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西

　　根在哪裏？

　　方向在哪裏？

　　精神在哪裏？

　　梳理十幾年的南方生活，如頭屑一樣從梳齒間失落下來的，是這幾個輕飄飄的問號，沉沉地砸在自己前行的脚上……

　　——摘自畫家李昊的日記

　　愛  情


　　畫家李昊是九十年代初移民到南方某開發區的。

　　他的愛情，要追溯到1990年。那時，開發區的文化中心剛落成使用，李昊作爲人才被引進開發區。李昊是内地某重點中學的美術教師，在省美術界已嶄露頭角。李昊的女朋友叫路路，是學聲樂的，長得很漂亮。1990年國慶節，路路來南方探望李昊。當時的李昊正在爲國慶晚會的舞臺布景。路路跟着李昊也來到現場。開發區某領導一見路路，連説，路路是人才，路路是人才，怎麽會把路路這樣的人才給落下了？某領導與路路大有相見恨晚的感慨。路路也有一種千裏馬遇到了伯樂的興奮。晚會中途，某領導一定要路路唱歌。路路唱了，贏得了雷鳴般的掌聲。某領導高興地説，人才啊，這就是人才啊，我們終於發現了人才啊！領導連説三個“啊”字。一個月後，路路就調進了南方這個經濟發達的開發區。

　　路路調進開發區，畫家李昊高興不起來，他隱隱感覺到他們的愛情將會出現問題。果然不久，路路真的出問題了。在某領導的關懷之下，路路知恩圖報，投進了領導的懷抱。再後來，市里舉行卡拉OK賽，路路參賽了，獲了個特等奬。半年後，路路又被市文化局局長看成人才，被他挖走了。再後來，路路去了廣州，聽説到南方歌舞團（也有的説是戰士歌舞團）當了名專業歌唱演員。一年内，路路連跳三級，直跳得李昊目瞪口呆。

　　其實，李昊在内地與路路熱戀時，路路的表現就已暗示今天的結局了。那次逛商場，路路看上一支口紅，價格却要600元。600元，相當於李昊半個月工資，相當於李昊花十幾天創作出來的一幅能賣出去的畫。李昊捨不得買。路路嘴巴一翹，拂袖而去，一個星期没理李昊。發工資那天，李昊狠心買了口紅，親自給路路送去，倆人才和好如初。李昊來南方，主要原因應與這事有關，但説得好聽些，是爲了追求自身價值，冲着領導愛才、惜才、重才而來。

　　路路的離去，讓李昊好生傷感。爲了從失戀的痛苦中解脱出來，李昊潜心畫畫。那段時間，李昊的畫技大有長進，也在省裏拿了好幾個奬。

　　李昊的才氣進一步得到區領導的賞識。爲留住人才，區主要領導爲李昊介紹了一個本區女教師。區領導欽點鴛鴦，讓李昊既驚喜又擔憂。喜的是難得領導重視自己，憂的是如果自己不中意却又不好回絶。所幸領導介紹的是一位土生土長的本區的中學老師，她父親也是位教師，算得上是書香門第了。女孩學的是中文，在教書育人的同時，也好舞文弄墨。接觸一段時間後，李昊覺得這女孩雖比不上路路漂亮，但藝術畢竟是相通的，兩人在一塊也有許多談得來的話題。爲了不辜負領導的期望，一年後，李昊就與這位女孩結了婚。

　　婚後的日子是幸福的，但這種幸福隨着平淡的日子漸去漸遠。生活習俗的不同，使這對夫妻出現了不少矛盾。再加之李昊是一無所有的移民，妻子家的人總有一種高貴於李昊的表現，這特别讓心高氣傲的李昊接受不了。這時，李昊後悔自己對婚姻太草率了，後悔自己稀裏糊涂將領導的面子與自己的幸福劃上了等號……

　　隨着日子一天天地流逝，李昊對路路的感情死灰復燃了，這份感情如一壇陳年老酒，越久越香醇。

　　那年，開發區搞文化藝術節。路路已成爲省城某演出公司的老闆。那位慧眼識英才的某領導懷念舊情，想辦法跟路路掛上了鈎，要她代開發區請全國娱樂圈大腕來爲藝術節助威。路路懷念與李昊的舊情，便答應下來，將生意做回了開發區。

