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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評論學術出版社 >> 文章内容

父子之間的戰争



  曾明瞭

  老况的父親况小元原本打算在他兒子老况上高中那一年結婚,可是後來没有結成。没有結成的根本原因是他的兒子老况打一開始就從中作梗,使這樁婚事就這樣無期限地擱淺。

  况小元的兒子老况,本名叫况悟志,長相頗爲老氣,因此在上中學時得了個“老况”的俗稱。

  然而,老况認爲自己長相老氣,是遺傳基因出了問題,最大因素是他的父親在48歲那一年才生他。至於老况的父親爲什麽這麽晚才結婚,這麽晚才生了老况這麽一個兒子,對於老况來説,始終是一個謎。

  况小元説,人長得的老相與父母結婚早晚没有關係,是另外的環節出了問題。至於什麽問題,况小元一直懸而未答。

  老况一開始就對他父親這樁婚事不滿甚至極爲反感,是有其根源的。老况上高中那一年,况小元在與老况的班主任接觸不多的日子之後,就對老况宣佈他要結婚,要娶老况的班主任喬爲妻。

  老况一聽便大吃一驚,他對况小元説:“您是不是太幼稚或者是太荒唐了一點,見了幾次面就想娶人家爲妻,這簡直不可思議!再説,您都快到更年期了……我在報紙上看到一則消息,説由於氣候的變暖,空氣被污染,生存壓力大等諸多原因,男人更年期普遍提前十年,而且大多數男人更年期症狀十分明顯……您想想,結婚對您是否有利?”

  况小元被兒子諷刺奚落了一頓之後,被臊得滿臉通紅,他没有想到兒子會這樣對待他的婚事,竟然連男人更年期都扯上了,這跟婚姻的問題有關係嗎?

  况小元對兒子的説法憤憤不平,可又找不到更合適的理由反駁他,男人之間有時候面對某些問題還真難用語言説得清楚。

  父子倆在保持一段時間的沉默之後,况小元再也不提自己結婚的事,也不再提及喬的事了。

  對父親要娶喬爲妻的事表現出的反感情緒,老况自己也無法説清楚,就在他父親説起他的婚事那一段時間裏,老况對他父親的反感簡直可以上昇到讎恨的地步。無論他如何克制自己的不良情緒,也無法排除心中這種莫名的讎恨。他覺得這是男人之間的讎恨。由此,他想到了人類的戰争,覺得從很大程度上,人類的戰争與男人之間的讎恨有關係。

  老况覺得父親找任何一個女人結婚都可以,就是不能找喬結婚。老况自己也不明白他父親爲什麽不能娶喬,他只覺得父親如果一意孤行地娶了喬,這種説不清道不明的傷害會伴隨他到永遠。

  然而况小元對老况曾軟硬兼施地表白過,他非喬莫娶。還説别的婦女根本不能引起他的絲毫興趣,他只喜歡喬這樣的女人。

  老况爲這事成天弔喪着臉,很久都不同他父親况小元説話。

  况小元見狀,心裏自然就虚了大半。他突然感到自己很孱弱,也很孤立,他對兒子一點辦法也没有。他甚至想——自己活了大半輩子,風風雨雨,什麽都經歷過了,目前正昇爲銀行的副行長,事業上算是順順當當,可是没有想到自己的婚姻却難在了兒子這一關上,這是他始料莫及的。自從他提出娶喬的事之後,他發現兒子好像變了一個人,成天不言不語,明裏暗裏總用一雙眩惑的目光窺視着他,好像隨時都有可能跳出來抓住他的把柄,讓他下不了臺,仿佛自己成了兒子,兒子成了老子,事事都得看兒子的臉色。况小元打想結婚那天起,就生活在一種本末倒置的憤懣之中。况小元一想起這些事就很氣憤,可這種氣憤往往又很快消失,他覺得兒子就是他的生命,他愛兒子勝過一切,他無法挣脱這種舔孺之情,他怕由於自己的過失而失去兒子。因爲他已經含辛茹苦地獨守了十幾年,爲的就是將兒子撫養成人,想讓兒子懂得,作爲一個男人是多麽的不容易,作爲一個父親是多麽的尷尬和艱辛。

  夜裏,况小元躺在床上苦思冥想,自然也穿插着思念喬。

  老况突然從門縫裏伸進一個頭來,用沉默的眼光看了况小元一眼,目光在况小元的臉上稍留片刻,便把頭縮了回去,把門關好。

  况小元嚇了一跳,好像自己在被監視,他氣憤地從床上跳下來,他想找老况談談,可是當他走到門口,這種念頭就破滅了,他想,談什麽呢?有什麽可談呢?當今這些小男人,比他們這幫老男人懂得事情要多得多,活得要比他們明智和瀟灑得多,你跟他講一個道理,他會有一千個道理來反駁並打倒你。

  况小元哀哀地退回到床上,躺下之後他聽見兒子的屋子傳來黑人歌手的歌聲,黑人歌手悲憤絶望的歌聲使他倍感孤獨。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喬。

  喬是老况高一的班主任老師,喬是一個從來没有結過婚的老姑娘,36歲。盡管這樣,她還是一如既往地梳着兩條粗黑的長辮,在這個極其現代化的城市里顯得很古典也很别致。這使老况在見了喬的第一眼,就産生了一種奇异的感覺,最終他無比惆悵地想起自己的母親。母親留給老况的印象極其深刻,母親和喬一樣有一雙飽含愛意却永遠含着一絲憂傷的眼睛,這雙眼睛,在老况小時候就在他的心靈中留下很深的烙印。老况總在喬的身上尋找母親的影子,這使他深陷其中不可自拔。後來老况的心思被况小元發現了……

  况小元對喬的關注,大概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

  對於老况這種現象,况小元是這樣解釋的——這是戀母情結。就是將對母親的愛移情别戀於與母親相似的女人身上。

  况小元對老况説:“這很正常,你還没有脱離孩提的稚氣和情感模式……這也是成長期出現的心理障礙問題。”

  老况聽了况小元的説法,心裏挺彆扭,他覺得當今這些上了點年紀的老男人,在情感的問題上太自以爲是,動不動搬出一些陳腐的理論來混淆人最本質的感情。

  老况想,如果是“戀母情結”,爲什麽在况小元提出要娶喬的時候,他是那麽地傷感和憤怒,這到底是爲了什麽?這僅僅是成長期間心理障礙的問題嗎?

  老况自從對喬産生一種説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之後,往往在與喬單獨相處時就感到很緊張。

  有一次喬把老况叫去説有事要打聽,喬用那雙永遠充滿愛意和詢問的眼睛看着老况,説:“你跟女性在一起都是這樣嗎?”

  老况對喬的問題有點不知所措,他不知道怎麽回答喬,只是没有來由地傻笑,臉紅得挺厲害。後來他痛心地發現,他的父親在喬面前的臉紅竟然和自己一樣讓人不可思議。

  喬説:“你衣服上的第二顆扣子掉了,回家去别忘了縫上。”

  老况低頭看了一眼,果真如此。老况心裏暗生委屈,心想,説這些干嘛?婆婆媽媽的……

  喬説:“你爸爸這人怎麽樣?”

  老况一聽頭皮都炸了,立刻很警惕地説:“您指的是哪一方面?是長相脾氣還是收入?”

