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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明義:坐輪椅的臺灣出版領潮人
http://www.CRNTT.com 2007-03-06 03:44:03 BOOKICP
近日,臺灣大塊文化出版公司董事長郝明義的《工作DNA》一書由海南出版社出版。作爲華語出版圈中著名的出版人,郝明義自幼身患小兒麻痹症,其後脊椎變形,身體的殘疾使他在事業追求上,在工作中比他人付出了更多的精力。那麽,這幾十年來他是怎麽走過來的?近日,本報記者采訪了這位輪椅上的出版家。
■人物名片
郝明義
1956年出生於韓國;1988年任臺灣時報出版公司總經理;1997年任臺灣商務印書館總經理兼總編輯;現任大塊文化出版公司董事長、“網絡與書”發行人。郝明義在臺灣出版界建立了許多里程碑:引進米蘭·昆德拉、村上春樹、卡爾維諾作品;建立臺灣本土漫畫與繪本的發表園地,蔡志忠、朱德庸、麥仁杰、幾米等陣容均爲一時之選;他策劃的“近代思想圖書館”系列,在臺灣首先打破出版《資本論》之禁忌……2005年《中國圖書商報》選出“風雨十年,見证中國書業人物”,郝明義是臺灣入選的兩人之一。
發現脊椎變形,人生觀隨之改變
1989年的時候,在一個場合,認識了一位長輩。他匆匆跟我談了幾句話之後,就跟我説:“你應該去看看你的脊椎。”當時我從没有覺得自己的脊椎有什麽問題,覺得這個建議來得很突兀。但是,也就因爲很突兀,我想也好,就去看看吧。於是照了X光片。
這一看,嚇了我一大跳,發現脊椎變形扭曲得極爲厲害。
醫生説那是小兒麻痹的後遺症,我年紀已經那麽大,不可能治療,最多只能避免它進一步扭曲變形,所以建議我的工作不要長期坐着給脊椎壓迫,應該不時趴着休息一下,因而才有要我辭掉當時的工作之議。
我的事業正在起步,當時的壓力也真大,所以是不是真要辭職回家做些兼顧休養的工作?我有點不知所措,就買了一張機票,没告訴任何人我要去哪裏,聽旅行社的安排,一個人去了夏威夷一個小島,呆了一個星期。
我要爲了多活一些時間,而回到家裏做些静態的工作?
還是要盡情繼續現有的工作,最後脊椎隨時可能突然承受不住壓力而崩潰?思索一個星期之後,我選擇了後者。這就是我在《工作DNA》書中所説,“與其爲了多活幾年而設限生命,當然不如把生命濃縮於盡情的衝刺。”所以,脊椎的事,到我三十多歲以前,從没有給我什麽痛苦和影響。突如其來地,三十三歲那年發現了這件事,倒是給我的人生觀産生了很大的一個影響。
因朋友開公司
我大學讀的是臺大的國際貿易。畢業後找工作,人家看我的履歷後就馬上叫我去面試。看到我撑個拐杖後,就又馬上説没有缺。所以爲了找工作而很傷腦筋,這時候有一個和我同樣是韓國華僑的背景,本來就有份親人的感情的一個女孩子,我們青梅竹馬,當時她已經有了婚嫁的對象,但男朋友因爲是僑生而先回了僑居地,她在等對方來接她結婚的等待期間,也需要有一個暫時的工作。
於是我自己找工作的問題,加上想幫她解决一個問題,就成了刺激我乾脆尋求創業的原動力,東拼西凑地找了點錢和關係,和另兩個朋友開了一間貿易公司,做雜貨出口。這樣的公司,當然做不久。三個月就倒了。拉了一屁股債,我無路可走,跑起單幫,結果血本無歸,債上加債。有人建議我留在韓國的僑校當個老師謀生。我爲了斷絶這種念頭,乾脆把在韓國的居留權給抛棄、註銷,又身無分文地回了臺灣。
朋友幫我找了一間屋子住,每天在屋子裏就看太陽從東邊起,西邊落,不知該做些什麽。我們的房東是個女的,在一家雜誌社工作,她有一天告訴我,當時常去她們雜誌社串門子的一家出版社老闆在找翻譯的人,問我要不要試試。我去試,就當起他們的特約翻譯,算是開始踏進出版業。
三個玩命工作的階段
説起來,我很長一段時間都是瘋狂工作的。可以分幾個階段來看。三十二三歲之前,是第一個階段。之後到四十,第二個。
四十到五十,第三個。
