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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黑夜想你沒辦法”馬悅然與曹乃謙的情緣

http://www.CRNTT.com 2007-08-11 03:10:18
  馬悅然稱曹乃謙是“一個真正的鄉巴佬”。他在《溫家窯風景》譯後記中用雁北方言說:“我簡直簡不懂為什麼大陸的文學評論家沒有足夠地注意到曹乃謙的作品。”  

  2004年11月,馬悅然開始翻譯曹乃謙的系列小說《到黑夜想你沒辦法:溫家窯風景》。兩個月後翻譯結束,馬悅然致信曹乃謙:“心裏有一種空空的感覺。我捨不得離開溫家窯……我感覺那山村的居民,除了狗日的會計以外,都是我的同胞。”

6  月7日上午,一輛警用越野吉普車在晉北崎嶇的山路行駛,車內顛簸,車外塵土飛揚,南方週末記者跟隨曹乃謙去看他的“溫家窯”。兩個小時之後,“北溫窯”,也就是曹乃謙筆下的“溫家窯”到了。一群蹲在黃土牆根歇蔭涼的農人看見曹乃謙就擺著手喊:“曹隊長又回鄉了。”

  吃油糕,住窯房,聽要飯調

  2005年10月21日,81歲高齡的馬悅然到“溫家窯”,村裏人著實看了一回西洋景。村支書醜邦知道馬悅然從瑞典來一趟的飛機票價是九千元時,張大嘴半天說不出話。緩了緩問:“那你大老遠來這裏是要幹啥?”

  馬悅然答:“吃油糕,吃蓧面,住窯房,聽乃謙唱要飯調。”

  為了這次行程,曹乃謙準備了兩個月。馬悅然到之前,曹乃謙回了一次溫家窯。他找到村支書醜邦說:“把你家的窯房騰出來,收拾乾淨,把炕燒熱,準備給客人住。”而今溫家窯人住的也是瓦房,窯房沒幾間了。醜邦就把窯房的雜物騰出來,清洗粉刷過後留著給客人住。

  馬悅然終於住進了嚮往已久的窯房。他要吃油糕,吃蓧面,醜邦就叫他的女人給客人做了吃。

  馬悅然見了“醜邦”,還要見“溫寶”、“金蘭”和“黑蛋”……他們都是曹乃謙小說中的人物。他的要求很讓村人好奇,聽這個外國人說這說那盡說的是自己村裏的人和事,連南梁、西溝、圪塄地這樣的地名他也知道,村人就直嚷嚷:“這個老外,簡直簡是太日能了。”——“簡直簡”是雁北方言,有加強語氣的功能。

  村支書醜邦說起接待馬悅然的情形還不住地感歎:“老漢挺保守,不願驚動公社,自己偷摸著來。那麼大的人物能來,村裏人挺自豪。他那個程度的人來咱這兒,按級別應該是中央宣傳部長一級的人陪同。村人第一次接觸外國人,跟老漢吃飯、喝酒,老漢白酒能喝四五盅,抽大煙斗。81歲的人真日能。咱們是沾了曹隊長的光,不是曹隊長出了名,這麼大的大人物,再輩子也見不上。”

  雖然是第一次踏上溫家窯的土地,但“溫家窯”的風物和語言馬悅然早已稔熟於心。

  馬悅然在《溫家窯印象記》一文中寫道:“村裏的光棍們最喜歡吃的是油炸糕,最盼望的就是娶個女人。村裏的人物多半是一些年輕的或中年的光棍,除了渴望吃飽以外,他們都渴望著跟一個女人睡覺。光棍們把跟女人‘睡覺’說成‘做那個啥’。在溫家窯娶一個女人要花兩千塊錢,光棍們窮,買不起女人,就只有跟自己的妹妹,或者跟自己的母親‘做那個啥’。實在沒有辦法的話,就得找一個母羊來代替女人。”

  “溫家窯”有三十戶人家,一共不到兩百個人,出現在曹乃謙小說裏的男女,老小在內有五十幾個人。醜邦、愣二、溫寶、黑蛋、貴舉老漢和下等兵,這些人和他們的故事都是馬悅然熟悉的。