  喬聽後略有思忖,而後説:“長相吧。”

  “我父親的長相很具中國特色……”老况欲言又止。

  喬説:“什麽中國特色?説具體一點。”

  老况説:“不知您發現了没有……腐敗官員是中國的一大特色,但凡腐敗官員,他們都很相似,不是形似就是神似,總之大體都朝着一個模子長,久而久之就流行起來……就像我父親,他過去不像現在這樣,過去我父親的形象,使人聯想到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若干問題……”

  喬聽了直樂,把眼睛笑成了一條縫,臉上的表情和綫條都是那麽柔和、那麽富有女人味。這種樣子讓任何一個男人看了都會心曠神怡,浮想聯翩。

  可是,老况最後還是發現喬在笑猛了之後,兩腮上擠出一對酒窩來,酒窩甚至在輕輕抖動,有一種放縱的味道,那樣子很不像没有結婚的老姑娘。

  這時老况想起父親説過的話——你們這樣的年齡對任何事物要麽充滿了質疑和否定,要麽狂熱地輕信,這是成長中的心理問題……

  喬説:“腐敗官員有典型形象嗎?”

  老况説:“咱們中國的腐敗官員,雖然胖瘦長短各异,可是在神態上都有共同之處,您不信,見了我父親您就明白了。”

  老况突然一轉念,説:“喬老師,您打聽我父親干什麽?”

  喬意味深長地説:“隨便問問。”

  老况對喬的隨便問問,感到很納悶,並産生了空前的懷疑。

  老况回家之後,見了他的父親就想把喬“隨便問問”的事告訴他,可是令老况意外的是,還没等他開口,况小元就冲他吼了起來,説:“你對你們喬老師都説了些什麽?真是不像話!”

  老况一聽便知道喬搶先一步告他的狀啦。

  老况見父親一臉的怒氣,説:“她隨便問問,我也就隨便説説。”

  况小元説:“你的那些話是可以隨便説説的嗎?你也不小了……”

  老况摇了摇頭,説:“我説您腐敗您就腐敗了嗎?這也不是我説了算的事,您發那麽大的火干什麽嘛?喬老師又不是紀檢委的,把您嚇成這樣,真是不可思議!”

  况小元被兒子説得瞠目結舌,順手拿起老况脱下的外衣,準備爲老况的衣服縫扣子。

  况小元戴着老花鏡,邊縫邊嘮叨,説:“這第二顆扣子佔領的位置是最不費勁的地方,却偏偏掉了它!真是!”

  老况站在一個角落裏,看着他的父親,心想,就連這,喬都對他講了,可想他們説話的程度和深度,這是老况始料未及的。

  沉默一陣的况小元側過臉,凹着眼鏡用一雙憤憤不平的目光看着老况,説:“我的長相怎麽啦?不就比你們年輕人多長了些皺紋嗎……真是!值得去跟你的老師喬講嗎?喬會怎麽想?”

  老况没想到父親在這個問題上是這麽地脆弱,而且如此地在意喬的看法,老况覺得父親過去不是這樣,怎麽一下變得怪怪的……

  老况想跟父親解釋清楚,并且想把父親對喬的心思探個究竟。於是老况説:“我跟喬説有關你的長相的問題,是根據目前咱們國家出現的一國情……比如腐敗官員爲什麽長得都那麽相像,這跟心態是不是有關係?比如面容的意識形態……咱們中國人的表情和面容,是全世界獨一無二的,成堆的人群裏,各個國家的人都有,最容易認出的就是中國人,中國歷史以來所積澱的東西,都集中體現在了他們的臉上——憂鬱、憂傷、麻木、緊張、陰鬱、恐懼、鄙視、讎恨、嫉妒、奴卑、貪婪……這個民族所經歷的一切磨難和苦難都寫在他們的臉上,即便是有笑容,也是十分僵硬和造作的,没有發自内心的愉悦和歡快,也更没有超脱和淡然……這就叫面孔集體無意識。”

  况小元忍無可忍地吼了起來,説:“你難道就不是中國人嗎?怎麽這樣來否定自己這個民族的面孔!再説,腐敗官員的面孔與我有什麽關係?我爲黨工作了幾十年,一身清白……再説,腐敗這個問題是全球化的問題,哪是什麽中國特色?再説了,古代的巨貪和紳,還有歷朝歷代的貪官污吏們,他們的長相都像我嗎?”

  老况見父親憤怒的樣子,就擺開架勢要與老子理論下去。

  况小元一看兒子的架勢,立即把話打住,他知道自己説不過老况,他没有一次説過兒子的,立即找了一個藉口,就此罷休。

  爲這件事,况小元好幾天見了老况都鬱鬱寡歡,把關係搞得跟單位裏的同志似的。

  老况覺得父親很可笑,究竟誰是老子誰是兒子,當今的男人常常把這個問題搞得很錯位,並不是兒子一出生就想當什麽小太陽,小皇帝,而是那些滿腦子愚蠢的封建迷信的老子們,把一個個年幼無知的兒子們如此這般地塑造成了無用的太陽和皇帝,等兒子們一長大,老子們就大喊上當了,養了一群廢物了。到底是誰有罪?老子們連想也没有想過,悲哀呀!悲哀!

  後來喬常到老况家來家訪,老况的父親對喬的到來表現出异乎尋常地熱情,有時甚至是喜不自禁的。這事令老况非常奇怪,覺得一個老男人作出一副懷春少年狀,真讓人想碰頭自盡,好在喬總是在兩個男人之間表現出泰然自若,好像對况小元的超常的狂喜視而不見,這才稍稍穩住了一定的局勢。

  老况想,如果不是喬這樣淡定自若的話,况小元也不知要鬧出什麽樣的洋相讓他難以下臺。

  老况覺得他父親這人挺復雜而不可理喻,過去父親一貫一本正經,一副古板到永遠的樣子,而且從未邀請過任何女性到家裏做客,也從未有任何女人主動到家裏來過,所以老况一直没有察覺父親在女人面前的真實表現。然而他一見了喬就大變模樣,從骨子都直冒出屬於男人的那種劣根性來。

  老况有一天喫飯的時候,突然問况小元,説您是不是愛上咱們的喬老師了?

  况小元愣了半天,不知怎麽回答老况,只好吱吱唔唔地説:這事不是什麽簡單的事,要慎重,不象一個人的初戀階段,再説我們已經……大概在今年的國慶節結婚吧。

  老况聽了父親的話,頓時臉都漲紅了,放下碗筷站了起來,一股無名火從心裏涌出來,他高聲叫道——豈有此理!你們竟然要結婚了!

  况小元就更糊涂了,他没有想到兒子在這個問題上如此變態。他原以爲兒子不會反對他和喬的婚事。

  况小元一口飯被嗆在喉嚨裏,半天没有咽下去。久久之後他背朝着他的兒子説:“你媽去世已經十年了,十年……”况小元嗓音有些澀,接着就哽咽難語。

  老况最怕提起他的母親,况且父親在這種時候,這樣的情况下提起他的母親,這使他更難以忍受。

  這件事情之後,况小元不再提及喬的事。

  奇怪的是,到了“十一”也没有見他和喬結婚。

  老况鬱鬱寡歡地度過了國慶,仍然見父親若無其事的樣子,老况心裏就更加納悶了。

  老况對父親過去的回憶,就猶如電影裏的一組蒙太奇鏡頭,通過剪接之後組合在一起,每一個生活的碎片都在他腦海中留下深刻的烙印,令他刻骨銘心。

  老况六歲的那一年,他的母親患了癌症,住進醫院没有多久就去世了。

  老况記得那一天下着雨,父親領他去了醫院,想讓老况去看看生病的母親。他和父親剛到了醫院病房的門口,父親突然扔下他就往裏冲,老况當時就站在病房的門口,被匆忙進出的醫生護士擠在門的夾縫裏。

  他看見父親彎下腰,臉凑向他的母親,就在這時,父親發出一聲凄厲的呼叫——“不能啊,阿玲,不能啊!”

