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費逵(1886—1941),複姓陸費,字伯鴻,浙江桐鄉人。自他1912年創辦中華書局之日起,直到他1941年在香港病逝前的近30年時間裏,一直總攬中華書局業務,未曾易主。這期間國內局勢動盪不安,中華書局也是幾度風雨,幾經磨難,但最終都化險為夷,並發展成為國內最大的兩家民營出版企業之一。一個出版機構的成功,與主持人的性行才學、膽識氣魄,有著極大關係,這無需多說。我這裏感興趣的,則是他管理企業的方式,既充盈著個性化魅力,同時又是那樣的運作良好。
作為國內頂尖級的出版企業,中華書局和商務印書館一樣,都有一套現代的企業組織制度。股份制經營,公司化運作,總經理之下,分設眾多部門,維持著出版流程的正常運轉。但在具體的管理方式上,兩家又有一些差別。商務印書館稱得上是分工嚴格,責任明確。王雲五職掌帥印期間,一度試圖推行科學管理法,以量化的方式分定責任,追求效率,強化標準,雖然不克成功,卻反映出經營者的一種管理思想。中華書局在管理上,則給人一個“大家庭”的印象,陸費逵充當一家之主,局內許多事情都是他“一言堂”。然而幾十年來,這個“大家庭”卻是和睦共處,團結一致,運作有效,因私人利益發生齟齬的事很少發生。時任中華書局編譯所所長的舒新城,在1936年1月13日的日記中這樣寫道:
現在中國系過渡時代,本有封建主義、資本主義、社會主義三種形態並存。本公司原是在封建社會將開始崩潰時代產生的,最初之範圍甚小,組織甚簡,各種事務,多由總經理直接處理,各級人員亦多由直接指揮,遂形成家庭性質之集團。所謂事權,並無嚴格的界限,大家習慣了,亦怡然相處,縱有事務處理或人員指揮之許可權不清楚,彼此不甚介意,甚至於不問。二十餘年來,大家為此種習慣所陶鑄,無形中形成一種習慣法。凡與此習慣相應者心理上自然有一種安頓,事務上也不感棘手。現在幹部人員之最大部分都過此種習慣的生活,所以大家相處很好。[1]
可見管理好一個企業,模式決非只有一種,但各有各的竅門是肯定的。陸費逵的家庭式管理之所以卓有成效,在很大程度上取決於陸費逵的個人魅力和無私奉獻精神。細說起來,有如下幾個方面:
第一,待人處事爽直和藹。中華書局老職工吳鐵聲在文章中曾憶及這樣一件事,說到張相主管中華書局教科書部時,因教育部新課程標準屢屢更新,中華書局的教科書多次隨之改動。為了搶佔市場,時間至關緊要,編輯人員往往夜以繼日趕編課本,陸費逵也不時打電話向張先生詢問,知道某書尚未完成,陸費逵就哈哈大笑,掛上電話。[2]這則小事很好地反映了陸費逵在待人接物上的通達爽朗。中華書局初創時,陸費逵常與同事共起居共操作,打成一片。他對公司同人,不論公私信件,致人均稱某先生或某兄或某弟(對學生),自稱弟或兄;同人致彼亦只稱伯鴻先生而不稱總經理。[3]陸費逵的平實和易作風,使他贏得了公司同人的愛戴和擁護,從而在他周圍形成了一種企業發展不可缺少的核心凝聚力。
第二,遇事明,處事敏。陸費逵身為中華書局總經理,並沒有做甩手大掌櫃;雖然不是事無巨細,身必躬親,但在大事上心中自有一本明細賬:什麼事如何去做,什麼人適合做什麼事,什麼事做得是否得當,什麼人留用可否,與下屬談起,往往可以說出一二三四,語必中的,深得手下佩服。[4]陸費逵任總經理職30年,文書案牘均由本人親自草擬,不喜他人代勞,所以他身邊從來沒有專職秘書。幾千人的大企業,能如此這般調度自如,沒有明敏的辦事魄力是絕對辦不到的。
第三,用人信人,敢擔責任。陸費逵對下屬一旦委以重任則深信不疑,如果下級有了錯誤,他則勇於承擔責任。舒新城、張相、金兆梓、沈頤、高時顯、丁輔之、俞複、唐駝等人先後入局擔任部門領導工作,他們在社會上均有一定的影響,能長時間追隨陸費逵左右,當與此很有關係。
