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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評論學術出版社 >> 文章内容

當時只道是尋常



  張玲(地理科)

  人生無數的岔道路口,多半擺着誘惑,我們常常被物質的光怪陸離花了眼睛。眼睛當然是有用的,但有時閉上眼睛,才能更好地傾聽心靈的呼唤。

  謹以此文紀念我的啓蒙老師——小魯老師。

  ——題記


  時光倒流三十年。一九七六年初秋,外婆住的小村遷來了一户特别的人家——兩位清隽儒雅的老人和他們的小女兒。這家人姓魯,聽説男主人是城裏的大知識分子,因“右派”問題全家被下放到這個村,鄉親們都叫他“魯老師”。純樸善良的鄉親們騰出當時村裏最好的房子——屯糧的倉庫,裏裏外外粉刷一新,安頓好他們一家(在那個荒誕的年代,這樣的“右派“待遇還真不多見)。他們的小女兒二十歲上下,梳兩條油亮的麻花辮,眼睛不大却晶亮有神,一笑就彎成了月牙兒狀,好看的娃娃臉,嫩得能掐出水來。她的到來之於這個偏僻寧静的小村,猶如灰白單調的布景上經妙手點出了一枝沾着露水含苞待放的紅玫瑰,引起不小的震動,尤其在我們這幫拖着鼻涕、光着被剛剛過去的夏日曬得黑黝黝的脊梁以至幾乎分不出性别來的小泥孩兒眼裏。村裏安排她教快到入學年齡的十幾個本村孩子認字數數(大致相當於今天的“幼兒園大班”或”學前班”),教室就在與她家一墻之隔的另一間倉庫。於是,她成了我們的“小魯老師”。嚴格説來,我只能算“編外學生”,一來我還不滿五歲,二來我是“外來人口”——在外地工作的父母太忙,把我寄養在鄉下外婆家。可小伙伴們大多得上,我没了玩伴,也就跟着去了。

  我們這幫白天忙着上樹掏鳥窩下河摸魚捉蝦、晚上忙着捉迷藏弄得滿村子鷄飛狗跳的小泥孩兒忽然要被關在屋裏認字數數了,這可把我們憋壞了!不幾天,有小伙伴就想到了好主意——抓一只蟬或是螞蚱蜻蜓七星瓢蟲之類偷偷放進小魯老師喝水的杯子裏,然後就準備着看她害怕或生氣的樣子。一想到那張好看的娃娃臉不知害怕或生氣時會是什麽樣子,我們就充滿了期待!讓我們失望的是小魯老師並没有生氣,而是開心地説小時候只是在書裏看到過這些昆蟲的圖片,今天總算看到真的了!她帶我們到屋外饒有興致地和我們一起逗弄這些昆蟲,一面如數家珍地説起它們的生長環境、生活習性、天敵等等,十數個或卧或趴或半跪或盤腿席地而坐的小泥孩兒手撑着下巴頭對頭圍攏在她身邊津津有味地聽着,間或七嘴八舌地問着什麽。(都説美國的課堂鬆散自由,比之三十年前的我們,只怕也是小巫見大巫了。)多年以後,去幼兒園接和我當年一樣大的女兒。一間精緻明亮的教室,講臺右側一臺鋥亮的鋼琴,小朋友們小手規規矩矩地背在身後,一動不動地聽老師講,間或齊聲回答着什麽——忽然就覺得女兒這一代城裏孩子真是可憐。想起一位智者的話:鳥兒在窩裏是不歌唱的,只有在陽光和自由的風裏鳥兒才會展示美妙的歌喉。