  隨着父親的喊聲落下,老况就看見蹺起屁股摟着母親的父親,屁股上有一道紅色的東西很刺眼地突然暴露出來。那是父親在抱母親時用力過猛,把屁股後面的褲縫挣破了一條口子,露着裏邊的紅色内褲來。

  老况死死地盯着父親屁股上那道紅色,他想去看母親,可是父親顫抖的後背擋住了他對母親最後的注視。他看不見父親手臂中的母親,那道紅色就更加地刺痛他的眼睛。

  這種紅色連同父親凄厲的呼喊和母親的永遠逝去,都一起烙在了他的記憶裏。從此他怕見到紅色的東西,紅色成了他生命的忌色。因爲在看到紅色的那一天,他失去了母親,同時也聽到父親那種無助的呼喊和凄凉的哭叫。

  老况記得在他讀小學三年級的時候,一天深夜裏他突然發起瞭高燒,昏茫中他看見父親泪流滿面,仿佛還聽見他在問身旁的一位年輕女醫生:“他會死嗎?”女醫生含笑地望着父親,説:“你是嚇壞了,他不會死,只是一般的感冒發燒……”然後,女醫生那雙風情萬種的手搭在了父親的肩上,輕柔地撫摩着父親的肩膀,似要給予父親安慰。父親仰起頭,泪眼模糊地望着女醫生……

  顯然,父親和這位女醫生早就認識,而且早就意味深長了。

  這種情景被昏迷中的老况看見了,這對老况的衝擊很大,他挣扎着想從昏迷中徹底清醒過來。他努力睁大眼睛,火燒昏眼地望着父親和女醫生。

  女醫生看了老况一眼,似乎從她的喉結中發出一種聲音來——嘔嘔,你看他……接着她就把搭在父親肩上的手悄然放下。

  對父親的警惕大概就是在那次發燒住院開始的。

  出院的那一天,天刮着大風,女醫生尾隨在父親的身後,一直送他們到了大門口。老况走在前面,况小元故意落在後面,老况就聽見父親説:“你一直都對我那麽好,我真是很感動,可是我不能接受你的一片深情……因爲孩子還小,我怕傷害他,你没有看見他那雙眼睛……”

  父親大概是欲言又止。

  女醫生的話被風刮的很破碎,拼凑不起來,然後就被風帶走了。

  老况在風中眯着眼睛,腦子裏便出現了父親屁股上那道破裂的紅色,以及父親悲慘的呼喊。老况仰起頭,任自己的泪水往下流淌。

  就在這時,他就感到了父親的一只温暖的手,覆蓋在他的頭頂上,他頓時感到了安全和温暖。他背過頭仰起臉來看了父親一眼,他覺得父親的面目十分朦朧,像隔着一片汪洋大海看父親的虚影……老况眼角的餘光却發現那位年輕的女醫生還站在大門口,無比留戀地望着他們,似乎還在對他們揮手,依然是風情萬種的模樣。

  面對這種情景,老况甚至有些感動。

  他抬頭望了父親一眼,父親的表情很嚴肅。他便打消往下繼續感動的念頭。老况走了幾步,忍不住思緒萬千地回頭看了一眼,他發現女醫生還在揮手,父親也在揮手。

  老况一下就懵了。

  大概是在上中學二年級的時候,有一天老况與父親剛吃過晚飯,父親在厨房裏洗碗。有一個陌生的女人打來電話,是老况接的,女人説要找老况,老况很納悶,説我就是老况……正説着老况的父親奔命似的冲出來,搶過電話,慌忙解釋,説:“老况是我的兒子,啊!没錯,他的同學都這麽叫他……没辦法,真是不好意思……”

  老况的父親在電話裏與那位陌生女人吱唔了半天,在對話的過程當中,要麽一句話没有主語,要麽没有賓語,要麽主謂賓補全没有,統統感嘆語,聽起來像是在説夢囈。

  老况氣壞了,目光直視着父親,他父親好像一下縮小了許多。沉默半天之後説:“剛才那個阿姨説約我出去談談……她説我象電影明星王心剛。

  老况毫不猶豫地説:“她找王心剛去談吧,找你幹嗎?”

  况小元十分尷尬,幾乎是很狼狽地從家裏出去的。那天晚上他回來的很晚,進門之後用脚尖行走,像“波斯猫”在行動。這使窺視在暗中的老况感到既滑稽又不可思議。他覺得父親總在這些問題上偷偷摸摸,一副不光明正大的樣子……這時那位風情萬種的女醫生的形象出現在老况的腦海里……

  這一夜,老况的父親翻來覆去地睡不着,總是在長吁短嘆。

  國慶節之後,雖然父親的結婚没有了動静,但是發生了兩件事情却令老况心神不安。

  第一件事是發生在一天傍晚時分,老况去商店買筆,路過一家舞廳的時候,却意外地發現他父親站在舞廳售票口的旁側,手裏捏着一黄一緑兩張舞票,正東張西望地四處瞧。那個樣子好像在等什麽人。

  老况當時站的角度是他父親目不能及的右後側,他趕緊閃身進了一家美容店,從玻璃窗口對他父親窺視。

  這時從右側的小巷裏走出了喬。喬打扮得像十八歲的小姑娘,用很青春浪漫的姿勢朝况小元打手勢,倆人站在一起的時候就像得了什麽特大喜訊似的直樂。况小元簡直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旁若無人地摟着喬的腰,朝舞廳裏走……老况不由自主地從美容店裏走了出來。

  不知爲什麽就在這關鍵時刻,况小元摟着喬即將要隱進那一片閃爍的燈光中的時候,况小元下意識地突然回頭,目光正好與老况相碰,况小元頓時大吃一驚,人一下子就僵硬了……他站在燈影裏,手臂從喬的腰間劃落,雙臂垂直地站着。

  喬有些意外,然後也發現了老况,略有點喫驚,但很快就平静了。她對茫然失措的老况揮了揮手……

  老况在轉身那一刹那,看到了他父親臉上驟起的悲傷和憤怒。老况想,他父親一定認爲他在暗中跟踪他,否則他不會在瞬間表露出憤怒的神情來。

  那天晚上,况小元很晚才回家,他輕手輕脚地走進兒子老况的房間,像鬼子探測地雷似的俯下身子去看老况。昏暗中老况緊閉雙眼,况小元以爲兒子睡着了就直起身子放心地往外走,剛走到門口,没有想到老况呼地一聲坐了起來,况小元聽見響動,猛然回首,黑暗中老况一雙黑咕咕的眼睛在瞪着他,况小元嚇了一跳。

  况小元調整了一下情緒之後,用沙啞的嗓門説:“我以爲你睡着了……”