第一個階段,我在前後三家出版社及雜誌社,一路從特約翻譯,逐漸做到編輯、編輯主任、主編、總編輯。這段時間整個説來是個養成期。對怎麽工作這件事,只能説是被一種對工作的敬業精神,加上渴望體會自己成長的感覺所驅動。《工作DNA》裏説我得到爲一個有五十年曆史的雜誌改版的機會,所以有長達兩個月時間每天只睡二個小時,就是這時候的事。
第二個階段,是我有機會在32歲就當了時報出版公司的總經理,然後我又發現了自己脊椎問題之後的事。一方面時報出版公司是個規模很大,資源豐富的企業,當時臺灣的出版業又正好位於一個要國際化的轉型階段,説起來是裏裏外外都可以做很多事的一個時期。這樣加上我又正好把人生觀定爲全力衝刺,不留任何退路,那八年左右的時間我就横冲直撞。時報出版公司原先一年新書出版量是一百種左右,在我任上,最多出到六百種。我很享受看着公司的規模不斷擴大,不斷從國外引進各種作家,在本土介紹許多新的作家。當時的忙碌,就是夜夜很晚回家,結果鬧了一個笑話。有次,我白天在路上和我妻子不期而遇,爲她换了個髮型大感驚訝。那是因爲每天回家時她和小孩都在睡覺,早上她們出門了,我還没起床,所以根本没有機會看到她的髮型變了。一個人忙到這種地步,是要付出代價的。我在這個階段當了很差勁的丈夫與父親,不免要結束第一次婚姻。
40歲之後的第三個階段,是我離開時報,自己創立大塊文化。這十年很特别的是,我總是同時有兩個以上不同的公司或單位需要照顧。譬如,1997年到1999年那三年,我就同時在臺灣商務印書館工作。所以,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每天都是早上九點去商務上班。晚上六七點下班後,到大塊去工作到凌晨兩三點。幸好這種工作的情况只持續了一年半。然後我開始調整自己的作息,也有了第二次婚姻。我不想重蹈覆轍,因此之後雖然也都很忙,但起碼我維持了兩個原則:一,晚上不在外應酬。二,週末一定陪家人。這十年裏,我雖然也很注意公司的成長,但有一點和過去是不同的。我學會了等待。會等待了之後,不論在别人眼裏你是如何忙碌,你自己是很清楚那種節奏有什麽不同的。
去年我50歲。我又遭遇到人生裏一些大事。所以人生觀又有很大的調整。這就是《工作DNA》裏提的“微型人生”觀。我除了工作之外,很有意識地投入更多時間在和家人的相處上。應該説,不只是相處,更享受和他們在一起的時間。現在你問我,我會説,心愛的人,和心愛的工作,是必須同時存在,同時要照顧得好的。
引進米蘭·昆德拉、卡爾維諾
80年代後半段之前,臺灣的出版業一直没跟國際接上軌。外文翻譯書,除了極少數的例外,都没法取得授權。臺灣還根本没有版權代理公司,去國外也没有門路。
1988年我擔任時報出版公司的總經理之後,第一件事情就是想如何跟國際接軌。我想起過去認識的一位日本講談社的朋友,所以就去東京找她。她幫我介紹了日本的TTLE-MORI、JAPANUNI、JFC等單位,所以,我都透過這些日本版權代理公司,取得外文書的授權。因爲人家算是幫忙,只是順手幫你談談版權,因此那個過程是很辛苦的。有一次,我們要出一本書,但是國外的授權一直没有確認。而臺灣當時大部分出版社還没有取得授權的觀念與習慣,所以我知道另外有一家出版社根本不談授權,也在準備馬上就出這本書。業務部同仁説,我們不能落後,乾脆不要等授權了,反正大家都這麽做,没有授權也出吧,搶先機比較重要。
我因爲要走國際化的路子,不想走回頭路,就堅持等授權。結果,那本没授權的出版社版本,也可以説是盗版版本吧,就比我們早了兩個星期上市,成了大暢銷書。而我們的版本,終於等到了授權的確認,可也晚了兩個星期,結果没有人知道我們的版本,在商業上算是吃了一個大虧。
可是,我有很多其他的收穫。這樣堅持不走回頭路之後,我主持的時報出版公司算是臺灣地區最早和國際版權市場接軌的公司。以後人家也比較樂意和你打交道。另外,臺灣當時有人想做版權代理,但不知門路。他們看了我們出版的書的版權頁上有註明日本那些版權代理公司的標誌後,就按圖索驥,去找日本人談合作在臺灣地區成立一個臺灣的版權代理公司。“大蘋果”就是這樣出來的,而“博達”也在其後成立。