  我們的教室可不止那間倉庫,只要是天氣好的日子,池塘邊、田埂上、樹林裏、菜地旁、村口那棵枝繁葉茂的皂角樹下,到處都是我們的課堂,小魯老師帶我們認識農作物、蔬菜瓜果甚至各種野草的名字和生活習性,記下不同果樹開花和果實成熟的季節——碰上她不知道我們知道的,我們就争先恐後告訴她,她笑咪咪地聽着,還直夸我們,我們别提多得意了!觀察、記録的興趣就更濃了。(這些情景成爲那個年代閉塞落後的小村裏一道獨特的風景,也成爲定格在我心裏經歲月磨蝕却日漸清晰鮮活的一道永遠的風景。)我們記得了:柳樹早春二月發芽;桃花一般三月間開放,桃兒則有五月、六月、七月甚至十月成熟的好多品種;經過嫁接的果樹結的果才好吃,經過嫁接,杏樹、梨樹上可以接出李子、蘋果來---我們還仔細觀察過鄰居大叔給果樹嫁接的全過程。原來身邊處處是學問哪!怎麽以前就没注意到呢?!也納悶兒小魯老師怎麽知道這麽多呢?她似乎看透了我們的心思,很謙虚地説:“我像你們這麽大的時候呀,還没你們懂得多呢!你們想知道得多,就得多觀察身邊的事物,還得多讀書。等你們像我這麽大的時候,一定比我懂得更多!”多年以後,聽周弘的“賞識教育”理論,我大樂:三十年前小魯老師就已經在實踐着“賞識教育”了,還很注意“因勢利導”“寓教於樂”呢!可是在人類文明日益進步、中國國力不斷增强的今天,我們天天在喊“素質教育”,在實施的過程中怎麽就有意或是無奈地變味了、變調了呢?!

  小魯老師教數學的方法説出來笑死你——先是要我們每天回家數鷄蛋,後來就鼓勵我們家裏賣鷄蛋時幫着算帳(那時鷄蛋可是農家的油鹽錢,有“鷄屁股銀行”之説)。於是我每天放學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從鷄窩裏收鷄蛋,加上以前攢下的,數幾遍。隨着家裏的鷄蛋越來越多,我的數數水平也日漸精進,最多可以數到兩百多了,再後來外婆賣鷄蛋就少不了我這個算帳又快又準的“小管家”了。多年後我上了大學,外婆風趣地説:你能考上大學,咱家的鷄可立了大功了!

  有一回我們掏了幾只鳥蛋,打算煮來吃了,小魯老師拿過去看看,説;“這些蛋都快孵出雛鳥了,你們煮吃了,它們的媽媽該有多傷心哪!咱能不能‘嘴下留情’一回?”我們乖乖地把鳥蛋放回窩。過了幾天,那只鳥窩裏傳來雛鳥“啾啾”的叫聲,小魯老師高興地指給我們看,帶我們躲在一邊觀察鳥媽媽餵雛鳥,“再過段日子,小鳥會飛了,咱們上課的時候,小鳥在咱們身邊唱歌,多好啊。真得謝謝你們呢!”這是我聽過的最鮮活生動的環保教育課了。以後,我們再也不掏鳥蛋了,蜻蜓、青蛙之類的益蟲也不再是我們的獵物了。

  一學年快結束時,村裏的適齡兒童照例要參加鄉里小學的招生考試,我因爲年齡還小没報,有個小伙伴却因故不能參加考試了,小魯老師靈機一動讓我頂數,許是我平日數鷄蛋比較賣力,數學居然考了全鄉第一。可巧鄉里小學也打算請小魯老師教二年級的課,她就鼓勵我直接上二年級。在她的“斡旋”下,我又參加了一年級的期末考試,順利地昇入二年級(那時的中小學實行昇、留級制,也還没有嚴格的學籍管理)——又可以跟小魯老師朝夕相處了!