  老况没有吭氣,目光直視着他父親……一股夜風從門口吹進來,老况明顯地聞到了從况小元身上傳遞過來的香水味,老况在暗中呼吸着這種香氣,他估計這種香氣來自喬。因爲他曾經親眼目睹了喬站在一個僻静的角落裏,手握一個小瓶,直朝自己身上噴香水,那種樣子就像老百姓家裏噴殺蚊蟲一樣。喬在噴灑完畢之後,就從角落裏走出來,人就顯得比前要精神得多。老况對此一直十分奇怪,回想起今晚喬在舞廳門口時的樣子,覺得喬的香水噴灑得不少,説不定進了舞廳,在暗處她拿着小瓶也對他的父親直噴,他的父親一定被樂得像“害蟲”似的縮着脖子……老况完全可以想象他父親喬在對他噴灑香水時的傻笑摸樣。

  老况原以爲談情説愛只是年輕人的事,可是萬萬没有想到上了年紀的老男人也會在愛情問題上五迷三道的。

  不知爲什麽老况心裏突然涌出一股十分復雜的情感,他一時説不清楚……他用與况小元一樣沙啞的聲音説:“爸,您去休息吧,您身上的香水味挺好聞,喬灑的就是這種……”

  况小元站在門口的身影輕微地晃動了一下,自然没有什麽可説,就走了出去,順手把兒子的房門關好。

  其實老况很想跟父親解釋,他並没有跟踪他而是偶然發現……

  從那之後,老况再也没有在父親身上聞到那種香水味了,也更没有瞧見喬站在某個角落裏灑香水的舉動了。

  老况懷疑他父親把他説喬噴香水的事告訴了喬,對此事老况很難爲情。

  第二件事發生在不久前的一天中午,老况中午回家喫飯,他父親竟然没有回家給他做飯,屋裏一片冷清。據老况回憶,從他母親去世後,這還是第一次父親没有回家做飯,以往他父親不管有多忙多累,不管颳風下雨,都會提前將飯菜做好,等老况回家喫飯,老况一邊吃着飯,他父親一邊坐着看着他吃,還不停地往他的碗裏夾菜,將各種蔬菜的營養價值、功能以及治療什麽病,都詳盡地在老况每一頓飯的過程中講述一遍。

  老况每每感到奇怪,就問:“爸,您是不是改行當營養學專家算了,您把它們的功能瞭解得這麽仔細有那個必要嗎?不就讓我多吃點菜嗎?”

  况小元不以爲然地説:“主要想讓你的膳食更科學一些,這樣對你的發育成長以及骨骼的生長都大有好處。”

  老况説:“當初你像我這麽大的時候,我爺爺給您怎麽研究膳食結構的?是什麽科學養育方法把您餵養大的?”

  老况的一席話把况小元説的滿臉霧氣,他傷心地摇摇頭,説:“研究個屁!你爺爺是餓死在窑洞裏的,我和我的母親要是不逃得快,也餓死了。”

  往往在這個時候,老况臉上出現一種詭秘的神情,什麽也不説地看着他父親,他父親明白了兒子的意思,就忙説:“那是過去,生活條件太差,没法講究科學和營養。”

  老况説:“您不也長大了嗎?不也當上了銀行行長了嗎?”

  老况已經習慣了在這樣一種氛圍中與父親共進午餐。每次放學回家只要看見父親的身影在窗户内晃動,聞到飯菜的香味,他内心就有一種充實感,就覺得這個世界很美滿,這種美滿的感覺充溢着他的全身,他就覺得什麽也不怕了。

  可是這一天,老况倍感凄凉,他猛然覺得自己的世界在開始淪陷,他的父親將從他的情感領域裏游離出去。

  他感到一種少有過的孤獨。

  老况第一次嘗試到了孤獨的滋味,他眼裏突然浮上一層泪水……

  這時他發現桌上父親留給他的字條,他拿起來看,上面寫着——“兒子,中午我有事情,你就到外面的餐館隨便吃點,很抱歉。”

  老况那種失落的心情一直持續了很久,他從家裏出來没有去附近的餐館,而是去了離家較遠的一家餐館,使他没有想到的是,他却在那裏遇見了喬和他的父親况小元。

  老况先進這家餐館坐在一個角落裏鬱鬱寡歡地吃着一份蛋炒飯,這個時候突然發現他的父親和喬一前一後地進來,坐在老况右側不遠的地方,坐下之後他們開始了你推我讓地點菜……他們還要了干紅葡萄酒。他父親邊喝邊説着什麽,臉上堆滿了嚴肅的笑。老况對父親的這種笑是很有感觸和研究的。他覺得父親的這種笑,是這個社會上許多老男人,在經歷人生許多的問題之後幾近相同的笑,這種笑代表了一個時代,也代表了他們的精神世界。

  老况心裏挺納悶,心想,這大概是第一次與一個女人在外用餐的緣故吧,否則父親不會那般找不準感覺的樣子。

  喬大大方方地喝酒吃菜,目光總盯着父親的面孔,偶爾露出一絲柔媚的笑容,她的矜持和嫵媚完全出於她那種多餘的修養。也許是干紅葡萄酒的緣故,喬的兩腮泛出桃紅,漸漸的這張臉開始出現很輕佻的神情,並不時發出與她這種年齡不相合適的笑聲,笑聲從右側傳入老况的耳朵裏,老况覺得這簡直不像喬。喬平時不這樣,她文静沉穩,最多在趁人不注意的時候往自己身上噴香水,甚至噴香水時的表情也是很嚴謹的。

  老况再看他的父親,他父親也完全變了一個人,那樣子仿佛回到了30年前的某個時間段,他似乎充滿了活力,甚至瀟灑得有點出格,特别是他那雙經常垂直下墜的雙臂突然顯得健壯有力,在空中揮舞幾下,好像在講述一件曾經很了不起的事情,那種超乎尋常的得意和興奮,令老况頓時刮目相看……

  老况呆愣了片刻,把一口堵在嘴裏的蛋炒飯咽了下去,再喝了一口早已凉了的紫菜湯。他突然覺得父親太陌生了,似乎就不是與他朝夕相處的父親,而是一個充滿活力、瀟灑、對一切都不屑一顧的年輕人。

  老况道是突然覺得自己衰老的很厲害。

  緊接着,老况親眼目睹了他的父親伸手在桌面上大膽地忘乎所以地賊心和賊膽都俱全地抓住了喬的手。喬趁機斜靠着身子,做嬌媚深情狀,與父親耳鬢斯磨起來,兩人簡直沉醉在酒醉飯飽之後的不知天高地厚之中。他們的目光在桌面上交接,完全沉浸在無遮無攔的對情感的瘋狂渴望之中,并且大有一種將愛情進行到底的模樣。

  老况至此,突然感到自己很卑鄙,曾經差點愛上一個與自己的父親談情説愛的女人,這種愛不管是被父親説成是“戀母”還是他自己認爲的初戀情結,總之老况對喬有過一種特殊的感情。這種没有理由的感情曾令老况一度陷入困惑,當一聽到父親説要與喬結婚,他莫名的憤怒和難受,他自己也無法解釋清楚,只有今天他才知道這是對父親的嫉妒,這是一個男人對另一個男人的極其原始的嫉妒。

  老况明白了自己對喬的感情是怎麽一回事之後,感覺自己很醜陋。這種醜陋讓他覺得自己是那麽無助和猥瑣。他想:這難道真是自己成長期的心理障礙問題嗎?

