諒我們的方面,反過來,我學著讚賞另一性別. 

  ---我承認,我把相當多的自我感覺作著定量和定性的分析,從年輕的時候起我就是這樣.第一次婚姻失敗的時候,我告訴自己,白天,你可以對人笑著,大說著,工作著度過危機,到了黑夜,剩了一個人,你不要再裝任何了,你沒有任何藉口了,所有的所謂人欺騙了你,欺負了你,全都拿到你自己這邊來,反省一下自己的失誤吧,你不能要求世界,不能要求對方,只能要求自己,只有這樣,你能夠真實面對第二天太陽升起. 

  我現在的丈夫信天主教,有時候他說,你這個出自共產主義文化背景的人,怎麼比我更像天主教徒,更愛自責?這是不是依舊地"尖銳痛苦"著的我呢?

  ----- 驚人可怕的是冷漠,最可怕的是成年人自己喪失了想像力的生命 

  記者:為了與你交談,我把北京書攤上你的兩本書《我知道的美國之音》、《獨步東西》都買了回來讀了一遍。“金髮小姑娘和三隻熊”的故事讓人心驚。關於 這,你還能與我們說一些什麼嗎?

  答:如此遙遠地用email交談著,你的問題讓我好奇:我講的這故事究竟什麼地方讓人心驚呢?金髮小姑娘進了狗熊家,喝了人家的粥,狗熊發現了小姑娘,她逃跑了.是不是在我們也熟悉的故事裏,你驚訝地發現,我在告訴東方的讀者,這個西方童話本來有包含著,教育孩子不要隨便侵入別人隱私範圍的意思?還是說,我的這個故事是一位打獵的美國父親講來哄孩子玩的,講的是自己發明的新版本,居然是金髮小姑娘殺了三隻熊!你是不是想說,這樣的想像太殘忍了?現代美國挺可怕?

  請放鬆一點,爸爸講的故事,可能會比媽媽講的故事要"殘忍"一點,男人的幽默嘛.不過,你覺不覺得,孩子們可能更殘忍?讓我們越過孩子不知道死亡的真實意思,看血不過是紅顏色,孩子不一定把自己跌破膝蓋和子彈穿過胸膛真實地聯想在一起,我是說,越過孩子們的想像系統還沒有隨著成長的經驗健全起來的層面,也越過大半是從電視歌舞裏學來的甜兮兮,假兮兮的"孩子表情",孩子的如今殘忍方式,是不是趨向著自私的小我?趨向著脫離大自然?看看大都市,已經沒有我們小時候的許多微小自然景觀了,有小蟲子,野草嗎?污染使天空曖昧,多少孩子抬頭仰望著星空,在廣漠裏天真傲遊幻想?

  所以,這樣有一點"殘忍的童話故事"並不可怕,並不驚人,在漫天遍地的甜蜜童話裏,它不過是一點調味胡椒.美國人並不是天天在講這樣的童話.在<獨步東西>這本書裏,我介紹了今天美國紅極的<哈瑞.派特歷險記>,這本書是一個當今城市少年,忙碌上學和魔術內心,小孩愛看,大人也愛看. 

  孩子本有健康的天性,無限的好奇心,在一點殘忍上,跳躍著新鮮的生命,請不要怕.在我看來,驚人可怕的,是淡漠,是缺乏想像力.最可怕的是成年人自己喪失了本來想像力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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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記者:相信很多讀者都會很在意你書中多次呈現的氛圍,開著車在高速公路上聽著音 樂或新聞,在午後的花房裏,就著溫熙的陽光臨摹世界名畫等等。因為這讓人 聯想起當年你獨自騎著自行車走運河鼻子被曬脫了皮,又一路風塵採訪一百個 中國人的近乎于壯舉的壯舉,前後畫面拼接在一起頗有意思。作為一個作家, 你的自我完成大概經歷了哪幾個路段。 

  答:你這副拼圖使我挺酷?還是,實際上我是一個混亂的創作者?或者,一個患"多動症的非兒童"?

