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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評論學術出版社 >> 文章内容
愛是唯一的理性行爲——關於電影《中央車站》
元曲
我生活的這個時代集中了物質之大成,可是它缺少的東西却如此致命,人類被教唆成頭腦簡單的崇拜者,懂得奢侈的美麗,可他們學會了嘲笑和僵硬。被城市諷刺的最厲害的,是愛和信任,同情和寬容。有時電影是人類的老師,它用細緻的鏡頭,温柔的光綫,沉默的表情,用泪水和歡笑來教導人類尊重一些東西。
比如《中央車站》。一個老女人和一個小男孩,一次打通人類心靈的旅程。
朵拉和約書亞是兩條綫,分分合合,孩子用純真試圖打動忘却,老人習慣用滄桑保持堅定。一方在嘗試説服另一方,不斷的交鋒,微妙的拒絶和接受,改變是緩慢而真實的。
伊莎·朵拉·狄謝以代人寫信謀生,她的眼前是五花八門的故事,或黑或黄的面孔,無數個心靈的欺騙和肉體的狂歡,絶望的愛戀和無耻的墮落從朵拉的身邊飛速閃過,於是她選擇了自己對人群的裁判方式,將一封封信撕毁或是閒置,這是她的有把握的生活。朵拉被夾在汹涌的人流裏,在擁擠的車厢内,她伸手扯住自己的那個吊環。
安娜帶着她的兒子平平無奇的出現了,她爲朵拉帶來了三件東西:丈夫叫做“耶穌”,兒子們依次命名爲“摩西”“以賽亞”和“約書亞”,三個宗教意味濃厚的名字,預示着朵拉即將開始的心靈旅途,走出迷惑的境地;約書亞用孩子的眼光直接的看這個世界,於是他第一次説出了朵拉的秘密,窺破了朵拉自我的世界,那個麻木而凝固的平衡第一次被擊中了;安娜的死亡如同被狂風卷下的一片落葉,死者讓那塊黄手帕具有了某種讓朵拉尊重和被打動的情感,一個靠近本原心靈的起點。
約書亞和朵拉的第一個回合在死者身後開始。
你還能讓一個孩子如何去理解死亡?用他的眼光掃過去,一片陰森慘白的世界,陌生人的每個點頭,每個回頭似乎都在不懷好意的齜牙冷笑。當他趴在欄杆上仰視色調裏慈悲的聖母,中央車站人已四散,一個人口一千多萬的大城裏,只認識母親的約書亞被孤單的留在了世上。於是他要找回自己那個孩童的愛的世界,命令朵拉給自己恐懼中最後能指望上的愛——從未見過面的被他叫做父親的一個男人寫信。這惹起了朵拉自己的回憶。她粗暴的趕走約書亞,駡他討厭,要他滚開,實則是認定了約書亞所冀求的愛根本不能找到,朵拉把自己傷心絶望的下意識發泄在小男孩身上。被趕走的約書亞有微帶恨意的目光,冰凉的消散在空氣裏。走過朵拉身旁的,是貧困的老人,散淡呆滯的遊民。車上照例的擁擠,約書亞無望的追趕。
黑色被推到極端,事情就會改變。電影在這裏安排了一個突發的謀殺——偷竊了一點東西的少年在圍觀下被公然打死在鐵軌上。這個情節大概來源於越戰時那張著名的街頭殺人實拍照片。對人命的任意荼毒和冷漠,這已經是無愛的極端和盡頭,血總能給人尖鋭切膚的痛楚感覺——於是朵拉妥協了一步,上前告訴佩卓(那個兇手是地霸似的人物)自己認識約書亞,相信這時的朵拉,心裏有一點保護男孩的念頭,至少不是完全無關的冷漠。表面上一切都好了,約書亞原諒了她昨天的粗暴,跟着朵拉回了家,短暫的温馨片段,鏡頭成弧綫在朵拉,愛琳和約書亞中間温柔的來回,這個時刻,孩童世界對愛的單純肯定和成人世界對愛的苦澀界定有了一段短短的交流:約書亞總在詢問對方有没有先生和小孩,有男人照顧你們嗎,而朵拉和愛琳的回答則非常肯定,没有,没有先生和小孩,也没有小狗,我們自己照顧自己。想象和現實,對照參差。外面轟隆隆的火車奔跑來去。孩子的視綫轉動着,徹底發現了朵拉的秘密。朵拉又開始欺騙他,會把信寄出去,她未曾改變對愛的懷疑和否定。