　　路路見了李昊，感覺李昊滄桑了許多。李昊見了路路，异常興奮。

　　路路首先開口説話，路路説，這些年的折騰，終於明白自己最想擁有的是什麽了。然後看着李昊，許久，又説：你怎麽就成家了？

　　李昊無語，一言不發的李昊全然不顧旁人，一把將路路抱進了懷裏。

　　李昊抱路路的事，半個小時後傳到了他岳父耳裏，三十一分鐘後李昊的岳父打電話給李昊，要李昊爲他去深圳買哮喘藥。

　　李昊抱路路的事，四十分鐘後傳到了欽點鴛鴦的區主要領導的耳裏，領導一臉沉重地問，是真的嗎？……

　　晚上，路路下榻開發區最好的酒店。慧眼識英才的某領導深夜探訪了路路。但他只在路路的房間呆了幾分鐘。有服務員看見，他出來時，額頭出血了。某領導解釋説，是不小心碰的。

　　後來，路路與開發區的合作没有繼續下去。有人説是慧眼識英才的某領導毁的約，也有的説是欽點鴛鴦的開發區主要領導毁的約。

　　究竟是誰毁的約，人們無從知曉，但畫家李昊抱路路的事却在開發區傳開了。人們用一種曖昧的眼神看開發區的才子畫家李昊。看久了，李昊黑着一張臉回應：咋啦？只準你們養二奶，我抱一下舊情人就不行嗎？衆人哈哈大笑。李昊也哈哈大笑。

　　笑完後，李昊的眼裏就有泪落下來。


　　話  語


　　畫家李昊不會講廣東話，這很讓開發區領導失望。這麽聰明的才子，怎麽能不講廣東話呢？畫家李昊的普通話很標準。李昊覺得廣東話説白了就是方言，舌頭直來直去的方言，讓自己那善於雲卷雲舒的舌頭很不習慣。

　　李昊結婚後，就像上門女婿一樣住在岳父家。岳父家雖説是書香門第，但平日裏講的都是開發區的方言。這話帶有很重的地方口音，常讓李昊聽得雲裏霧裏。好在時間長了，李昊也能聽懂一些。一家人聊天時，李昊會突然冒出一句普通話。讓岳父一家人一怔，聊天便改成普通話了。好在他們邊説邊看李昊，臉上寫滿的是尊重李昊的表情。聊着聊着，岳父一家人不地道的普通話却又讓李昊聽得渾身起了鷄皮疙瘩。如此幾次，李昊覺得很有必要學廣東話。當李昊用廣東話與岳父一家人聊天時，李昊的廣東話讓一家人聽得渾身上下起鷄皮疙瘩，岳父就説，你還是説普通話吧！我們這樣半斤對八兩，雙方都聽得渾身起鷄皮疙瘩。

　　李昊索性不再學廣東話，更没有學帶有濃重地方口音的開發區廣東話。所以，在開發區生活了十幾年的李昊由於語言上的障礙，一直難以融進開發區的生活。

　　但廣東話却有向北方漫延的趨勢。單是中央電視臺春節晚會上某些相聲、小品節目中廣東普通話的出現，就可以看出廣東話有席捲全國的態勢。李昊想，廣東話這麽流行，主要原因是這些年操廣東話的有錢人越來越多了。這些人就逐漸掌握了話語權了。李昊爲自己能想到法國著名的哲學家米歇爾·福柯的“話語權”這三個字感到很興奮。福柯説過，人們大體上是按照社會中他人的意願，或者説是主流意識形態的意願來塑造自身，而這種意願正是一種被控的話語權。哲學家的話真是一針見血啊！

　　從此，畫家李昊陷入一種從未有過的孤獨。

　　在李昊的强烈要求下，李昊夫妻在開發區中心買了一套房，與岳父一家分開來住。後來，李昊不管在工作中還是在生活中都講着一口標準的普通話，那舌頭可以雲卷雲舒，讓他感到無比舒暢。

　　但區領導不滿意才子李昊只講普通話，多次暗示：要想在開發區混出頭，首先要掃除語言障礙。書生氣傲的李昊却不置可否，一笑了之。

　　夜深人静時，李昊會想起一部反思越戰的影片《鳥人》。《鳥人》中也存在一個話語權的問題，鳥人只在心靈上同鳥對話。鳥人相對於人類，雖然誰也没能進入到對方的話語系統中，但因爲人類的話語佔據了主導的地位。於是鳥人被現代醫學診斷爲瀕臨精神病，並用現代醫學手段對其進行治療——目的是逼迫他説“人話”。