  我認識的字漸漸多了,小魯老師就鼓勵我多讀課外書。她家的書倒有幾大箱,可惜多數是我看不懂的大部頭,她就細心地挑選出適合我讀的,如《少年文藝》《歐陽海》《故事林》,還有《鏡花緣》《三國演義》《水滸傳》等名著的簡譯本,不認識的字她讓我多查字典---可以説是她帶我走進書的海洋,走入那個比身邊的世界更廣闊更多姿多彩更智慧明朗的世界;是她讓我養成了愛讀書的習慣。此後經年,書讀多了,我漸漸體會到讀一本書就是走進一個時代,走進一個作者的心靈世界——讀莊子,是領悟“大道無形”“遺世獨立”的無窮智慧;讀蘇軾,是領悟“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情”的豁達;讀托爾斯泰,是領悟人性的高貴與苦難---先賢留下的美妙文字總讓我沉迷其中,留連忘返。

  快樂的時光總是過於短暫。二年級期末,得知媽媽要接我回城的消息,我悲喜交集,喜的是可以回到爸媽身邊了,悲的是得離開外婆、離開小伙伴、離開我親愛的小魯老師了!看我悶悶不樂,小魯老師找到我,我一下子撲進她的懷裏失聲痛哭,抽抽嗒嗒好半天才道明原委(孩子單純天真的舉止,是未經歲月洗禮和人情世故粘滯而萌發的最美好的人性流露)。她疼愛地拿一條乾净柔軟的毛巾替我擦干眼泪,輕輕摸着我的頭,和我説了很多,大意是説我遲早要回到爸媽身邊;城裏的教學質量畢竟好些,我應該理解媽媽的苦心雲雲。(如今我知道了,人生没有最好的選擇,任何選擇都要付出代價。當年小魯老師用一個孩子能够聽得懂的語言詮釋了這個道理。多年以後,我還清楚地記得她説話的語氣——那麽甜美,那麽温暖,像一泓清澈透明的泉水汩汩流淌,流進一個孩子稚嫩而脆弱的心靈,讓她悲傷的心慢慢沉静下來。)萬想不到,這一别我竟然再也没有見過小魯老師——時隔不久,她也隨已平反的父母返城了!算來我和小魯老師的相處不過短短兩年!  

  師大畢業參加工作那年,我回到久别的故鄉看望外婆,巧遇當年村裏的赤脚醫生,她上下打量着我,“嘖嘖”連聲:“小丫頭!都成老師了!小時候可够調皮的,也奇了怪了,你們這幫調皮蛋兒一到小魯老師跟前都成小綿羊了!”我大樂:當年這位好脾氣的阿姨可没少吃我的苦頭!我總愛偷偷藏了她的藥箱,死乞百賴要她拿幾粒酵母片和驅蟲的“塔糖”來换,她只好去找小魯老師。一見小魯老師我就乖乖地交出了藥箱。我向她打聽小魯老師的情况,她説前幾年在城裏還碰見過,説起我眼睛很近視小魯老師還很自責,説當年只鼓勵我看書了,却没有特别提醒我注意保護視力。(我的眼泪“刷”地就下來了——在這個世界上,最真心對我們的,除了我們的至親恐怕就是老師了。)遺憾的是她也没有細問小魯老師的單位和住址。

  多年以後聽到樸樹的《那些花兒》:那片笑聲讓我想起我的那些花兒/在我生命每個角落静静爲我開着/我曾以爲我會永遠守在她身旁/今天我們已經離去在人海茫茫/她們都老了吧她們在哪裏呀/她們已經被風吹走散落在天涯——想起我的小魯老師和我的小伙伴們,禁不住潸然泪下。

  光陰荏苒,人生茫茫,二十八年彈指一揮間。驀然回首,始覺歲月的雕鑿是無聲無息的。我已經不再是以前那個充滿笑聲和自信的我——成長讓我們沉重。算來小魯老師也已是五十出頭的老人了。多年以來,我常常想起她,希望有一天能够撥通她的電話。其實我明白,真正想拔通的,只是自己心底的一根弦。我安慰自己:不能相見也好,已經定格了的,容不下歲月劇烈的變化。就讓小魯老師在我心裏一直是那麽大,二十出頭,清澈透明,笑靨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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