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林

　　蒼青的瓦脊在曉霧中若隱若現，顛簸起伏在晨光裏的，是殘舊破敗的老屋。如清逸古檏的隱士，在悠然的講述一段過往。

　　水在村莊那頭的小河流動，漂浮着過去的影像，也翻卷起今天的激情。歲月的潮水一點點漫過來，蠶食着關於老屋的記憶。

　　我在老屋中呱呱落地，在老屋裏成長，求學，直至遠走他鄉。關於鄉村，關於老屋，都是如同親人般的熟悉。每一座老屋，都記載着無數生命的成長。每一座遠山,都聽過父母呼唤兒的乳名。每一聲脚步都會唤醒兒時的記憶，每一方磚石都能映出長輩們的面容。目光隨意一瞥,就能勾出一串關於老屋的故事。

　　曾在老屋裏體驗着四季的輪逥。在柔情似水的春日，拾過門前梧桐花來吹喇叭；在風驟雨聚的夏夜，追尋鐵馬金戈的古戰場；在稻花香裏説豐年裏，聽取蛙聲一片；在白雪漫天飛舞的時光，領略秦皇漢武的風騷。

　　亦曾是暮色中晚歸的牧童，斜陽懸掛在斑駁的屋瓦那邊，家的炊烟在晚風裏裊繞飄摇。母親纏綿悠長的呼唤，伴着幾分焦慮在村頭響起，在如水的夜色裏跌落逥盪，驚飛夜宿的山鳥，展翅飛起。我在回應母親的呼喊的同時，跌跌撞撞奔向家的方向。老屋的方格木窗裏，透射出昏黄的燈火，令心裏昇起無限的温暖。

　　正因爲大小寬窄不一的老屋才組成了家庭，村落、城鎮。正是有了縱横交錯的老屋，才有瞭如火似荼的鄉村生活。老屋的光陰裏，受過父親嚴厲的呵斥，挨過母親的細細的竹條，圍坐冬天的爐火邊聽過父親故事，亦看過母親恨鐵不成鋼的泪眼。成長的歲月，亦泪亦歌，我們在父母的守候與庇護中長大成人，遠走他鄉。父母却在年月裏日漸老去。流浪的夢裏，守候的父母，北方的老屋，從末淡忘，不敢淡忘。 

　　如今，生活了數十年的老屋早已物是人非。兒時的伙伴也散落於城市的各個角落，渺無音訊。父輩們在歲月裏逐一逝去,偶爾與健在的老輩們見面了，打聲招呼，聊起故人，言語裏有止不住的嘆息，感傷歲月無情，世事無常。

　　静夜，坐在遠離老屋的异鄉，將身子深浸在一團寂静中。耳畔便傳來兒時的嘻鬧聲，老鄰居們圍坐在一起聊天，笑聲、吵駡聲、哭鬧聲，聲音越來越大，直至充滿了整個空間。一座座老屋，一棵棵樹木，一段段往事，一個個悲歡離合的故事，一張張熟悉的面龐，逝去的和活着的人都撲面而來，他們的快樂、悲憤、痛苦與無奈，他們的過去、現在與未來，他們的幸福與憂愁——那樣的清晰可見，那樣的親近、熟悉。

　　記憶每一次與老屋相逢,都是一次恍如隔世的經歷。心底，産生一股按捺不住的衝動，纏繞着我又撫慰着我，斥責着我又激勵着我，内心總要翻攪起欲哭無泪、無法説清的情感。用心的脚步誦讀往事,封鎖、發芽、展葉，開放芬芳美麗的花朵。 這一切使我着迷，使我沉醉。

　　可供回憶的參照物已無迹可尋。再也看不到門前的梧桐花開，看不到屋畔濃郁婆娑的老桑樹，秋風中也再也嗅不到清幽的桂花香，再也聽不到母親的真切的呼唤。今天的鄉村,老屋已逐日鮮有，到時拿什麽來憑弔我們的記憶？是那片空空的土地還是一座廢墟。是否一切已隨歲月、隨老屋永遠終結了呢？

　　但在記憶中，在夢裏、心裏，却永不會消失。那裏銘刻着生活軌迹，凝結着過往的歷史，書寫着悲喜交加的人生。

　　是的，該記住的都會記住，任由時間的潮水怎樣漂洗，永不褪去。一個人即便遠走海角天涯，也仍然無法走出心靈的老屋和村莊。是的，不能忘記，無法忘記，那記載着成長、記載着來路的老屋、村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