　　每次想起這部影片，李昊就覺得自己變成一只鳥，在南方的天空獨自飛翔……

　　某一年，中央一位首長南下視察，省某領導接待首長。公事完後，首長與省領導拉家常，問到家庭情况時，省領導操着夾生的普通話説，家裏有一個老婆，一個兒子，兩個妓女。首長吃了一驚，家裏怎麽會有兩個妓女？再問，省領導還是説一個老婆，一個兒子，兩個妓女。首長一臉的莫名其妙。省領導身旁的秘書着了急，挺身而出卷着舌頭解釋説，是兩個侄女，兩個侄女。首長恍然大悟，哈哈大笑後，拍着緊張出一頭汗水的省領導的肩膀，又笑了兩聲。後來，首長在省市領導的陪同下，到李昊所在的開發區來視察。區主要領導陪首長來到一家外資企業，介紹説該企業主要生産電容、電阻、熱吻器……首長皺着眉頭打斷話問：“熱吻器”是什麽？區領導解釋説，簡單地講“熱吻器”就是一種能對熱能變化有吻感反應的電子産品。首長聽得雲山霧罩，反問吻感反應又是什麽反應？區主要領導緊張地説，吻感反應就是、就是……那個吻感反應……最後，該廠的一名工程師向首長解釋説，不是熱吻器，是熱敏器。首長長嘆一口氣，終於聽明白了。

　　後來，中央要求各地推廣普通話，特别是政府職能部門一律要用普通話辦公。推廣普通話辦公，會不會與首長這次視察有關，人們不得而知。但李昊擅長普通話却讓他一下子成了搶手貨：區領導人人争着請他當自己的普通話老師。那個時期，李昊確實風光了好一陣子。

　　在風光的背後，李昊想起了一句話，一句米歇爾·福柯説的話：成型的話語在自身的範圍内具有權力功能。

　　想到這句話，李昊就幸灾樂禍地笑了。笑完後，李昊就越發覺得自己像個鳥人了。這個“鳥人”既有點像電影《鳥人》中的“鳥人”，又有點像那句駡人話中的“鳥人”。


　　事  業


　　李昊來到開發區後，區領導給了他一個幹部身份，這是開發區對李昊才華的充分肯定。開發區向來是不拘一格選拔人才的。

　　那時的文化中心屬開發區的直屬單位，李昊的職務是辦公室主任。雖説李昊以畫出名，但他的文才、書法都有很高的造詣，做一個辦公室主任自然是小菜一碟了。偶爾他也會爲領導寫寫重大材料。經李昊寫出的材料很有思想，很有靈魂，讓領導喜歡得不得了。没過幾年，李昊被區領導封爲小鎮第一支筆。

　　不久，區裏要成立報社。李昊應是主編人選。呆報社比呆文化中心更有文化味道。李昊動了心思，找到領導，拐彎抹角地説了很多。領導説，你是一個人才，這個事可以考慮考慮。

　　領導這一考慮就没了下文。等報社正式成立時，主編竟是李昊的老婆。剛開始，李昊吃了一驚，心想，老婆雖是中文專業，但文字功底遠遠不及自己。領導也解釋説，將你老婆從教育戰綫調到報社領導崗位，這是區裏對你們夫婦的重視啊。李昊想，老婆當主編，跟自己當差不了多少，於是就想通了。那時的李昊雖然與老婆鬧矛盾，但他仍真心誠意地爲老婆的工作出了不少謀、劃了不少策。

　　2000年時，李昊回了趟老家。家裏還是老樣子，不同的是幾個同學高昇了，走上了領導崗位。一個是黑子。黑子是高中同學，復讀兩届後，才考上湖南師範大學化學係，四年後回母校任教。李昊是應届畢業生考上大學的，畢業也回母校任教，心裏對黑子很是瞧不起。但十年後的現在，黑子因教學成績突出，三十出頭的他被提爲主管教學的副校長，駕着一輛黑色豐田車上下班。據内部消息透露，黑子就是快要退休的校長的接班人選。另一個是趙浩煙。他初中就嗜煙，同學們稱他爲烟鬼，高考時考了個農學院專科，畢業後先分配在某鎮農技站工作，第三年，昇任農技站副站長，第五年任站長，第七年任副鎮長，第十年後當上了鎮長。再有一個就是袁海，高中時去當兵，後來轉了志願兵提了干，轉業後分在建設銀行，現在是縣建設銀行的副行長。

　　李昊回老家自然與他們幾個呆一塊的時間多。因爲别的同學日子過得很平淡，經濟不寬裕，且有工作要忙，根本没時間陪他。只有黑子、烟鬼、袁海有的是時間陪他玩。且每次消費都是他們搶着簽單。看着逐漸威起來的這幾個同學，李昊很有感慨，他們才三十出頭，前途無量啊！可自己跑去了南方，却只是個文化中心的小主任，什麽行政級别都不是！