  老况下意識地窺視一眼父親,父親仍然沉浸在狂熱的愛情之中。

  老况發現餐館裏的人越來越多,都各自在專心致至地吃着自己的飯,惟有他才這般心有旁騖,於是,他將目光收回,三下兩下吃完了自己的飯,然後象猫一樣偷偷地溜了出去,他父親和喬竟然没有發現。

  老况心緒惡劣極了,好像一切陰闇的晦淡的心情都一齊從心裏冒了出來,他感到自己萬般的凄凉和孤獨。

  老况走在陽光下的時候,打了一個激靈,他没有想到自己在看見喬和父親那種親密的情景之後,會産生這樣壞的心情,他看着陽光下自己的影子,覺得自己很可憎,很陰闇,同時也很委屈……

  老况懷着無比復雜的心情朝學校走去。

  夜裏,老况在街上逗留了許久才回家,回到家裏他的父親一副焦急的樣子,目光直愣愣地望着老况,説你可從來没有這麽晚回來過。

  老况氣息奄奄地説:“世界上的一切都在發生着變化,難道就不允許我有所改變嗎?”

  况小元説:“你這是什麽意思?”

  老况説:“没什麽意思,反正我不是出去談情説愛,或者干别的壞事去了,我是借了外面的月光,好好地思考了一些問題。”

  况小元奇怪的眼神盯着兒子,説:“發生什麽事了吧?你的臉色也不好……”

  老况背對着父親坐下,他的面孔藏在暗處,他看着自己的黑影子在墻上委瑣的樣子,他心裏鬱積了一下午的情緒突然分崩離析了,一股强烈的酸楚堵在胸口裏……他明白了“欲哭無泪”的滋味。

  况小元繼續追問:“你在思考什麽問題,能不能告訴我?”

  老况第一次感到自己很脆弱,有一種想對人傾訴的欲望。他哽了哽喉結,吐了一口氣,故作輕鬆地説:“我挺想我媽……”

  况小元啞巴一樣呆在那裏,目光透過老花眼鏡,驚訝地望着兒子並不健壯的雙肩,久久不知説什麽好。

  老况自從他的母親去世之後,還是第一次在他父親面前提起母親。兩個男人在十幾年的朝夕相處中,從不提起那個在他們的生活中已經消失的女人,這是他們心照不宣默守着的大忌,因爲他們深深愛着她。兩個男人都各有各的顧忌,况小元對愛妻的思念隨着兒子的逐漸長大而越加深沉,越深沉的東西就越是怕説出來,最大的顧忌恐怕還是怕兒子傷心。讓兒子從小就失去母親,况小元心中始終有一種愧疚,他覺得自己對不起年幼的兒子,似乎兒子的母親不是被病魔奪去了生命,而是他奪走了兒子的母愛。每每想起這些,况小元就暗自神傷,就自覺地不去做傷害兒子的事。

  然而老况並不知道父親的心事,因爲他們從來不作這方面的交流。對母親的思念、幻想,以及對母親形象的構建,都隨着自己一天天長大,而愈加强烈和復雜愈加,也愈加神秘起來……小的時候,他總覺得母親是一個神秘的天使,曾經在他的生命中美麗如虹一般地出現了,然後又因爲一種他永遠無法明白的原因,悄然離去了。但是他總覺得母親並没有真正離開他,母親在一個他看不見的地方,在關注着他,這種感覺牢固地埋在心底,因爲他時常在睡夢中,聽見母親神秘的脚步輕盈地從虹的那一端朝他走來,母親的影子雖然模糊但是讓他感覺到温暖和親切。他默默地用心在守望着那一道虹,不敢輕易地走近,不敢輕易地去碰一碰,更不敢用語言去毁滅自己由心與母親之間搭起的一道神秘而美麗的橋樑。他是那樣堅貞不渝地守候着,這種嚴密地守候中包含着對他父親的警惕,他覺得父親是一個最值得他提防和懷疑的人物,父親會隨時背叛他的母親,破壞他用心守候的那片風景。這種感覺在小時候那次發燒住院,看見那位女醫生對父親那種情意纏綿之後,他覺得將來唯一要背叛母親的人就是父親,而且這種感覺越來越清晰,直到喬的出現,他就加强了對父親的防範,他覺得父親隨時都有可能被别人奪走……然而他又是那樣摯深地愛着他的父親。雖然對父親的愛在他漸漸長大的心靈中,顯得有些朦朧,但是他無時無刻都感受到,他的生命中如果缺少了父親,就如同頭頂的天空要塌陷下來,他會感到萬般恐懼,很害怕一個陌生的女人,從他的身邊奪走父親,這不但是對母親的褻瀆,更是對他的一種致命打擊。他覺得父親應該與他一道共守同盟———讓他的母親永遠活在他們兩個人的心裏。

  老况在懷疑、防範、扺制和深愛着父親的矛盾中,痛苦地成長着……

  這天夜裏,老况聽到父親在不斷地咳嗽、聽見父親輕輕的脚步在客廳的地面上摩擦出咂咂的響聲,聲音雖然不大,可是老况聽起來却是很揪心的。父親兩次悄悄進入老况屋裏,在床前彎下身子偷看兒子是否與他一樣難以入眠……

  老况故意發出熟透的鼾聲,使父親兩次放心地走出去。

  老况心緒復雜地昏昏入睡,不一會兒天就亮了。下床來到客廳,他感到奇怪的是,客廳裏竟然静悄悄的,平時天一亮,父親就起來做早餐,做好了就站在客廳裏大聲叫唤老况起床喫飯。

  老况看着寂静的屋子,心想,父親不至於對他記仇吧。他輕手輕脚地走出去,發現父親斜靠在沙發上睡着了,老花鏡劃落在嘴唇上,睡夢中他的嘴唇還因受壓迫而不停地蠕動,樣子十分地滑稽……

  老况呆呆地看了父親半天,一股陌生的情緒突然從心底裏昇起,隨即眼裏浮起一層泪水。因爲他突然意識到,沉睡的父親的模樣很接近死亡。死亡竟然是這樣無處不在地存在於人的周圍和生命之中。

  一股恐懼頓時布滿老况的全身,他想大聲呼唤父親醒來,但是他又馬上意識到自己由於恐懼産生的神經質,會給父親帶來不安,他克制住了自己。

  老况走近父親,先輕輕摘掉壓在父親嘴唇的眼鏡,然後拿了一條毛毯蓋在父親身上,然後掖了掖——這是父親對老况作過了千百次的動作,父親每次給他蓋好被子後,總要掖一掖被角,然後對老况擠擠眼睛笑笑。老况第一次爲父親這麽做,却熟練地如同父親。

  老况破天荒地爲父親冲了一碗牛奶鷄蛋花,先把兩個鷄蛋調成糊狀,然後把牛奶煮開,到進調好的鷄蛋裏,很快一碗鮮嫩的鷄蛋花牛奶就成了,再加進一勺蜂蜜,就更加可口了。這種做法是父親常爲他做的早餐。這早餐的味道,陪伴着他成長。

  這一天早上,老况對這種味道聞了又聞,過去那種淡遠的,被自己忽視的東西似乎又重新回到他的感覺中。這種感覺他無法説清楚,總之,他感覺到心靈中有一個很空的角落,填入了某種東西,或是撫慰?

  不久,又發生了一件事情,出乎老况意料。

  星期日,老况與班裏幾個同學約好去剛開張的本市最大的一家圖書館買書。老况臨出門時對父親説他這一天大概要在外面度過。况小元聽了一臉的爽氣,直點頭,説:好好,這些日子功課也太緊張啦,高考馬上就要來臨,出去跟同學一起翫玩,輕鬆輕鬆。

  老况對父親的態度有些詫异,覺得父親對他的出走一天有些喜出望外的意思,平時如果老况提出要跟同學一起出去玩,况小元總會用一張充滿疑慮和詢問的面孔對着老况,然後憂心忡忡地説:“很快就要高考啦,還有心思出去野啊!我真是爲你擔心呢!”

