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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世明:大隱隱於市
http://www.CRNTT.com 2006-08-21 03:46:03 韓小蕙
錢世明新作:《燕山述情錄》 中國評論學術出版社出版
1999年參加第十屆國際中國文明研討會時照於莫斯科
和錢世明先生是老朋友了,熟稔到甚至想不起第一次見面的情景,但他的幾件逸事,卻一直存放在心間:
第一件:20世紀70年代,有日本學者來北京訪問中國社科院文學所。座談時,日方提到清代一位不怎麼有名的詩人,故意只說號不說名,在座的中國專家面面相覷。會後該所某室負責人問錢世明,錢當即說出此位詩人是誰,有什麼著作,其詩集的名字是什麼。負責人大喜,說小錢你趕快下點功夫把清詩弄弄清楚,我把你調到我們所來就負責這段的研究。當時錢世明剛三十出頭,正在北京木偶劇團當編劇,他“唉”了一聲,拔腿就上北圖借了一部《清詩選》,花了一個星期時間,從第一首背到了最後一首。
第二件:上世紀80年代中期,正是現代詩崛起的風頭時期,一個詩歌討論會上,有慷慨激昂的“先鋒詩人”發言,越說越走了板,居然說“從屈原到郭沫若,整個中國詩壇都是一條乾涸的河流。”錢世明不幹了,一如大河開閘地開了講,不但用中國聖賢們的例子加以批駁,還“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也學著“先鋒”的路數大談西方詩學和美學——蘇珊•朗格是怎麼說的,科林伍德是怎麼說的,克萊夫•貝爾是怎麼說的,他們的話是在哪本書、第幾頁、第幾行,你們好好讀去吧!結果當場把“膽大妄為”的後生小子們鎮住了,技不如人,誰也不敢再“叫板”了。會後,有心人還真去查第幾頁、第幾行,果然一點都沒錯。
第三件:1991年錢世明在北京當代美術館舉辦個人詩、書、畫、印展。在畫壇尚無名望的背景下,他的《展覽前言》卻“癲狂”至極,僅十四個字:“老夫一怒揮詩筆,踹破藩籬闖畫壇”。雲何“老夫”?他那年才49歲。
第四件:1993年香港報紙登載中通社自北京發佈的一條消息《北京易學專家查證:西漢人焦延壽發現日蝕原理》,文稱:長期以來,世界學界一直認為最早解釋日蝕現象的,是西方人陽瑪諾夫(其著《天問略、日蝕問答》);而北京易學專家錢世明近日發現,西漢末人焦延壽在其著作《易林》中,有“杲杲白日,為月所蝕,損上毀下,鄭昭出走”和“日月並居,常暗且微。高山崩巔,丘陵為溪”的論述,應是世界上最早解釋日蝕現象的人。
第五件:1995年中國作協創研部和北京作協共同舉辦了“錢世明現象研討會”,與會專家一致稱其為“文壇怪傑”。嚴文井先生在會上提出:“要全方位研究錢世明現象,這對文藝界和學術界肯定是一件好事,一定會給我們深深的啟發。”
錢世明是誰呀?
上篇:安安靜靜做學問
人稱“文壇怪傑”的錢世明,現年64歲,是北京藝術研究所的研究員。其人怎麼“怪”呢?單看他涉獵的科目吧,計有:周易、儒學、藝術欣賞、文學創作(包括舊體詩、新詩、小說、劇本、兒童文學等);其授課經歷計有:在北師大、外交學院、外語學院、戲曲研究所、戲曲學院、國際關係研究院,講授儒學、易經、佛學、戲曲美學、音韻學、古詩詞欣賞等;其主要著作計有:詩詞文集《大明詩稿》《望汾樓詞》《大明古文稿》《錢世明詩詞選》等,學術著作《儒學通說》《易象通說》《易林通說》等,長篇小說和中短篇小說集《穹廬太后》《李清照》《玄奘傳》《原上草》等,劇本有昆曲《辛棄疾》《東行傳》、木偶劇《大鬧天空》(獲1978年南斯拉夫國際戲劇節最佳節目獎)、京劇《梁祝》《風雪寒江恨》等;還在北京舉辦了“錢世明詩書畫印展”……