　　2001年年初，鎮長烟鬼領着一班人馬來到李昊所在的開發區招商。烟鬼在開發區逛了一天後，對李昊説，他媽的你這個開發區，咱市都比不上，我那個鳥鎮還不如這兒最差的區小組！在李昊的全力活動下，烟鬼的招商會，開發區的一個領導出席捧場。烟鬼感激不盡了。李昊説，區領導一般不接待内地鎮級參觀團，更何况你是將這邊的老闆請到你那去……烟鬼聽罷，哈哈笑了。三天後，招商會草草收場，烟鬼又領着這班人馬前往深圳、香港、澳門玩了一個星期。烟鬼没有隨團回去，又在李昊這兒呆了兩天。這兩天，李昊請烟鬼吃住在酒店。洗桑拿時，烟鬼説，官場真不是人呆的地方，可没辦法，上了這條船，你不想用點兒力，别人就會把你擠下水。李昊説，當官好啊，當官了别人都會聽你的。烟鬼説，你以爲啊？我這次招商，還不是爲了找個藉口玩，——讓人家開心，人家才會聽你的！畫家李昊掐着手指頭説，那該花不少錢啊？烟鬼説，這錢是大家花的，只要他們在選票上畫我的圈兒，花了也值。

　　李昊拿着一叠烟鬼消費的發票找到文化中心趙經理報銷。趙經理皺起了眉頭，趙經理説，你這是私事來的，文化中心掏錢似乎不好。李昊來之前就想到趙經理會這麽説。聽了這話，李昊的臉立即紅了，心想也就是兩千來塊錢，自己掏得起，忙收起發票，轉身走了。回家跟老婆説起這事，老婆説，給我吧，報社報銷算了。李昊想了想，便將發票給了老婆。

　　2002年，開發區要成立科書博中心即科學館、圖書館、博物館三館合一。李昊覺得自己在圖書館工作應是最好的了，基本上是專業對口了。跟領導説了，領導説你想到圖書館，我們也贊成，你就先過去負全責，把圖書館那一攤子搞起來，我們相信你能做好。

　　半年後，圖書館工作走上正軌。一紙調令下來，開發區宣傳幹事小衛來到圖書館當館長，一紙任命書下來，畫家李昊被任命爲圖書館副館長兼辦公室主任。

　　李昊的積極性受到打擊。失落了一段時間後，李昊又將興趣轉移到了繪畫。


　　藝  術


　　畫家李昊的創作明顯地受自己的情緒影響。太高興太幸福時他創作不了作品，只有在失落失意時的沉寂中，他的藝術細胞才會亢奮，他的藝術激情才會噴薄而出。所謂的“憤恕出詩人”用來形容他再恰當不過了。

　　在大學讀書及回母校任教期間，李昊專心學過西方的油畫大師塞尚、莫奈、米勒，更學過中國油畫大師徐悲鴻、劉海粟、羅中立等。他都學得非常像，臨摹這些大師的作品，幾乎可以假亂真。但李昊學不到這些大師們的真傳。他創作的作品，總是缺少個性，缺少自己的油畫語言，無法形成個人獨特的圖像世界。因此，他的作品也不可能有原創的意味。盡管李昊創作的作品籠罩着大師的影子，但圈子裏還是把他看成了可造之材。李昊需要一種突破，突破了，有自己的個性了，他就成功了。

　　李昊來到南方後，特别是在路路離去的那段日子，李昊近乎瘋狂地發泄自己的悲憤，將自己的情感濃墨重彩地宣泄在書畫作品上。這時期的作品，他的風格發生了很大轉變，特别是繪畫，大師的影子慢慢地如蟬衣一樣漸蜕漸隱，創作的《失戀的亞當》想象奇特，更因形神兼併、兼工帶寫且彩墨並重而深受專家好評。

　　結婚後，李昊精心布置了一間寬敞的畫室。擁有一間畫室是李昊做教師時夢寐以求的。他一有時間就在畫室揮灑翰墨。李昊的畫室有一股説不出來的裹挾着亞麻仁油和顔料氣味的藝術氛圍。李昊一走進這樣的氛圍中，心裏就有一種創作上的甜蜜衝動，就像一個女孩子身上的巴黎香水味兒會使人産生浪漫的心跳一樣。

　　隨着打造文化大省的提出，開發區的文化活動一天比一天多了起來。特别是科書博中心，每星期不是書法展，就是國畫展、攝影展，展覽日子排得滿滿的。并且這些展覽都是爲省内甚至外省的什麽大師舉辦的。 