  愣二的原型是村裏的二明(化名),喜愛村裏的一個比他小三歲的姑娘大蘭,自己也知道人家不可能嫁給他,只盼著她不要被別人娶走。有一次植樹時,二明指著地上的腳印對曹乃謙說:“曹隊長,我一看這就是大蘭的。你看,5個腳趾頭就像是5顆豆。”二明的耳朵有點背,經常“嗯?嗯?”的,人們說他反應慢,有點兒愣。

  因為性欲的壓迫二明有時會發瘋。他發瘋時母親就讓他父親到離村比較遠的煤礦去找大兒子要錢,父親過幾天回家,愣二就好了。村裏人不清楚愣二愣得好好地咋就給瘋了,也不清楚愣兒瘋得好好地咋就又不瘋了。除了愣二,還有黑蛋。他花了1000元錢給兒子買了個女人。因為價錢低,黑蛋就答應讓親家每年把自己的老婆接回家去,“用”她一個月。溫孩總算是娶上了女人,但那個女人不跟溫孩好好過,平時把紅褲帶綰成死疙瘩硬是不給解,還一個勁兒哭。溫孩去問媽,媽說:“樹得刮打刮打才直溜。女人都是個這。”溫孩聽了媽的話,回家就揍女人。有聽房的人傳出說:這下頂事了,溫孩壓在女人身上就“做那個啥”,還說:“日你媽你當爺鬧你呢,爺是鬧爺那兩千塊錢兒。”

  曹乃謙說:“我寫的是真人,真事兒。我想告訴現今的人們和將來一百年乃至一千年以後的人們,你們的有些同胞有些祖先曾經這樣活著。”

  馬悅然讀到曹乃謙小說的感覺是:“一看就發現他是一個很特殊的、很值得翻譯的作家。”

  馬悅然請他在山西的朋友李銳打聽曹乃謙是誰,剛好李銳跟曹乃謙很熟,回話說:“大同的一個員警。”

  2004年5月,馬悅然有機會跟李銳到呂梁山去,在李銳“文革”時期插隊的山村邸家河住了幾天,回到太原時約曹乃謙見面。曹乃謙把小說《溫家窯風景》交給馬悅然,總共三十篇。回到瑞典不久,馬悅然就把那些小說翻譯成瑞典文出版。

  遠在瑞典時,馬悅然常常寫信跟曹乃謙打聽小說裏的那些人,這個生活得如何,那個過得怎樣。為了回答他不斷的提問,曹乃謙就不斷去溫家窯。有一天他告訴馬悅然,愣二的原型二明已經不在人世了,而且至死也沒娶到女人。隔了好多日,馬悅然再沒來信。曹乃謙有些後悔不該把這個壞消息告訴他。

  突然,有一天馬悅然來信說:“咱們一定得去給二明上上墳。”就這樣,2005年10月21日,馬悅然從瑞典坐飛機到北京,然後又坐公交大巴從北京到了大同。

  一行數人,在曹乃謙家吃完“迎風面”,就向“溫家窯”出發。

  到了溫家窯,吃完晚飯,馬悅然和曹乃謙踩著月光來到二明在樹林裏的墳地。

  馬悅然說:“二明,你看,我們來看你來了。”他的聲音有點哽咽,“二明,讓乃謙給你唱個要飯調吧。”

  曹乃謙就對著二明的墳頭唱:

  山在水在石頭在,人家都在你不在;刮起東風水流西,看見人家想起你……

  唱了四句,傷感得唱不下去。曹乃謙停下來的時候,看見馬悅然掏出手絹在擦拭眼淚。 

  “逢酒必喝,喝酒必瘋”  

  曹乃謙站在瓦房的土牆根兒下跟村支書醜邦說話。天氣很熱,他撩起衣服,亮出厚肚皮上的一道兩寸長的疤痕。“哥現在是個沒膽的人,奇怪的是沒了膽哥反倒是啥也不怕了。”曹乃謙拍著肚皮說。