  老况在上公共車之後才發現自己連一分錢也没有帶,他只好下車返回家中取錢。走在路上,老况心裏很納悶,今天父親是怎麽啦?過去盡管况小元對老况出去玩持否定態度,但是如果老况堅持要去的話,况小元還是會讓兒子帶上足够的錢,然後疑惑而憂鬱地看着兒子走遠。可是今天父親怎麽連這個都忘了。

  老况返回家中時,他的父親正在打一個很神秘的電話,背對着老况,身子很夸張地朝前傾着,説:“他今天出去了,我們該見見面了。啊?你過來呀?好,我等你,一定來……”

  老况一時呆在那裏,他覺得父親簡直判若兩人,原來父親的喜出望外是爲了今天的神秘來客。於是一股無名火在老况心裏生出,他莫名地冲父親大聲嚷道:“我連錢都没有帶,您也不提醒我!”

  况小元被兒子突然出現的叫聲嚇了一跳,趕緊放下電話,轉過身對老况道歉,却掩蓋不住滿臉的喜悦。這讓老况大惑不解,説:“爸,您今天哪不對勁啊?”

  况小元邊給兒子取錢邊支吾説:“怎麽不對勁了,你小子盡跟我瞎擺呼……”

  老况接過錢,仍然愣愣地望着父親。况小元還故作鎮静地對兒子聳聳肩,説:“怎麽不對勁了,不是好好的嗎?

  老况還是疑惑不解地看着他的父親,况小元就開始不自然起來,他覺得自己已經被兒子看穿了底細。他借故坐在沙發上,拿起一張舊報紙,眼鏡也不戴地看起來。

  老况見父親窘迫的樣子,差點笑了出來,心想,如果他此刻對他父親宣佈——我今天不出去啦!况小元會嚇壞的。

  老况没有這麽做,他突然覺得父親很可憐。

  他故意大聲説:“爸,我走啦!”

  况小元故作若無其事地説:“好,走吧,路上注意安全。”

  老况在去圖書館的一路上,心緒十分復雜,同時也不時冒出難以言説的悲傷,他覺得他終將要失去他的父親,父親與他之間已經漸漸築起一道無形的墻,終將要與他隔離開去。

  老况心中有一種大勢將去的沉痛感。

  傍晚之前,老况才回到家,他父親早已做好飯在等他了。他父親首先反將一軍地盯住老况看,老况被他父親看得心虚起來,説:“爸,您老看我幹嗎?我怎麽啦?”

  况小元就笑了,説:“你長大啦,比我想象的還……”

  老况明白了父親的意思,臉上露出陰險的笑意,心想,老爸,少跟我來這一套,您這是跟我故弄玄虚呢!

  老况説:“爸,我比您想象的還要什麽?您把想表達的東西都表達出來,您的那個樣子讓我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的感覺。”

  况小元像老猫看小猫一樣老謀深算地看着老况,然後對老况説:“吃完飯我有話跟你説。”

  老况這才從心裏嚴肅起來。他猜測父親今天必有驚人的事情要讓他知道。因爲過去發生的許多的事情,况小元也没有像今天這麽“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樣子。

  老况心事重重且慢條斯理地將飯吃完,然後坐在沙發裏邊看電視邊等待况小元的談話。

  况小元跟往常一樣,將碗筷洗净、收拾好,泡一杯茶坐在兒子的對面。這時一抹少有過的晚霞從窗欞透進來,映照在况小元的臉上,使得况小元顯出一副被某種幸福寵壞了的那麽一種男人的面孔來。

  老况片刻發怔地望着父親,他覺得有一種陌生感在父親身上越來越明顯。而且一向老成持重的父親,最近在他時而露出的端倪中,使老况覺得父親老成持重的背後潜藏着一種詭秘的東西,也是他這個年齡無法看懂的東西,這種東西使父親的情緒變化多端,令一向自以爲對父親瞭如指掌的老况有些迷惑甚至不知所措。

  老况看着正處心積慮準備開場白的父親,説:“您今天跟我講的話,一定與早上我撞見的電話有關吧?”

  况小元有些緊張,沉吟片刻,説:“既然這樣,我就直話直説了吧……我準備五一節與你們的喬老師結婚……”

  老况聽了之後,臉上並没有露出驚訝的表情,只是沉默片刻之後,憂心忡忡地望着他的父親,説:“您不覺得結婚這件事草率了一些嗎?您都快進入更年期了……”

  况小元聽了老况的話,反映十分强烈,像患牙痛似的扭曲着面孔,半天才擠出一句話來,説:“更年期與結婚有什麽關係?你這個孩子説話也忒損了一點吧!”

  老况平静地説:“我只不過關心一下你的婚姻前景,前不久,我看了一篇有關進入更年期男人的婚姻100問,我想您也應該看看,也好對自己有個正確的認識。”

  况小元與老况的談話不歡而散,况小元端着茶杯氣憤地進了自己的房間,還故意將房門關得很響。

  老况呆楞地看着電視,回憶父親剛才説的那一句話。他想父親説出的這句話,一定經過一整天的深思熟慮之後,才决定告訴他的。

  老况没有料到結局會是這樣。他料想他的父親也絶没有想到結局會是這樣。老况獨坐在沙發裏,心裏有些許懊悔,剛才對父親説的話,全不是他要想説的……可怎麽就説出這些話來了呢?一定傷父親的心了吧?聽説男人們都怕提陽痿更年期之類的字眼,就像女人怕聽肥胖啊,老了啊之類的字眼。

  老况越想越覺得毫無頭緒,心中越來越悲哀,心想,天要下雨,爹要結婚,隨他去吧。

  老况對自己感到十分懊惱。就在這時,處在無聊和沮喪中的老况發現,一直掛在客廳右側墻上母親的照片没有了。這是一幀黑白照片,是母親年輕時照的。這張遺像老况最喜歡,因爲那時的母親出奇的美麗,母親的美麗多少慰借了他失去母親傷感的心。這張照片他已經看了十幾年了。而且十幾年都掛在那裏,從來没有挪過位子,這一下没有了,而且在掛遺像的地方掛了一副花卉年畫,畫面是争相鬥艷的紅玫瑰。他除了大吃一驚外,就感到受到了重創。

  老况灰闇的心情一下急轉直下,變成了滿腔怒火,他立即想到照片的消失,一定與今天來的人有關,那個人必定是喬無疑。老况怒不可遏地冲到父親的房門口,大聲叫道:“我媽的相片呢?”

  况小元着實一驚,跳出屋來,呆怔地望着墻上的花卉掛曆,趕緊解釋,説:“我今天打掃房裏的衛生,掃了掃墻上的灰,把它暫時地摘下來了……不信你看……”

  况小元趕緊從一個封閉已久的櫃子裏取出母親的遺像來,並將掛曆取下,重新换上黑白照片,然後冲老况有錯必糾地笑笑。

  老况並没有因此消去心中的委屈和怒氣。

  老况憋足了氣,説:“爸,我算是明白您的心思了,你爲了喬今天到咱們家裏來,竟然將掛了十幾年的母親照片都摘下藏起來了,您太虚僞了!您過去結過婚,有過我媽這一事實,難道就掩蓋了嗎?難道喬不知道您是一個已婚男人嗎?”