1989年,我代表臺灣出版人到法蘭克福書展去設臺灣館,之後臺灣就逐步全面和國際接軌了。引進米蘭·昆德拉、卡爾維諾、村上春樹,都是我在這個國際化過程中做的事。
事實上,對米蘭·昆德拉和村上春樹而言,過去不是没有他們著作的版本,但都是没經授權的版本,而我是透過直接、間接的談判,正式取得他們作品的合法授權。
先感動自己的《相約星期二》
我做出版,一向最不重視的就是暢銷書。我一向堅持只做我感興趣的書,然後把它做出與衆不同的感受。
我相信,只要我這樣一路堅持,書本身就會給我回報,會帶給我足以讓我生存下去的收入及利潤。暢銷書,則是偶爾會出現的神奇奬勵。正因爲是神奇的奬勵,我認爲暢銷書是可遇不可求的。所以我從不用如何“打造”暢銷書的説法。
我是在1997年的十二月三十一日晚上讀到《相約星期二》這本書的。當時我白天還在臺灣商務印書館工作,那天傍晚時分進入大塊文化的辦公室。第二天,我要前往韓國,其中有一件事是去見一位中學時期對我影響很深遠的老師。那天晚上我是去收拾一下辦公桌,看到同事留下一本TUESDAYSWITHMORRIE的英文書,要我盡速評估。於是我躺在沙發上,讀起那本書,讀到很晚。
在次日即將回去和我自己久違的老師重逢的情緒中,我的泪水不可控制地一路流下。我想起自己在落魄的時候,也曾經有過一段再也不敢奢望有臉重見師長的日子,想起在絶望的時刻也曾經在一棟八樓的天井邊緣徘徊過。
《相約星期二》後來一路銷了七十萬册,的確是一本暢銷書。但是我出版這本書的動機,其實是基於一個學生的感動,而不是什麽打造暢銷書的眼光來出版的。
我們出版的許多所謂的“暢銷書”,都有一個類似的原則。
與蔡志忠交厚
朱德庸和幾米的作品,是我最早引進内地的。但蔡志忠的作品不是我最早引進的。我1989年第一次來北京。那時候,蔡志忠的作品已經在三聯出版了。
我和作家們來往,基本上没有把彼此作者/出版者的關係看得那麽重。我更看重的,其實就是彼此朋友的關係。所以與其説我找到一位作者,不如説是找到一位朋友。我自己親手接觸的作者,一向是這個立場。
蔡志忠就是我將近20年的交往中,這樣一位朋友,并且越隨着時間過去,越有意思的一位朋友。我對這位朋友要感謝的事情很多。譬如,十年前當我剛離開時報出版公司的時候,他是最早打電話來致意的朋友之一。
蔡志忠是個很有個性與原則的人,譬如,他的作品,就一向只集中在一家出版社出版,當時就是時報。我知道他的原則,所以從没有想過要跟他争取什麽書來出版。但是,讓我極爲意外也驚訝的是,在我離開時報後,他主動表示願意給我一本書來出版。由蔡志忠來做這件事情的意義,我特别有體會。所以,他也是大塊成立時候的站臺作家。前一陣子,我們辦十週年活動,我再請他來參加,感受特别不一樣。
近八年來,他讓自己投入物理的研究中。直到去年底,他都處於一種自我禁閉的狀態。我們不時會見面,聊聊天,他也會告訴我他的一些發現。在這麽漫長的時間裏,他每天都有許許多多各式各樣的創作,上千册的筆記都有,但是他完全不急於發表,仍然一直專注在自己的研究中。我從每次跟他的談話中固然可以得到許多收穫,但更興味津然的是,我在一旁觀察他如何一路持續那種“動中有静、静中有動”的生活與創作哲學。
做出版工作,如果只想作家手裏有没有暢銷書,就太小看這個工作的意義與作用了。我把作家當朋友。朋友是長期的交往,朋友能帶給你的東西,就是只有朋友才能帶給你。
創辦大塊
我離開時報出版公司的時候,那是一個每年出版六百種新書的公司。我做事,不喜歡重復自己做過的事。所以當我想創立一個公司的時候,我就想怎樣做一個和過去不一樣的公司。我是從這個角度來思考大塊的成立。
因此,首先,我在組織管理上,定下了未來這是一個“葡萄串”而不是“葡萄柚”的策略。“葡萄柚”是什麽?就是像時報出版這種大公司。出版量很大,部門很多,像是一瓣瓣的果肉,但都包在一個“時報出版”這個皮裏面。公司成長越大,一瓣瓣的果肉越多,整個葡萄柚就越大。