  34年前,曹乃謙第一次走進“溫家窯”時,迎接他的也是醜邦,那時候他是怕的。

  當時做著員警的曹乃謙被分配到村裏給知青帶隊。“貧窮是‘溫家窯’留給我的第一印象。人們都是穿得破破爛爛的,像要飯鬼。社員們住著低又矮的窯房,看不到磚瓦,全是土黃的顏色。那裏的人好,男女老少都是笑笑的,很和善。但也很委瑣,稱呼我都是‘您,您’的。常跟我一塊兒玩耍的那幾個年輕人也都是這麼稱呼我。”

  知青點兒只有8個知青。曹乃謙主要是讓他們吃飽吃好不要想家,一年來平安無事。那7個女知青都是小孩子,最大的才17歲。當時有政策,勞動夠了5年的,年齡夠了22歲的才有可能被招工。一些想著被招工的大齡女知青,才想著法子跟帶隊的套近乎。而那些跟女知青發生了關係的帶隊隊長們,都是利用女知青想當工人的心理去引誘她們。當時對這類事情處理很嚴,跟破壞軍婚一樣嚴厲。

  當年知青的排房共10間,後來賣給了村民,東邊的5間讓村民拆了又重蓋了,沒有了排房的樣子。另有5間還在,曹乃謙買下了兩間。其中有一間正是他當年給知青帶隊時住了一年的那間。買下來是為了做紀念。再一個是,也真的想常回去住住。以後再回去,也就有了自己的家了。

  曹乃謙在溫家窯呆了一年。記憶最深的是“打平花”。每隔那麼二十多天,幾個光棍,有從家拿蓧面的,有拿山藥蛋的,有拿麻油的,湊在一起飽飽地吃一頓夜飯。肉是肯定沒有的,但有時候喝酒,酒往往是曹乃謙給供應。吃喝完就唱要飯調。人帶點酒意,唱出的要飯調那才叫好。在雁北地區,“要飯調”也叫“討吃調”、“挖蓧面”、“爛席片”、“山曲兒”、“酸曲兒”,是討吃的人跟人要飯時唱的那種歌兒。

  “逢酒必喝,喝酒必瘋”,這是曹乃謙為人所知的作派。只要喝了酒,就亮開高嗓唱要飯調。

  唱吧唱吧唱吧。在溫寶家的炕上,醜邦舉著酒杯讓曹乃謙唱。溫寶家的窗臺上坐著一群看熱鬧的孩子和女人,他們都鼓動曹乃謙唱要飯調。

  牛犢犢下河喝水水,俺跟幹妹妹親嘴嘴。井撥涼水苦菜湯,不如妹妹的唾沫香。蔥白白臉臉花骨朵嘴,你是哥哥的要命鬼。你在圪梁上我在溝,親不上嘴嘴招招手……

  曹乃謙亮開嗓門唱。這些要飯調被他唱過無數次。

  讓曹乃謙忘不了的是,在他唱要飯調的時候,那些喝醉酒的光棍們互相抱住直親嘴。

  1988年,37歲的曹乃謙跟人打賭,開始寫起小說。“溫家窯”是他寫的第三篇小說。作家汪曾祺在《北京文學》組織的筆會上看到曹乃謙的小說,大加讚賞。“這種生活是荒謬的,但又是真實的。這是苦寒、封閉、吃蓧面的雁北農村的生活。只有這樣的地區,才有這樣的生活。”因為寫小說,曹乃謙跟汪曾祺成了忘年交。

  《到黑夜想你沒辦法:溫家窯風景》的三十篇小說就這樣陸續寫出來,通過《北京文學》、《上海文學》和臺灣的《聯合文學》發表出來。同時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選刊選載。