　　那些所謂的書畫展，李昊去看過。作品質量很一般，但每個作者的簡介都説自己是全國著名畫家、書法家什麽的。李昊是圈内人，只認作品質量，每次看完展覽，他都是失望而歸。區領導却將這些文化人當大家，每次展覽完，總要買下一批書畫，經精心裝裱，掛滿了各辦公室。來辦事的人見了字畫，便嗅到了文化的味道。於是，開發區就這樣文化起來了。

　　妻子是報社領導，消息靈通。妻子私下裏跟李昊説，這些所謂的大家，都是省領導或市領導的關係户，否則，區領導是不會爲這些大師辦展覽，買他們的作品的。妻子説這話時，畫家李昊正在搞創作，他噢了一聲，又繼續畫畫。

　　2003年年初，李昊收到中國美協寄來的邀請信，説是有一個全國性的油畫肖像雙年展將在中國美術展覽館舉辦，邀請李昊惠寄作品，通知還打上了本次展覽組委會的名單，全都是如雷貫耳的油畫名家和美術評論家。李昊很是興奮，决定要潜心創作一幅作品，參加這次規格很高的展覽。

　　李昊聯想起南方的十幾年生活，腦裏立即閃過一個念頭，就畫那些像自己一樣的漂泊族，通過這張肖像畫反映出中國社會某一類人的生活狀態及精神狀態。

　　李昊立即着手創作這副肖像畫，他光物色模特就花了十天時間。李昊不挑專業模特，他要在生活中挑選。李昊一整天在街上游盪，認真地觀察路人的臉部表情，然後再綜合、集中，然後在頭腦裏醖釀、搆思。一天，李昊正在琢磨時，不遠處突然傳來駡人的聲音。李昊遁聲看去，見三個城監正在驅趕一個踩三輪車的中年男子。那男子臉部輪廓如刀削一般突兀，手臂上强壯的肌肉透着一股力量，但他一臉的恐慌暴露出他剽悍身體裏的某些虚弱。對了，就是他了，他就是最理想的模特了。李昊在心裏暗暗地叫了起來。

　　李昊跟三個城監亮明身份。三個城監久仰李昊大名，便立即放了中年男人。李昊將中年男人帶到無人處，説出自己的意思。中年男人一聽只要站兩個小時就給一百元錢，便滿口應承下來。

　　第二天中年，男人如約來到李昊家的畫室。中年男人坐在一張鋪着絨布的臺子上，從窗外透進來的一柱側光中，他的臉結構突出，明暗分明。背景很暗，襯得這張粗糲的臉上的綫條檏拙而有力。

　　爲了讓中年男人放鬆，李昊一邊勾勒，一邊與他隨意聊天。聊天中得知，中年男人來自四川農村，小學没畢業十幾歲便來城市討生活。

　　李昊仔細地研究中年男人的這張臉，研究這個中年男人。中年男人體格健壯，身體内似乎藴藏了無窮的力量，但人那種精神層次的内力却因生活的艱辛而耗損殆盡了。

　　半個月後，李昊的肖像畫大框架已完成了，剩下的只需慢慢地精雕細琢，就可以完成他對來城市討生活這類人的塑造了。

　　這幅肖像畫非常寫實，細部處理得相當仔細，使人物看上去有特别厚重的生命感。特别是額頭和嘴角的滄桑表明瞭一個小學都没念完的鄉下人的有些疲憊的生命歷程，表明瞭這樣的歷程中的生存的艱難和頑强。李昊仔細琢磨這幅畫，感覺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這幅畫畫得很成功，在這届的全國肖像畫展中榮獲銀奬，爲小鎮争得了榮譽。區領導特别高興，説要將這幅畫掛在科書博中心大廳墻壁上，讓來參觀的人都能看到，感受一下開發區文化的風采。

　　在北京的展覽期間，曾有人出高價要買這幅畫。李昊想到區領導的話，没有將畫賣掉。畫展結束後，李昊的畫寄回來了。區領導還没看過這幅畫，李昊興奮地拿着畫去見領導。區領導見畫上是一個外來工模樣的半老頭，心裏就很失望，説，李昊啊，你什麽不可以畫，幹嗎非要畫這樣的一個半糟老頭呢？

　　李昊本想説幾句的，秘書急匆匆地跑過來説，迎接省領導的時間到了。

　　區領導抛下李昊，走了。李昊看着眼前的畫，愣在了那裏。

　　後來，這幅畫没有被掛在科書博中心的大廳裏。李昊也不便問是什麽原因。

　　李昊仍在拼命地畫畫。只不過，他多了一個寫日記的習慣。心裏有什麽話，他總是深更半夜對着日記傾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