那“葡萄串”是什麽?就是一串葡萄,一顆顆的,都是獨立的。葡萄與葡萄之間,有莖在串着。經營的規模越大,葡萄串就越果實纍累。葡萄串上的葡萄,有大有小,有比較飽滿的,有比較深沉的,但是各有各的生命。
大塊文化,是這個葡萄串上的第一顆葡萄。所以我重視的不是這個葡萄本身的顆粒有多大,而是它如何做一個示範,同時也扮演串連其他葡萄那個莖的作用。
除了這個策略之外,在出版的方法上,我們一直堅持做自己感興趣的東西,不重復自己的東西。而堅持這些原則,是要付出一些代價的。
我在離開時報出版公司的那個月,出版了一本很暢銷的《EQ》。所以,當我們要創業的時候,大家很好奇我們會選些什麽書來出版,都會揣測我們會出版一些和《EQ》相關的東西。當時的確很多人在撘便車,出了各式各樣的EQ,什麽《情緒EQ》、《愛情EQ》、《管理EQ》,總共兩百種不止吧。但是盡管那時甚至有人給我取了一個“好Q”的綽號,可是我們很自傲的是,大塊没有出版過任何一本Q.《EQ》帶起了一個風潮,但是我絶不重復我做過的事情。
口述:郝明義採寫/本報記者張弘
■郝明義職場妙論
鳥、駱駝和鯨魚的故事
工作的人,按資歷的深淺,大致可以分爲三種階段:進入社會不久的新鮮人、中層幹部與高層主管。
在這三個階段工作的人,可以比擬爲三種動物。
剛進入社會不久的新鮮人,像是一只鳥——剛剛孵化,開始學習飛翔的小鳥。
小鳥面對廣闊的天地,好處是機會無窮,無限的空間任其展翅。但是小鳥也要明確自己到底要如何成長。
小鳥的優勢,就是還没有被環境、習慣、條件所局限或制約,因此各種新奇的嘗試與可能,都在雙翼之下。你可以選擇成爲家鳥,駐足别人屋檐下;你也可以選擇成爲林鳥,生活在茂密的森林裏;你還可以選擇成爲候鳥,隨季節的變化而周遊各地。
但是,也要小心。太多新奇的選擇,會讓你眼花繚亂。或者,你選擇成爲一種與你的體力與本質都不適合的鳥。或者,你不停地變换自己生存的方式,最後忘了自己是一只什麽樣的鳥。
或者,你選擇方便的離人群很近的覓食方式,結果成爲别人彈弓下的獵物。
工作了一段時間,成爲公司或組織裏的中堅幹部之後,你成了一只駱駝。
這段時間,你大致已經在工作崗位上累積了足够的經驗與能力,因此你的公司、你的上司願意信任你,或者使用你,一再把沉重的工作負擔交付下來,讓你承擔。生活中,你大致已經成了家,或者已經爲人父、爲人母,有你的家庭責任要盡。這時候的駱駝,已經不像小鳥那樣可以任意飛翔,甚至,即使有變動的機會出現,你也已經不敢輕易嘗試。
駱駝只能在茫茫的沙漠中行走。上司,像是沙漠中頭頂的烈日;屬下,像是脚下滚燙的沙子。兩相煎熬,你只能忍辱負重地行走,默默地行走。
駱駝的優勢,在於平穩,看起來幾乎没有任何風險。你職位上的工作,大多已經駕輕就熟。不但熟,還是全公司裏最熟的——新進的屬下,没有你瞭解;比你資深的上司,可能已經離開這個工作太久,没有你記得清楚——你是一個可以被依賴的中堅幹部。
駱駝的風險,也在於平穩,看起來幾乎没有任何機會。漫漫黄沙,一望無際。你被托付了重任,所以一切都理所應當。甚至,加在你身上的重擔太多,以至於連你的身影也淹没了。你不但是一只駱駝,還是一只被遺忘的駱駝。偶爾,在夜裏匐地休息的時候,你望着天邊的流星,會許個願,希望擺脱這個宿命。
駱駝羡慕的,可能是另一種動物——鯨魚。
有幸從中堅幹部更上層樓,成爲一個公司或組織的高層决策者、領導者,那就成了一條鯨魚,一下子,從枯燥無際的沙漠,躍入了廣闊自由的大海。
長風萬裏,别人祝賀你;海天無垠,你期許自己。
眼界與境界,都大不相同。
你解除了壓在背上的重擔,可以在海洋中恣意快活。
然而,進入了海洋,你就要接受海洋的一切。陽光燦爛的日子是你的,狂風暴雨的日子也是你的。最重要的是,你要永遠前進,没有停歇。你没有上岸休息的權利——上岸的鯨魚,就擱淺了,是要死亡的。
三種動物,各有自己不同的機會與風險,只看你自己怎麽看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