所以會有第二天,觀衆和約書亞一起嚇了一跳,昨天還是個好人的朵拉今天就把男孩以一臺電視的價格賣了出去。一面是朵拉蘸着口水在數錢,一面是約書亞無力垂下的細小的眼睫毛。愛和信任是如此的不堪一擊,電影真實的讓我們看見一個半貧困中的老女人正常可信的心理狀態,人心裏有這樣的陰闇。但正像愛琳所指責的:朵拉,什麽事情都要有個限度,有些事情不能過分。自私和做惡,絶對是原則上的壁壘分明。擁有嶄新電視的朵拉深夜難眠,冷汗淋漓。她是個慾海里的常人,但她的良知仍在,心裏的那塊黄手帕飄了起來,她慌張的拉着約書亞逃出了人販子的家,從此二人踏上了尋找約書亞父親的旅途。是約書亞的父親,是約書亞對於愛的希望,更是朵拉對愛的多年懷疑後開始鼓起勇氣探索是否會有愛的真實存在,探索人世的厭棄和寬容誰更重要。過去她忘記了一些東西,在人裏她忘記的是多年前那個讓她在火車上大鳴汽笛的男人,或者還有幾個不幸的愛情故事;在神裏她忘記的是她的主所要求她的,愛這個世界,約書亞找父親,她也在尋找她所遺忘的。
於是迎來一路風塵。
行程的開始,約書亞並没有原諒朵拉出賣他的行爲,他説,你是壞人,我不喜歡你---孩子的判斷是直接的。朵拉無力去解釋什麽,也不會爲自己去開脱那些自私。緊張的氣氛裏也有舒緩,孩子氣的約書亞要朵拉買了新的白襯衫,爲了那個乾净的希望;在車上,朵拉婉轉的向他叙述着那個成人世界裏的虚僞和假象,告訴他何謂已婚男人,就是在家陰沉沉,出門就耍寶。還有那個公車和計程車的比喻,公車有方向有目的,計程車没有,會迷路。公車是男人家裏的妻子,而計程車是外面的女人。但是最後先離開父親的却是母親,朵拉很小的時候母親就死了。這些淡淡的描述容易被忽略,但全是朵拉在向外展露出她曲折隱秘的心理,讓我們看這個世界裏,忘記瞭如何愛的人群是怎樣將她慢慢包圍,最終融合的結局。孩子未必能理解這些,觀衆心頭却一動。但約書亞已不象開始時那麽信任朵拉,他在酒精下説出了心裏話---朵拉轉變的同時,他也在轉變,彼此説服又彼此接近,角色微妙的互换---"你不是我母親,我們非親非故。你是酒鬼,你没地方去嗎?”朵拉無奈的搶走酒瓶,大喊“我是想幫你”,但是她也受傷了,被孩子拒絶的感覺讓她考慮放棄這次旅行,於是朵拉計劃在巴納莫離開男孩。可是約書亞夜裏的發泄過去後,他依然依賴着朵拉,一轉頭看見小男孩可憐兮兮的看着自己的朵拉,其實已經被他原諒了。朵拉生氣的説,“你説的對,没有我比較好。”然後她發出了一個模糊的邀請,“如果你要和我説話了,就坐過來。”拒絶和接受都是緩慢曖昧的,轉變的過程就是這麽真實。
一張一弛,節奏因爲突然加入的事件而加快——約書亞跟着朵拉的時候把所有的錢都弄丢了,兩個人山窮水盡。在烈日下嘆氣的朵拉,眼前是一只瘸腿的山羊,電風扇在墻上摇頭晃腦,她的前景變的亂七八糟。電影没有把厄運演繹徹底,突然在這裏莫名其妙的出來個好人凱撒——這個角色更大的意義好像是導演符號化的需要——三個人分享麵包,分享旅途裏突然的愛和温暖。如果説前面一直是讓朵拉模糊的感覺到愛的可能存在,那麽這裏就是讓她直接感覺到了人間的温情。她愛護小約書亞,不讓他去偷竊而自己上陣(别忘了偷竊有被射死的危險),同時又有一個愛護她的男人爲她開脱罪責。一直是自己照顧自己的朵拉,現在凱撒用温暖來照顧她,她愛上這種温情,甚於愛上這個男人,不管怎麽樣,凱撒爲她帶來了一個肯定的夢想。愛情裏的朵拉是愉悦的,她爲這個男人涂抹口紅,讓人感動的細節,然後她抓住凱撒的手,温柔的笑着,她不再是過去的她了,過去的她不會有追求愛的念頭和勇氣。
但是卡車開走了,凱撒的消失和到來一樣突然。愛情離開了朵拉,那麽朵拉也離開愛了嗎?