  寫作的時候,我是同時寫幾個東西,同時使用著不同的風格,"浪費才華",是評論界對我的批評,包括說我善於寫女性感覺,卻不繼續寫了.作為作家,我寫小說,寫非小說,寫文化短評,經濟評論. 

  我是作家嗎?在我看來,作家的本質,第一是想像力,同時是想像力實現的體力,是個性的,也是個體的實現,在寫作主題上,我對人性心理的秘密,包括性心理有興趣,對神秘事務有興趣,對歷史和平庸裏的激情有興趣,同樣的,我對創作的自我潛能的探索也有興趣.這樣的心路冒險,顯然道路不清晰,走冤路,我遠沒有完成,我總覺得,我還沒開始作自己可能作的,我必須加快,因為,生命不再是曾經的感覺--不是模糊著的無限長久... 

  ---- 絕對的快感,對我來說,就是不斷進入各種創作狀態 

  記者:作為一個女性心理的成熟呢,路途是否更為艱辛一些,如履薄冰,步步為營? 

  答:如履薄冰.好形容,這是我少女時代的感覺.我覺得少女時代最難度過,虛榮心,暗追男孩,在自卑中掙扎.那個時期真黑暗,真艱難.一過20歲,雖然一生的無窮麻煩剛開始,以後的大麻煩接連不斷,但是,內心感覺相對明亮多了. 

  步步為營.在創作上,這是我每時的,日益面對的問題.我寫作,也拍攝,作出版.要與人合作完成作品.自己不到位,或者人不到位,中間任何環節的不周密,都很可怕,都會使創作沒有結果. 

  在生命既是創作的路途上,我無暇在意平日.我猜想,提這個問題,是不是也和如今中國相當多都市婦女面臨的男人的性背叛有關?("包二奶"是其中一種現象)我的看法是,巴結他們,無論如何沒有用,男人要逃,你怎麼都沒有辦法,就像我們自己要逃的內心時刻一樣.你拿自己有辦法嗎?

  而時刻"如履薄冰,步步為營"的女人,也許要小心呀,至少,臉上可能帶著相.眉頭尖刻地高挑著(請不要把眉毛畫的那麼精明),老皺著眉頭,擠出皺紋,你是刻意板著,還矯揉造作的身體語言,都會洩露內心的盤算. 

  我告訴工作夥伴:作不好,還作不壞嗎?你專心作了就是了,不要預先叫死真--對了,我也應該這樣提醒我自己. 

  反過來,你不覺得嗎?當今世界,作女人,在某種程度上要比作男人容易?我也許是說在一定程度上掌握自己經濟命運的知識婦女.你不覺得男人的心理路途可能更艱辛?你可以在公眾場合放聲大笑,哭泣,你可以歇斯底里,男人可以嗎?男人面對的社會形象壓力大於女人,而男性是不是在長期歷史壓力中蛻化演變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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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記者:你的文章裏有類似的話語,“孤獨成為焦慮的內容,到處是單向的焦慮,呼喚 沒有回音”。這是否是你眼下投入網上專欄的寫作的原因之一。在網上,你 喚來了高粱、大頭等可以看作朋友的真誠的人與你交流,卻也引狼入室,時不 時地發生點驚心動魄,又有驚無險的小動作。談談作為一個網路作家的體驗, 好嗎?

  答: 你看看周圍,看看忙著打手機的,看看忙著在電腦上和陌生人聊天的,看看沒有這些現代化手段,但是一臉戒備的人們,都是我觀察的"到處單向的焦慮". 