在《易》學上,錢世明的突破在於,提出“卦象思維”,借助符號美學的方法研究卦象,這樣,就把卦象研究與藝術實踐聯繫起來了。“特別是把卦象思維、形式,提到是表現性藝術符號的觀點,亦學術界之僅見。”(著名學者吳曉鈴評語)
在詩論上,錢世明提出“詩之為道,情、才、識、膽、氣,缺一不可。”“人皆有真情,故人皆可為詩人也。而多不能詩者,在才、識、膽、氣之不濟也,在想像能力之差也。”
在戲曲美學上,錢世明否定戲曲表演的一招一式是“程式”,認為它是有表現力的、有內蘊的表現性形式,這與卦象的玩象見意是一致的。
在古典文學研究上,錢世明對李商隱的全部詩作做了藝術分析,寫出專著《玉谿生詩藝析評》、《風騷旨格疏》,乃前人沒做過的事情。
在儒學上,錢世明稱,他治儒學,“就是要用儒學思想為現代社會服務。”舉個例子,對“義”的分析,他說:真正儒家講的“義”,是“宜”的意思,辦事合宜,合社會需求,合公共道德標準,即為“義”。“義是行為合理的表現。”“義,是決定該做不該做的標準。孔子說:‘君子之于天下也,無適也,無莫也,義之與比。’”“義,是助人為樂,‘人皆有所不為,達之於其所為,義也。’”這種美德,卻被世俗歪曲成“哥們義氣”,成了無原則、不講公眾利益、無視公德與社會法度的重私情的代名詞,進而成了古今一切賊、匪、盜、黑幫之間的粘合劑,成了壞人們互相包庇的“美德”。錢世明對此深惡痛絕,大聲疾呼:“這些被扭曲、篡改了的東西,與儒學中的‘義’是玉瓦不相符的。”
而在人們相對熟悉、也相對親近的文學創作上,錢世明說他寫歷史小說,也不是為寫小說而寫小說,而是為了表達他的歷史觀。他寫歷史小說的原則是“不以文亂史”,也希望讀者“不以史衡文”。他愛寫歷史上的少數民族英雄,因為他認為中國歷史是中華各民族共同創造的,為此,他在經學上亦讚賞《公羊傳》的“大一統”思想(“大”,讚美。“大一統”,崇尚一統)。
這麼“龐雜”的學術體系,其範圍之大,涉獵到中國傳統文化的文、史、哲、美、藝諸多方面,而易學、佛學、音韻學又尤其難,真不知道錢世明是怎麼掌握這麼多學問的?著名學者吳曉鈴先生生前曾慨歎說:“要全面研究錢世明的作品,太難了!”
也許正是因為曲高和寡,所以錢世明的知名度還只限於較小範圍,各種評獎很少看到他的名字,各種熱鬧場合很少看到他的身影,各種熱點更跟他無關。但錢世明追求的,就是一種以平平常常心,安安靜靜做學問的書齋生活。他就像遠離人間煙火的古代學人那樣,對名利淡然處之,對評獎從不追求,但對作品的優劣卻有著一己的堅持:“治學必須有己見。拾人牙慧、無己見之論著是傳不下去的。”他心中的大美,是“儒學,中華傳統文化之主體,其精粹於今世仍有補益。”
不蒙人,不蒙事,不蒙學問,這是錢世明做學問的三條金原則。要讀聖賢書,先做聖賢人:焚香沐浴,敬惜字紙;以學治愚,死而後已;夙興以求,夜寐以思;惡不可積,過不可長;以銅為鏡正衣冠,以人為鏡正言行……這些“規矩”都是不能破的。連他的學生也不能破,連他的朋友也不能破——那日我在他家小坐,他拿出沈從文先生給他的信讓我看,我隨口念道:“……蔓(Man)延”,錢先生馬上就糾正說:“不是Man,應該是Wan,古音都念Wan,指爬蔓兒的藤科植物。《左傳》裏有‘蔓草難圖’,《廣韻》解‘蔓’字是‘無販切’。大蔓大蔓,應該就是這個蔓,現在都寫成大腕,錯了,意思不通呀。”我說哎喲真慚愧,我真是只知其“Man延”,從不知其“wan延”,我還是正牌大學中文系出來的呢,老師從來沒提起過,字典也都是這麼教導我們的。
錢先生歎息說,現在真的是謬誤甚多。比如“栩栩如生”,莊子的原話是“栩栩然,蝴蝶也。”其“栩栩”是“歡暢、高興”的意思,莊子是說自己變成蝴蝶後,就像飛翔的蝴蝶那麼歡暢和高興。但現在都給解釋成“如同活的一樣”,到處亂用。早年嚴文井先生告訴我,葉聖陶先生即對此提出過不同看法。
我無言地望著錢先生,心裏都有點同情他了:愚人昏昏,我獨昭昭。昏昏者渾渾噩噩,無知者無畏;昭昭者眼明心亮,卻又無可奈何,他得活得多不快活呀?