  况小元怔怔地望着兒子,不知道説什麽好。

  老况説:“十幾年以來,您一直預謀着背叛我的母親,我6歲那一年,生病住院,有位女醫生!後來又有詭秘女人的電話,還有人説您像王心剛,約您出去,現在您又非娶喬不可……在我的成長過程中,您簡直就是一個問題父親!”

  老况對况小元大吼一通之後,一頭冲進自己的屋裏,再不聲響。

  况小元悲傷地坐在沙發上,呆呆地一直坐到深夜。

  夜裏,老况睡得很不踏實。他没有想到父親竟然偷偷地進了他的屋。

  父親輕手輕脚地走到床前,彎下腰,仔細觀察老况的睡相,然後輕輕拉了拉被子給老况蓋嚴實,然後站在床前肅立默哀似的站立片刻後,又躡手躡脚地走出去。

  老况趁父親轉身之際,瞪大雙眼看自己的父親,屋外的燈光映進來,父親的影子像剪貼的紙人一樣摇摇晃晃……

  老况望着父親摇晃着出去的背影,心裏格外迷茫。

  老况想,父親真的老了。

  老况心裏不可遏止地涌出悲哀,同時越想越覺得自己太過分了,爲了母親遺像,就對父親發如此大的邪火,難道自己真的就是爲了遺像與父親大吵大鬧的嗎?

  老况越想越不對勁,他突然覺得自己不但自私狹隘,而且心理陰闇……這使老况嚇了一跳,他没有想到自己竟然對父親會有這種心態,人性的弱點在這時可説是暴露無遺,他不由打了一個激靈。他一下坐了起來,瞪大眼睛看着自己黑暗中的影子,繼而又想,母親的遺像僅僅是一種導火綫,真正的原因還是父親説出了與喬結婚的事情,讓他心煩意亂,這些莫名的情緒又使他不知如何表達。其實他很怕失去父親,他與父親將近十幾年的相依爲命的情感,突然插進一個陌生人,而這個陌生人將替代他的母親,佔有他享受父親慈愛的時間和位置。他無法接受這種事實,對一直享受着父愛的他來説,簡直太殘忍了。

  經過一夜恍惚睡眠的老况,在早晨的昏睡中聞到一股奇异的香味,他翻了一個身吸了吸鼻子,辨别不出這種香味來自何種物質,他突然想起昨天夜裏與父親的矛盾,心裏仍然還是一沉,他决心向父親認錯,最起碼要表示一下一個作兒子的歉意。

  正想着父親進來了,父親滿面春光地走進來,身上還帶着厨房裏的香氣和油烟味,走到老况跟前,很神秘地説:“兒子,你猜,我今天給你做什麽好吃的?”父親説完故意很神秘地望着兒子。

  老况若有所思地看着父親,他心裏突然涌起一陣復雜的情緒,他知道父親是爲了緩解昨天的矛盾而故意做出不記前嫌的樣子,不知道爲什麽,老况剛才那種想向父親道歉認錯的心理一下没有了,他跳下床,冲出門,到厠所裏去了。

  老况從厠所出來時,父親已經把早餐準備好擺在桌上了,正站在桌旁恭候着老况。

  老况看了一眼父親,特别想哭,他顫抖的聲音叫道:“爸……”然後就坐下,伸手拿了一個油光黄面的合子咬了一口,香味一下就溢了出來,原來剛才那種香味就是這種韭菜合子散發出來的。

  老况説:“真香啊!”

  父親一聽馬上活躍起來,説:“當然香嘍,這種韭菜不是農民在大棚裏種的那種,而是我種在陽臺上花盆裏的……”

  老况確實驚訝了,他好奇地説:“真的呀……”

  父親的高興勁一下被調動出來了,他指着外面的陽臺,説:“你看,緑油油的,才一個禮拜都不到,就長到了一尺多長,那個香,就像你爺爺當年種在莊稼地裏的一樣……”

  老况嘴裏嚼着韭菜合子,一路狂奔到陽臺,他被陽臺上三盆緑油油的韭菜驚呆了……

  父親一副勝利者的樣子站在他的身後,驕傲地看着老况。

  老况深呼吸一下,説:“爸,能不能種一些南瓜西紅柿之類的蔬菜?”

  父親猶豫了一下,説:“當然可以種啊,就是陽臺嫌小了一點,我想小面積地種一點還是可以的,這叫微型菜園地……”

  爺兒倆站在陽臺上興奮的東張西望,一個種菜的大計劃在父子兩人充滿信心的氣氛中决定下來。

  然後,老况回到桌子上,心情就徹底地清澈起來,父子倆幾乎將昨天不愉快的事情都忘了。

  父親就跟老况講起再過半個月就要考試的事情。老况説:“爸您放心,我保证考好!”

  父親没有對老况的話表示什麽,老况有點心虚,便用眼角瞟了一眼父親,他發現父親眼睛裏有泪水在轉。老况一下低下了頭,一股積蓄已久的懺悔涌上心頭,他突然覺得父親要比自己單純多了,兒子的一句話就可以讓他感動流泪……爲了兒子,他已經把一生的復雜經歷都簡化到了極點,甚至把自己的智商都壓到了最底——一個堂堂的銀行行長哦!

  老况心情很復雜地叫了一聲:“爸……”半天,却什麽話也説不出來。

  可是到了學校上了一節課之後,喬讓他第二節課之後去她的辦公室找她,説有事情找他。

  老况忐忑不安地等到了第二節課下課,他去了喬的辦公室。

  喬没有對他説什麽,只是詢問了一些考試前的準備問題,就在這個時候,老况發現在喬的辦公桌的一個角上,用一張報紙卷着一把緑油油的韭菜,韭菜的半截末梢漏在外面,跟他家陽臺上的顔色一模一樣……

  老况看着這把韭菜眼睛都直了,他心臟突然卯足了勁狂跳起來,他覺得父親太不可思議了,而且並不是他想象的那麽簡單……

  中午他回到家,父親早已經把韭菜炒鷄蛋端上桌了,可是他就是一筷子也不夾來吃,父親很奇怪,説:“韭菜啊,咱們自己家種的,怎麽不吃?”

  老况説:“咱們的喬老師大概也天天吃韭菜吧?”

  况小元伸了伸脖子,愣住了,那種表情像是小偷被人抓住了一樣。

  老况很得意地聳聳肩,説:“爸,喫飯啊!”老况得意的原因是,他突然覺得父親是那麽地幼稚,經常被兒子抓住把柄。

  高考就在老况和他父親互相戒備的時間裏,悄然迫近。

  父親每天送他去考場,而且堅定不移地提着那只經盛着冰鎮緑荳湯的飯壺,站在考場外,等老况考試一出場,父親就像一個英勇的撲火隊員,奔向老况,讓老况第一時間喝上幽幽凉凉的緑荳湯。

  老况看着考場外那一群黑壓壓的父母們,心裏别提有多大的壓力,特别是父親,始終雙手虔誠地提着湯壺,用深情的、望子成龍的眼神望着即將走進考場的老况。

  老况轉過身來,意味深長地與父親擺擺手,父親也趕緊騰出一只手來跟他揮揮,父親生怕漏掉與兒子交流的任何細節,父親的樣子雖然悲壯的有點滑稽,但讓老况有説不出來的感動。老况幾乎是懷着赴湯蹈火的激情走進考場的,他邊走邊想,爸爸同志,您就放心吧,且看您兒子的吧!