  我大約是中文世界所謂第一個在網上開專欄的專業作家,我的專欄下面有讀者直接交流的通道,這些文字也直接呈現在世界面前,這可能很罕見.並且,我一個人真實地在明處,所有讀者蒙面化名,躲在暗處.可以想像,一個女性作家,在網路這種新文化中,在匿名創作中,挑起了人性的激情,也挑起色情,我甚至招來過春宮畫.看過<獨步東西>這本書,很多讀者追問,我在網上交的朋友,比如高粱,大頭,顯然都是男爺們,難道我就不想見這些真人?我覺得,通過文字的蛛絲馬跡,你能體察人的相當生活,洞觀對方的內心層次.還是給我自己留出想像的空間吧.  

  在網上寫作,是寫作,也更像是我的戲劇專業作的,像是在舞臺上表演.你向昏暗處,向渺茫的虛空,扔小石頭探問.召喚來朋友,豐富著生命體驗和想像,在既興發揮的同時,檢查著創作的底韻.但是,向網路內外的空洞處張望,仍然到處看到孤獨. 

  孤獨,也是一種美感.是我追求著,失落著的感覺.如今,當我回到浮躁的,永遠只有吃喝一種業餘生活的中國都市,我很難找到以前也很擁擠,更少"業餘文化內容",根本沒什麼可吃的都市里的,那種擁有內心空間的孤獨感.在美國我也很難尋找到曾經那種孤獨感.儘管,大量的時候,我是閉門創作,寫長篇的時候我幾天不下樓,幾個月不出門.我一個人開車走長路,看著異鄉的景觀,在孤獨中,我有一種臨時的感覺.而以這樣的感覺過了10年了,我問自己,一遍遍問自己,為什麼總是臨時的感覺?無論是中國,是美國,是世界其他地方,在所有行走中的臨時居寄時,我只能專注地尋找創作中的孤獨來把握住現刻的自己. 

  我的問題可能是:兩性交流,在我,是純情純欲的臨時快感,而對我來說,我發現,在一般人以為快樂的地方,我感覺不到快樂,可以說,我不在意一般的快樂感覺,只能追求絕對快樂的過程,而絕對的快感,對我來說,就是不斷進入各種創作狀態. 

  難道因為他是美國人,是男人,並且是律師,他就能完全保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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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記者:你是一個特別富有創造力的作家,也是導演。你總有內心力量讓別人對你的期 待不會太落空。接下來,你還會有新的舉措嗎,能否透露一二? 

  答:我在修改長篇小說,不追求"出版",我會自己用電腦製作出來送一些值得送的人.同時,在網站迅速走向商業化的時刻,我想回歸網路的浪漫主義初期,我在製作一個"個人網頁",在美國用多媒體版,在帶寬不夠的中國用"簡體版",把<獨步東西>的旅行更私人化地表達出來. 也許下個月(8月),我會帶一個數碼攝相機,一部手提電腦,一台衛星定位電話,一個裝著好書(5000本)的讀書器去旅行.也許,我的旅行行裝仍舊是,一架照相機,一堆紙書,圓珠筆,速記本,臨時蹭上任何小隊,或者,仍是一個人,繼續我的探險. 

  對我來說,這樣一些很具體的做法,與其說是大消灑,不如說是把焦慮變成動力.跨越著東西文化,操作不同創作領域,我到處面對創作產品的危機和未來:平面出版面臨盜版和e書的挑戰,電視面臨網路和數碼多媒體文化產品的挑戰.還沒有細數,在"地方文化"中,戲劇被電影淹末時,電影被電視淹末,國產電影、電視、音樂製品被"美國大片"和盜版碟沖刷... 