下篇:久久長長做賢人
幸虧錢世明是個散淡的人,又是一位保持著天真、童趣的“半癲”。他活得可瀟灑了,興致來了,一個人在家裏又唱又跳,“玩”得極開心;碰上對心的朋友,手舞足蹈沒個正形兒。他有著自己的一片爛漫、瑰麗、獨立的內心世界。
著名俄羅斯文學專家藍英年先生曾著文,說剛剛去世的張中行先生家是他“到過的最簡陋的住宅”;套用這個語式,錢世明家也是我的文人朋友們中最簡陋的住宅。且不說那些豪宅,在今天時人多已大大改善居住條件的情況下,渾身是真學問的錢世明,卻還住在北京東直門內一座簡陋的居民樓裏,小三室一廳,也就六十來平米吧。四白落地,原裝的鐵窗、木門,原裝的水池、馬桶,原裝的燈管,只在水泥地上鋪了一層薄薄的瓷磚。因為是一層,目前正當暑夏倒是涼快,可是冬天就非常之冷了,不知他整天坐在那裏讀啊寫啊,老胳膊老腿老骨頭縫兒,怎麼受?
就說君子固窮吧,在改革開放已28年、全民奔小康的21世紀的中國北京,君子也不該再“享受”這待遇了!我忍不住跟他說:“冬天您得買塊地毯墊在腳底下,不然寒氣侵身,容易得關節炎。”
他“唉,唉”地答應著,轉瞬,又把他的“寶貝”們抱出來,讓我一飽眼福。
善本書,一函一函的,都是用藍布包面的硬殼套著,一邊一枚小小的象牙扣,像忠誠的國門衛士一樣盡職,竭力把歲月的灰塵鎖在外面。最珍貴的一套是明萬曆年間版的《戰國策》,紙都已經發酥了,碰都不敢碰,而墨蹟卻依然清麗,漂亮極了。還有清代的一些版本,《詩經》、《聊齋》什麼的,都是雕版印刷,一函函被精心置放在一個頗有年紀的大書櫃裏。
這些都是錢世明祖上留下來的藏書,也曾被“掃地出門”,集中拉到北京體育館的院子裏,後來被他悄悄“盜”回。“這只是一小部分,大部分都沒搶救回來,可惜呀!”
錢世明是世家出身,祖籍浙江山陰(今歸紹興市),曾祖父是咸豐乙未科進士,後任工部主事,全家遷居京城。錢家在前門外大柵欄附近的櫻桃斜街買了一個大院落,後來八國聯軍屠戮北京時,老人含恨身亡,子孫慢慢敗落下來。錢世明5歲上學,7歲喪母,一直跟著外祖父母長大,所居之所在崇文門外的一所大宅院,今已不存。三進院落,兩側廂廊,青磚漫地,草木森然。家中只他一個小孩子,有時小錢世明坐在院子裏讀古詩,讀著讀著就覺得瘮得慌,下雨時,更讓他聯想到《西廂記》、《白蛇傳》等戲曲裏的情景……
錢世明還記得清清楚楚,7歲時,他讀了人生的第一部長篇小說《濟公傳》。他太佩服濟公了,別看他穿的是破衣裳,可他行俠仗義,替人解難。當時小錢世明就領悟到:越有本事的人,越應該謙虛……
世事無常。五十多年後,坐在現今的陋室裏,已是兩鬢全白的錢世明,回憶著自己走過的學問路,同時解讀著自己:
——“我這輩子最不把錢放在心上,現在每個月的退休金,也夠吃夠喝,足矣!那年張火丁找我寫個本子,我喜歡她的戲,就答應了。我是邊唱邊寫,按譜填詞,實打實用了3天時間,就把本子拿出來了。張火丁幾次打電話來,非問我要多少稿費?我一聽腦仁兒就疼,說不要錢……”
——“誰來了都問我為什麼不裝修?我是真不講究,從小那麼寬敞的院落都住過,現在還在乎這小鴿子籠?對吃、穿、住、用,我都隨便,家裏給做什麼就吃什麼,給買什麼就穿什麼,我自己從來不去商場,只去書店和琉璃廠……”
——“我為什麼能淡泊名利?有三個原因:一是從小受的教育就是踏實讀書,不能想別的。我還記得自己讀的第一本書是白話《世說新語》,裏面‘陳平渡江’、‘管甯割席’、‘赤眉軍不打鄭玄宅’的故事,對我教育極深。二是外祖母對我的管束很嚴,從小就教育我不許動別人的東西,不許眼紅別人家有什麼,不許挑吃挑穿,不許暴殄天物,這些都給我打下了極好的人生基礎。三是我崇拜孔子,把他的一句話作為終生的座右銘:‘士志於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
——“我這輩子最尊重的是什麼人?當然是有真學問的人。打我年輕時起,就只願意跟老先生們來往,上人家家裏請教去,進門只談詩、詞、文,從不閒扯別的。老先生們都對我非常好,手把手地教,像王昆侖先生、田名瑜先生、沈從文先生,給我寫信談劇本、談詩、談小說,都是用毛筆,一寫好幾頁,那真是一絲不苟。冰心先生九十多歲動不了了,還重讀《十三經注疏》。1995年,臧克家先生90大壽,寫了篇短文《說夢》,還寫信託我查‘損夢齡’之說到底是出自周武王,還是宋人黃山谷用了‘夢齡’的典故之後?”