  他是偷過來的孩子  

  然而,從1996年的下半年開始,曹乃謙就完全停止了寫作。原因是母親有了病。

  “那天中午下班回家,見門反鎖著。母親看見我,把門打開,放我進了家又趕快把門撥住。我問發生了什麼事,她擺手不讓我說話。整個中午她都不說一句話,只是打手勢讓我不要出聲。下午我下班回來,一進門,她擼起我的袖子,邊哭邊說,‘我看把俺娃打的。看把俺娃捆成啥了。’第二天她就瘋得更厲害了。上午叫著我隔壁院鄰居去西門外找我,她說我的招人(招人是我的小名兒)在西門外讓人殺了。鄰居們不知道怎麼回事,真的跟她到了西門外,結果什麼事也沒發生。她這是得了幻視幻聽恐怖症。凡是她幻覺出來的影像,都是她的寶貝兒子發生了惡性事故,殺了剮了,捆走了活埋了,而她還要把這當成正在發生的真實事件。第二次她又這麼說,鄰居們不跟她去了,她就自己拄著拐杖提著菜刀去解救我。後來,她又幻覺出,應縣老家來人要搶她的小招人。我女兒聽說奶奶病了,來看望她,她一看見我女兒就說,‘趕快把你爸爸抱過來。快藏蓋窩後頭。’她已經又把我幻覺成了7個月的從下馬峪村裏偷出來的那個嬰兒了。”

  曹乃謙出生在山西應縣下馬峪村的一戶農民家裏。“一個叫換梅的31歲的女人當時格外地看好我,從田裏勞動回來飯都顧不得做,先得來抱抱我才算。她有時候就把我抱到她家,還經常摟著我在她家過夜。我跟她不認生,無論她把我抱到哪里我都不哭。那一天的淩明,村裏人大都沒起來。她在毛驢肚下做了個吊床,把一個小包裹和我放在上面,就牽著驢出了街。村外,有個人遠遠地喊說,換梅大清早去哪呀?她說我老常借人家的驢,給人家放放去。出了村,她把我解下來抱在懷裏,用柳條當鞭子,騎著驢就急急地往北趕去。走出二十多裏她下了驢,用土塊和樹枝把驢轟打著上了回村的路,抱著我急匆匆地步行向北走。
 
  “她用兩條腿一直行走了兩白天一黑夜,把我帶到遠離家鄉二百多裏的地方,在大同城安家落了戶。

  “這個叫換梅的女人就是我的母親。是我人生中第一個大貴人,但是她瘋了。”曹乃謙說。

  怕母親跑出街發生別的什麼事,上班時曹乃謙只好把她鎖在屋裏。隔一會兒就從單位回家露露面,好讓她看見她的寶貝兒子還活著。

  “每當我看見她神色緊張地扒在門玻璃焦急地往外瞅望、看見了我她又癡傻地笑著的樣子,我的心都要碎了。”

  現在曹乃謙正在寫關於他母親的一部長篇小說,篇名就叫《母親》,已經寫了快一半。

  幾乎是在不經意間,曹乃謙的小說開始出版。《到黑夜想你沒辦法:溫家窯風景》先後在瑞典、臺灣、中國大陸出版。

  作家李銳說:“經過多年的周折、埋沒、等待,他的小說終於出版了,終於跟讀者見面了。這也終於見證了一個道理:好小說好文學是經得住時間考驗的。”

  三級警督曹乃謙經得住時間考驗,他只管寫作,不管文壇。他的職業仍是員警,他在公安局的辦公室緊靠著廁所,臭氣不時撲鼻而來。

  “儘管我也搞過刑偵工作,但沒打過嫌疑人。有的人搞逼供,那是他沒本事。我是以理服人,也以禮待人。這樣嫌疑人就服你,願意主動跟你講真話。再一個是,我認為罪犯也是人,我們不能因為有管他的特權,就欺侮他、打罵他。我張不開那口,我也下不了那手。我還有個習慣做法是,每要將嫌疑人送進看守所前,總給他吃一頓好飯,我問他好吃餃子還是包子,好吃米飯過油肉也行。他好吃啥給他買啥。我的意思是:對不起,因為我偵破了這個案件,讓你進了看守所,請你原諒也請你理解。”

  現在曹乃謙每天會在半夜3點多起來寫作,寫到5點半妻子醒來時就關機不寫。早6點前就到單位,寫毛筆字。寫到8點開始工作。午休是必不可少的,一年四季都這樣。

  “白天我不寫作,再有時間也不寫。這是個習慣,從寫第一篇時就養成的習慣。當時我是偷偷地寫,怕人知道我是在寫小說,就連妻子我也沒跟她說。”

  “反正是不讓人看。我的看法是,寫小說就像是在生孩子,生孩子總是不想讓人看。”曹乃謙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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