第四,無私奉獻,一心為公。陸費逵身居書局要職,卻從來不以權謀私。他生活儉樸,食不重味,衣不重彩,居室也很簡陋。據舒新城日記記載,1936年陸費逵的月薪也不過300元,與書局一般中層幹部相當。中華書局資本數百萬,員工數千人,如此一個大企業,作為30年總經理的陸費逵身後所遺,甚至不如一尋常之商賈,其清風亮節,令人感歎。
在同人眼中,陸費逵這個家長不妨說是開明的、樸實的、睿智的、可親的,是值得信賴和依靠的,所以管理起企業來,就少了扡格,多了潤滑,這是人格力量輔助的結果。1917年6月,中華書局發生了它歷史上最為嚴重的一次危機——“民六危機”,書局幾近破產的邊緣。作為書局業務總負責人的陸費逵自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想必當時,他的日子一定不會好過。恰在這時,好友范靜生主持教育部,邀請他到教育部幫忙,又有外舅高子益要他到外交上任事,新聞報館老闆汪漢溪邀他任總主筆,還有其他方面殷勤勸駕,均被他敬謝不與。[5]若從個人前途考慮,陸費逵本可以借此機會脫身,另就大業,憑他個人的能力也當有所成就;但他抱定有始有終的宗旨,不想中途離開由他一手創辦而其時正陷於困難境地的中華書局,大有與書局共存亡的氣概。主持人這種敬業愛業的精神,對書局員工一定不無薰染,在激勵企業員工團結奮進的同時,也提升著企業管理的向心力。
陸費逵說:“我們希望國家進步,不能不希望教育進步。我們希望教育進步,不能不希望書業進步。我們書業雖然是較小的行業,但是與國家社會的關係,卻比任何行業為大。”[6]正是基於這種書業與國家文化前途關係的深刻認識,支配著他在書業道路上兀兀終年,服務書業達38年之久。也正是基於對這種關係的深刻理解,使他感到出版人文化責任之重大。他在《書業商之修養》一文中寫道:
書業商的人格,可以算是最高尚最寶貴的,也可以算是最卑鄙齷齪的。此兩者之判別,惟在良心上一念之差;譬如,吾人如用盡頭腦和心血,出一部有價值的書,貢獻於社會,則社會上的人們,讀了此書之後,在無形中所獲的利益,定非淺鮮;反是,如以誨淫誨盜的書籍,貢獻於世,則其比提刀殺人,還要厲害,蓋殺人不過殺一人,惡書之害,甚於洪水猛獸,不知要害多少人。所以我們當刊行一種書的時候,心地必須純潔,思想必須高尚,然後才可以將最有價值的結晶品,貢獻於世;否則,不但于道德方面要抱缺憾,即自己良心方面亦受責罰。[7]
拿陸費逵的話與中華書局的出版物進行比照,所言所行應是問心無愧的。主持者的道德境界和文化使命感,不僅僅是個人的一種價值追求,它還可外化為一種集體推動力量,在引導企業完成形象自塑的同時,有助於培養企業員工對文化身份歸屬的自我認同,由此產生的文化自豪感帶來企業凝聚力,凝聚力又促進管理效率。中華書局長盛不衰的原因,蓋在此乎?
注釋:
[1]舒新城:《舒新城日記》,《出版史料》,1987年第2期。
[2]吳鐵聲:《我所知道的中華人》,見《回憶中華書局》(上冊),28頁。
[3]舒新城:《陸費伯鴻先生生平述略》,見:鄭子展:《陸費伯鴻先生年譜》,內部資料,16頁。
[4]金兆梓:《追憶陸費伯鴻先生》,見鄭子展:《陸費伯鴻先生年譜》,內部資料,27頁。
[5]鄭子展:《陸費伯鴻先生年譜》,內部資料,54頁,1946年
[6]陸費逵:《書業商會二十周年紀念冊序》,《進德季刊》,第3卷2期,1924。
[7]陸費逵:《書業商之修養》,《中華書局月報》,1923年第7期 。
来源:《光明日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