最讓錢世明銘記於心的,是老師田名瑜先生的一件逸事:田老是著名的鴻宿大儒,解放初毛澤東主席曾在中南海宴請兩位文化名人,並親自為二老操槳划船,其中一位是毛主席的老師,另一位就是田老先生。田老在京一直住一間只有六七平方米的小平房,這對年事已高的老先生來說極為困窘不便,有人就出了一個主意,請田老給毛主席寫信,田老先生斷然拒絕說:“孩子,讀書人不興那樣做。”
這一點一滴的言傳身教,好比春風化雨,點點滴滴全被錢世明吸納到心田,滴滴點點照著去做,幾十年來從不懈怠。他覺得苦嗎?不苦,凡聖賢都是如此,安貧樂道,死而後已;他覺得難嗎?不難,君子見賢思齊,見不賢而內省之。況錢世明是天性使然,一輩子追求的就是讀聖賢書,整理和研究中華文化,沉浸其中,熏熏然,悠悠然,津津樂道,甚至是“五迷三道”。有時讀書讀得興奮了,就手舞足蹈地來上一陣“老夫聊發少年狂”,然後沖著外部世界“嘿嘿”一樂,曰:“妙處難與君說呀”!還有時興致來了,一大早就上地壇公園拉胡琴,搖頭晃腦,自得其樂,常去那裏遛早的人們都認識他了。
今年春節,一位老朋友開車到家裏給錢世明拜年,老伴兒說他出門吃飯去了。等了七八分鐘,就見錢世明騎著他那輛舊自行車,邊唱著戲文邊回來了。見到好幾年沒見面的老朋友,他自然很高興,忙不迭道歉:“今天我老伴不舒服,我就自個兒到胡同口,吃了一碗鹵煮火燒。”
客問:“怎麼還騎車呢?”
笑答:“你瞧我這身體,還倍兒棒,就願意騎車,自在,還鍛煉身體。前幾天我一高興,騎著車跑通州大順齋買糖火燒去了,一個來小時就到了。所以,我很少坐車,就連有單位請我去講課,人家說開汽車接我來,我也說不用,現在這麼堵車,多糟蹋工夫啊!再說我這輛舊車還有一大優點,擱在哪兒都不怕丟。”
客又問:“怎麼還住這兒,房子還沒解決?”
一聲歎息:“都退休的人了,更難解決了唄。”
客複問:“錢老師,您還有什麼願望?”
“有,有。”這回,錢世明快言快語,一口氣說出4個心願——
第一個願望:淨化學術。你看現在這金錢鬧的,怎麼連學術界都亂糟糟的呀?有次我聽廣播,一“專家”講《聊齋》,愣把“賈人之子”解釋成“姓賈的人的兒子”!從古至今,誰不知道這裏說的是“商人的兒子”?連這都不知道,他還敢上電臺去講?又有一次偶然看電視,正有“專家”講古人作品,好幾處講錯了不說,還突然冒出句粗話,說這位古人“裝孫子”,真把我嚇壞了,這是專家講課的語言嗎?