  在這些危機裏,我固然可以靠傳統方式殘存著自己,臨時趕著時髦,比如用導演手段玩玩網路,在網上寫並且作多媒體,在媒體報導上,我甚至被歸為IT界傳奇人物,但是,我不僅對在投入的網路文化持高度的批評,我對它的市場出路也很懷疑.我在平面出版,網上創作的同時,走到第三條路上:

  我在組一支非常小的組---你想像不到的小,正在試圖完成一個"不可能完成的行動"(就像那個大片的名字一樣),我的小組同夥都很興奮,而我,是在努力打通一件文化產品的國際市場通道,想想馬可.波羅,你會原諒我,而不會覺得我太"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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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記者:喜歡你欣賞你的女友們談起你的婚姻的時候,總覺得如果你嫁給一個老外比嫁 給一個中國人更讓她們放心。當她們知道你的美國先生是一個律師的時候感 覺就真的很放心了。是這樣的嗎?可以談談你的家居生活嗎?

  答:為什麼嫁一個老外更好?中國男人的問題是什麼?開玩笑反問,我要是替女友們心裏的某些感覺作答,會不會引起街頭焚燒雜誌?

  為什麼對我的先生是一位律師會更覺得放心?難道因為他是美國人,是世界首號公民,是男人,並且是律師,就能完全保護你?是的,斯蒂夫能幫助我看英文合同,能給我和搞藝術的我的朋友冷靜的建議,不過,文化之間的距離,生活經驗背景的不同,讓我懂的,在彼此理解中,保持自處,作自我判斷,是絕對的,永遠的. 

  我們兩人都很忙,都可以用"工作狂"來形容.我們聊天的時間很少,少到,前幾天,斯蒂夫過生日,兩個人在飯店吃飯的時候,他問我正在忙些什麼,我告訴他我的下兩個計畫,他瞪大眼睛(眼睛本來就不小),"Honey,你這些想法我怎麼一點都不知道?!" 

  談話交流不需要每時每刻,但是,你會不斷發現著在一起生活的那一半,再確認他是不是你直覺認定的.有一天,我對斯蒂夫說,我想為吃飯房間的牆臨摹一張畫,是15世紀荷蘭畫派的.他回答,我猜想我知道你想畫哪一張.他從書架上抽下來一本歷史著作,指著上面作為當時生活細節提供的畫面,書上是老布魯蓋爾的<鄉間的婚禮>.這正是我要說的畫.又比如,昨天我在他床頭櫃那邊發現,他正在重讀英國作家寫的中世紀歷史.於是,我把我最近睡前在翻看的中文書給他看(他不會讀中文),他能讀封面上的英文襯底.<中世紀的沒落>.不用說什麼,我在讀他也在默讀的其中一段歷史. 

  - 神父說,我讀了你的一本書,讀到許多人,遙遠中國的許多人 

  而婚姻,是兩個人,只是愛,對嗎 

  ---- 

  記者:在採訪的最後,請你給女友們說一個小故事吧。曾經感動過你的故事,你自己 的或別人的都行。總有一種力量讓人淚流滿面,是嗎?

  答:讓我淚流滿面的事情,別人看來可能非常愚蠢.比如看電影,當我眼淚汪汪走出電影院,聽人說"不真實"的時候,我挺羞愧,儘管,作為影視專業工作者,我一邊流淚,一邊批評,可能比一般觀眾要嚴厲的多;再比如,面對歷史廢墟,空無人跡,我也會突然淚下(我知道,我甚至不應該張揚--對讀者表達這樣的情緒?);還有,面對信教者虔誠的時刻,在哲學,心理學,和社會學的層面,我疑問重重,但是,我忍不住流淚,看到人"愚蠢"誠信的時刻,我看著蒼生的大茫然. 究竟是什麼力量讓人淚流滿面?可能是激情的衝擊,也可能是恥辱心.在他人的歡樂時刻,就比如斯蒂夫的老家,波士頓,每年他們國慶時,"流行交響樂隊"都在露天劇場免費為觀眾演奏柴可夫斯基的"1812",廣場禮炮齊鳴,而城市教堂一起敲起鐘來!看黑人集體搖晃著高唱靈歌的時候,看愛爾蘭藝術...我總是看到富裕和貧困的驚人對比,看到創造與享受的時刻,你不由不對比自己的民族,在衰敗著創作的想像力,衰敗著對生命的自我欣賞,就因為自我大恥辱,忍不住流淚. 