  中午,老况考試完畢從考場裏冲出來,他第一個想見到的就是他的父親,果真他在遠遠的地方就看見了他的父親,正像一只老企鵝伸長脖子在翹首以待。

  老况接過父親遞過來的冰鎮緑荳湯,放開喉嚨就喝,當他喝完,抬起頭看他的父親時,他發現父親滿臉通紅,而且那種紅紅得十分不正常,老况心裏掠過一絲愧疚,他説:“爸爸,您爲什麽不喝,看您都熱成什麽樣了!下午我不讓您來這裏受罪了,您看這些做父母的……”

  老况看了一眼四周,説:“你們這麽做毫無意義,真的,我們都不是小孩子了……”老况有些幽怨地望着父親。

  可是父親却這樣解釋,説:人的一生有關鍵的幾個航程,作爲父母,在孩子每一次航程的碼頭,都應該莊嚴而神聖地送他們的孩子一程,比如你們考大學,這是你們人生最關鍵的一個起步,爲什麽這些家長都不顧酷熱來送他們的孩子,等待他們的孩子考試歸來,這種心情不是你們所理解的那樣,你們是没法懂得的……

  父親説,人生中,有些遊戲是莊嚴而神聖的,是必須要去做的。將來你爲人父親,就會明白的……

  老况就這樣,在父親莊嚴而神聖的三天的等待和翹盼中順利地考試完了。     

  可是,父親就在老况考試的最後一天的最後一場考試結束後,暈倒在了學校的大門口。

  老况從考場出來,看見一群人正圍着一個倒在地上的人在雜亂無章地忙碌,一股不祥的預感直襲心頭,他腦海中猛然想起父親自他考試以來,臉上那種不正常的紅色……

  老况冲進人群時,父親已經被幾個人抬上了救護車,老况看見父親雙手竟然還緊緊地抱住那個湯壺……

  老况突然發瘋似的嚎叫起來:“爸爸……”

  老况的喊叫把四周的人都驚震了,都紛紛望着這個發瘋的小伙子。

  老况撲向父親,父親雙眼緊閉,五官因痛苦而扭曲着,老况抱住父親悲聲叫道:“爸爸,您看看我啊,我是您的兒子老况啊……”

  在醫院裏,父親醒過來了之後,他愧疚難擋地望着泪流滿面的老况,好像做了對不起兒子的事,他説:“就那麽暈了一下,就倒下了,你説我多麽没有用啊……本來要以隆重的儀式迎接你勝利考完的,没有想到啊……”

  父親説着,竟然熱泪盈眶。

  老况在那一瞬間,覺得自己長大了。

  在瞬間覺得自己長大的老况,突然明白了父親,包括父親對兒子付出的所有艱辛和愛,在那一瞬間,全都讓他明白了。

  可是老况什麽話也説不出來,他只是默默地望着父親,他仍然在父親的神情中看到了一種深刻的悲傷和不安。

  父親故做輕鬆地冲他做了一個鬼臉,説:“我已經把韭菜合子給你做好了,你回去用微波爐熱一下就可以吃……”

  老况點點頭,第一次對他父親説:“爸爸,我想把喬老師叫來,我想您一定很想她……”

  老况没有想到父親竟然寬宏地摇摇頭,説:“她就要出國了……”

  老况受驚似的叫起來,説:“什麽時候,我怎麽不知道?”

  父親説:“今天,她來告訴我的,明天她就出發……”

  老况被這個消息震驚了,當天晚上老况找到了喬的家,他站在門口猶豫了半天,終於敲開了喬的門。

  喬對老况的到來既驚喜又意外,她仍然用那雙充滿愛意的目光看着老况,説:“考的怎麽樣?你父親在考場外面暴曬了三天,真是不容易啊……”

  老况説:“我父親病倒了,就在下午我考試完了之後……”

  喬聽了很驚訝,説:“他終歸病倒了,我這去看看他,他住在什麽醫院?”

  老况望着喬,欲言又止。

  喬説:“你怎麽啦?”

  老况説:“喬老師,您能不能不去國外啊……”

  喬訝然地望着老况,若有所思地摇摇頭,她説:“不可以……”

  老况從喬家裏出來,坐在廣場的石階上,第一次像受了委屈的孩子那樣傷心地哭了。老况心裏擁擠着慚悔和深刻的内疚,他簡直就覺得自己是一個罪人,一個功利小人,他明明知道父親深深地愛着喬,他却挖空心思地阻擾父親與喬在一起……

  老况越來越覺得自己簡直就像一顆長在父親身上的毒瘤,把父親身上的養分和營養吸干耗盡,然後從父親的身上脱落,眼睁睁看着父親枯萎死去……

  老况昏昏沉沉地回家睡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跑到了醫院,令他大吃一驚的是,父親已經出院了,護士告訴他,一個梳着長辮子的女人把他父親接走了。

  老况呆楞地站在病房門口,他斷定那個長辮子的女人一定是喬——她一定是喬!

  老况走出醫院,在醫院的花園裏他看見了喬和父親,他們依偎在一起,正在説着什麽,父親又恢復了曾經在飯館裏的那種將愛情進行到底的神情。

  早晨的太陽把整個園林映照得富麗堂皇。喬竟然從包裏拿出一個香水瓶直往父親的身上噴灑香水,父親竟然快樂的像“害蟲”那樣縮着脖子。

  老况悄悄離開,走在路上,他突然覺得父親和喬他們在唱一出雙簧……

  老况轉回身,又一路狂奔回到醫院的花園,他在父親和喬的身後大叫一聲:“爸!”

  况小元條件反射地垂直了雙臂,轉過身來,神情緊張地望着老况……

  老况默然注視父親片刻,説:“爸,喬老師,你們在騙我……”

  老况没有等父親發話,直奔過去,伸出雙臂緊緊地擁抱他們。

  喬説:“這老况真正長大了,力氣大的驚人……你看,你怎麽總是愛掉第二顆紐扣,讓你爸給你縫上,啊……”

  喬還是用那雙永遠充滿愛意和憂傷的眼睛望着他,她還是梳着父親喜歡的兩條長辮子,身上還是散發着那種神秘的香水味……

  老况突然轉過身去,泪水刷刷地就流了下來,他的内心突然裂開了一條縫,一綫陽光從這條縫裏艱難而曲折地投射出來,照亮了他内心長久以來的灰闇,他突然覺得自己成長的十幾年,就是對父親防範鬥争的十幾年,到頭來才知道自己是多麽自私和愚蠢……

  老况自然是對喬由衷地感激,他的流泪是與感激有關,他覺得如果喬不堅持對父親的那份感情執意出國去了,接下來痛苦和失戀的人也許不是父親和喬,而是他自己,他也許會爲自己的自私痛苦一生。

  老况覺得雖然這個故事不是以悲劇結尾,但是整個過程却充滿了悲劇的色彩,到了最後,他才如夢初醒,才把自己這種悲劇角色轉换過來,以一個男人的視覺審視父親作爲一個男人的辛酸。

  老况很快接到了考上大學的通知書,他考上了北京某大學。

  老况上大學的那天,父親去送他,父親竟然還像他小時候那樣牽着他的手走在大街上,父親牽着他的手神情平爐是那麽自然,且不時地抬頭看看老况。

  老况想,父親很久没有這麽牽他的手了,一種久違了的情緒油然而生。

  老况突然發現,小時候他是仰起頭望着他的父親,現在却是他的父親仰起頭望着他。

  他看見父親的頭髮全部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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