第二個願望:淨化語言。俄羅斯普京總統上臺後,曾提出淨化語言,我覺得咱們中國的語言環境也存在很大問題。現在好些詞兒都不通啊,比如“感動”某某地方,地名又不是人稱名詞,怎麼感動啊?“時尚”某某地方就更不知是什麼意思了。還有“詩文”某某地、“戲劇”某某地,“PK某某”,白紙黑字就那麼印著,都不明白是什麼意思?聽說網上用語更是莫名其妙,比如管東西叫“東東”,管崇拜者叫“粉絲”,有些紙質媒體就直接拿來用,看得人暈頭脹腦,真是把中國語言搞亂了。
第三個願望:收幾個好學生。現在讓我苦惱的是,我們單位級別低,我想招幾個研究生都不行。我真是想把自己懂的這點東西傳授下去,還是有好孩子想學的,咱中華文化傳統,得後繼有人啊。
第四個願望:再抓緊時間,多做點兒事。我真是愛國者,太熱愛自己的民族文化了,那年我去俄羅斯文化交流,行前自己把古陶文紮在肚子上了。我高興“安貧樂道”,只是覺得自己的力量太微薄了,中國文化浩如煙海,回頭一看我寫的那點兒東西,簡直太少了。這輩子能把傳統文化研究出一星半點,就知足了。
結篇:留與後人評
在錢世明家四白落地的客廳兼書房的牆上,掛著一幅他的自題詩:“移文好去彥倫前,人境結廬地自偏。群鵲時臨窗外叫,老貓總倚腳旁眠。讀書樂忘暮將至,作畫狂來意在先。即使遷居沂水上,得風不復舞雩邊!”
這既是他當下生活的寫照,也是他的襟懷所向——“自朝至暮,飲食起居,言語動靜,皆所謂學。”滿足於做個純粹的讀書人,“雖然今天什麼都講級別、待遇,但我眼裏,還是只有學問的高低,沒有官位的大小。”
我忍不住問:“您覺得虧不虧啊?尤其是看見那些欺世之徒暴得大名,您怎麼想?”
錢世明據實以告:“咳,也不怎麼覺得虧,‘不與今人爭,留與後人評’,我有這個自信,自信詩必傳世。我曾有一句詩,是‘安知千載下,人間不仰首?’有人罵我狂,須知‘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我要求自己‘商歌未雲賤,脫穎抱國危’,這是1962年我寫的《呈王昆侖師》五言排律的首句,那年我剛好20歲,意思是做個真正能為國家做事的人。”
當年,王昆侖先生給年輕的錢世明寫信,稱讚他的詩詞“不類少年詞語,極有大家氣派。”葉聖陶贊其“詩多巧思。以足下之才,想學生獲益匪淺。”臧克家讚揚他“你,有才華,強記。方方面面都介入,而且成績斐然。”嚴文井讚揚他的人品“鄙薄勢利,對朋友忠誠。潛心治學,是典型的學者型作家。”還有章士釗、俞平伯、夏承燾、顧頡剛、張伯駒、錢鐘書等前輩、名家,都紛紛閱讀錢世明的作品,為他的詩稿題字,並欣欣然于“錢世明是青年中不易才也。”(趙朴初語)
四十多年來,錢世明把老先生們給他的這些手跡都珍藏著,裝訂成冊,名為《手教集》。每每念及老一輩大師巨擘對自己的教誨和鼓勵,他都深感知遇之恩,更堅定地在“不求名利,但求學問”的境界中,做一名緊隨其後的薪火相傳者——自古以來,這一脈文人在中華文化的歷史天幕中,層出不窮,群星閃爍,匯成了一條粗粗壯壯的、激情四射的銀河。
我想起一個比喻:學界稱張中行先生為“布衣大儒”,錢世明先生亦是隱於民間的“平民學者”。《昭明文選•反招隱》有句:“小隱隱陵藪,大隱隱朝市。”在萬樓林立、人頭攢動的北京城內,錢世明先生是一個讓人心裏安靜的、高貴的存在。
人物小傳
錢世明,筆名雪課、半癲,祖籍浙江山陰。民進成員。1942年生於北京,1959年畢業于北京崇文師範。歷任小學教師,《北京少年》編輯,中國木偶劇團編劇,北京戲曲研究所副研究員,北京藝術研究所研究員,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佛教文化研究所特邀研究員,戲劇家協會會員。1956年開始發表舊體絕句,1958年作京劇劇本《梅香恨》,得到著名導演陳方千賞識。19歲以詞二闋受知于王昆侖先生,20歲投南社耆宿田名瑜(字個石)先生門下。1991年,作為“中國作家代表團”團員訪問泰國;1996年,作為“大陸文藝家訪問團”團員訪問臺灣;1999年參加莫斯科“第十屆中國文明國際研討會”。多次接待外國來華訪問的作家和學者,應邀在北師大、外交學院、外語學院、國際關係研究院、北京戲校等院校舉辦佛學、儒學、音韻學、詩詞、戲曲、社會學、書畫講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