  淚流滿面,也可能因為感動,無名的感動. 

  這是一個我和斯蒂夫有關的小故事.是9年前這個時候,是我們結婚之前.我們討論結婚的儀式.斯蒂夫生長在天主教家庭,想舉行一個小教堂婚禮.他找到一個耶穌會神父.我發現,他平日不大進教堂,卻開始經常去和神父談心.他說,這個耶穌會神父很有學問,在念博士.當然,在結婚前,教徒應該和神父談心. 

  不過,有一天他說,在結婚前,神父也需要和我談一談.這讓我感覺很緊張.我準備了學問,準備了文化歷史,我掃了一眼世界地圖,因為神父要被派到北非去了.並且,去談話之前,我還帶了一本字典,我怕辭彙不夠對付學問精深的神父.我可能有想要懺悔的強烈願望,自然,你也可以說,這種自我分析的對人表達,是一個作家的天性. 

  在去神父住的地方的路上,我們開車路過一個鄉間教堂,教堂前面的地上,栽著密密麻麻的白色小字架,是反流產的宗教組織幹的.仿佛不經意地,斯蒂夫說,你最好不要提到流產那類女權主義看法.不要傷害神父的信仰?那時候,我幾乎想跳出車去了,我不想下跪,不想對其他文化作自我經歷過的哪怕是由無數愚蠢構成的經歷--我根本不想口吐懺悔. 

  車到了山中.一座石頭房,在一輛破汽車車頭上,坐著一個年輕人,穿著牛仔褲,舊汗衫,他從車頭上跳下來,就是神父了.洗白的汗衫上有鱷魚名牌標誌.他夾著一個檔本,一雙清澈的天蘭眼睛. 

  他跟斯蒂夫說話,我們並排走,穿過草地的時候,我注意到神父腳上的白球鞋,是我們小時候那種薄薄的球鞋,我猜,球鞋和汗衫,都是人捐助的.他的口音是中部平原的,也許來自農夫家庭,他們兩人說話,我沒有開口. 

  我們在河邊坐下來,神父微笑說,為結婚報告,不得不填表格,像官僚一樣.他們兩討論著儀式的細節,蛋糕,蠟燭,音樂.顯然,年輕的神父也沒有經歷過這種儀式.我聽著他們猜測別人的婚禮都是怎麼作的,很像在聽兩個少年人討論冒險的計畫,打火石,鹽,繩子.神父一邊在表格上打著勾,一邊小小地吹著口哨.我沒有開口. 

  我聽見神父說,是對我說了,我讀了你的一本書,讀到許多人,遙遠中國的許多人,而婚姻,是兩個人,只是,愛,對嗎?

  我沒有回答.沒有開口.但是,突然地,我流下眼淚. 

  我可以感覺到,我使兩人都很慌張,但是,我就是忍不住地流淚,同時,我要替人想,替他們想像,他們年輕,更純真,他們會不知如何是好,而在男人面前,包括在神父面前無用地哭泣,讓我感覺到恥辱. 

  沒有人說話.淚水模糊中,我看到有一塊手絹遞過來了.是從神父這邊遞過來的.我接過手絹. 

  是一塊用舊的手絹,灰白色的,在口袋裏放的微帶一點體溫.沒有任何人能給我任何的指點,我不知道,是不是可以用神父的手絹擦女人的眼淚?我纂著手絹,他們在兩面沉默著,河水在淚前流淌著.他們始終沉默著. 

  然後,我們一起走,誰都沒有說什麼.是同一片綠草地,我清晰地記得,陽光在細微草尖上點點閃耀,那時候,我心中一片明亮,你知道,我感激什麼?

  我感激我遇到的神父年輕,感激我默對不世故的智性,感激所有的,偶然的,不堪的此生遭遇,我感激無名.(來源: 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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