經過一次希望的人就像經過了一次新生,她的生活邏輯已經改變。朵拉没有走回老路上去。雖然她也靠在玻璃上流泪,但這次的傷心却不絶望,在約書亞善解人意的安慰下,他們又一次踏上尋找愛和温暖的旅途,“燈神之母啊,請帶領我。”卡車上的歌聲,正和着朵拉心情的跳動,她帶着約書亞走下山坡,把黄手帕係在了木樁上,這是他們對於所追尋的目的地的祈禱。
目的地似乎就在眼前。他們找到了那個叫耶穌的男人的下落。還記得約書亞在朵拉家的墻壁上看見過的那副畫嗎?一條長長的土路,一道淺淺的籬笆,一棟遠處可愛的房屋。他們站在門外使勁拉着,可是如果你在拉,那麽用很多力氣也打不開-----有的時候,幸福只是反手一推那麽簡單。可惜這還不是他們的終點。電影還要再考驗他們一段時間。父親搬家了,約書亞經歷了自己希望後的失落,刺目的陽光下,一個孤獨走遠的瘦孩子。相信愛和希望的危險就是,你可能會遭遇極大的失望。
現在他們一無所有,飢餓,困倦,勞累而没有目標的走在盛大的燈神聖母節裏。(在南美燈神聖母好像受到比較廣範圍内的崇拜,記得三毛在她的遊記裏提到過),一片人聲哄哄。這裏出現了一個盛大的宗教儀式,導演讓數以千計的信徒出現在視綫裏,但是這種展示的意義不只限於對自己國家習俗的單純描繪,像某些導演所做的那樣找一個賣點,電影在這裏已經把尋找的這種過程提昇到了整個國家龢民族,在尋找的,不僅僅是朵拉和約書亞,你看那些唱頌着聖母的人啊,他們在日常裏未必想起了愛對他們有什麽重要,可是現在他們在“全心想求主,渴望主”,而主所要他們做的,基督的本質,就是愛這個世界。我在朝拜裏看見了這個國家在尋找希望,盡頭的愛,寬容,同情,信任是他們拜求的真正目標,同樣的,隱藏在這些人群身後的,是整個的人類。大家都在尋找,從心靈,從本源。
眩目的美麗和熱烈的祈禱聲裏,站在這些苦難的人前,因爲一時氣話傷害了約書亞的朵拉艱難的尋找着失踪的男孩,她在爲自己的過去贖罪,烟花在一瞬間對着朵拉爆裂開來,她在一片宗教的香菸氤氲裏又餓又累的暈倒了,再醒過來,朵拉躺在小男孩的身旁,她仍舊疲勞,可是在一種安心的表情裏,朵拉平静的睡着了。
生活給了這兩人一個驚喜,在巴西這個文盲成堆的國家,朵拉再度重操舊業,開始給人寫信。生意异常的好,她的攤子不再擺在那個中央車站,而是正對着聖母,來要她寫信的人裏,仍舊有普通人的情感,給母親,給未婚妻,訴説自己的幸福,同時也夾雜了對上天的感謝。朵拉的面前又站滿了衆生蕓蕓。她重新找回了過去的感覺,只是這一次,她把握生活的姿勢已經徹底不同。當小約書亞想學着她過去那樣,撕掉别人的信時,她用一個微笑和手勢制止了。所以你看,變化雖然很慢,但是無處不在的進行着,導演是要一滴一滴的給我們看。
尋找還在繼續,朵拉没忘記自己對約書亞的諾言,這時他們的情感已經難舍難分。在朵拉給小男孩講述了自己是如何被父親遺忘之後,似懂非懂的約書亞在這一次的尋親失敗裏不像上一次那麽沮喪,他還要去哪裏尋找愛呢?現在在他面前的,不正是最真切的温暖和關懷嗎?夕陽裏一高一矮的兩個背影,走路跌跌撞撞的老女人朵拉和約書亞計劃着未來兩個人相依爲命的幸福生活,那樣的日子裏,應該是有滿把的温情和滿懷的喜悦吧?他們從綫的兩端走來,互相拉着向前走去,到這裏,他們已經尋找到了自己需要的,和自己曾經丢失的東西。但是影片又轉了個彎——怎麽也找不到的約書亞的親人出現了,雖然不是他的父親。在朵拉看見約書亞的兩個哥哥陪着他玩耍的時候,在約書亞的手上又攥上那個小陀螺的時候,在朵拉念完耶穌給妻子的那封充滿感情的信之後,我想她已經做出了最後的選擇。她愛這個小男孩,所以希望爲他選擇一種更好的生活,現在她所想的已經不僅僅是是否會在日後被約書亞遺忘,在對另一個人的真正關心裏,這已經不再重要,所以她念完信以後,把藏了許久的安娜的信和耶穌的擺放在一起,一個完美家庭,感情和聖像一樣完好。朵拉自己在黎明前離去。
電影上我看見兩個流泪的人,一老一小,各自舉起聖像前的合影,他們是幸福的,追尋到最後,完成了自己心靈的旅程,學會想念,學會回憶,學會如何去愛和相信。我一個人坐在底下發呆,我的耳朵邊有别的聲音——很久很久以前,在海底有最清澈的水,最乾净的花朵。在一條小小的美人魚身上,相信和追求無盡的愛,後來的人,把她叫做海的女兒,天使把這樣的人,稱作所有的時代裏,永生的靈魂。
(本文原發表於西祠胡衕之《後窗看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