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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評論學術出版社 >> 文章内容

我的表哥劉德華



  鄧庭

  劉德華的父親是我堂舅,他只能算是我的堂表哥。俗話説,一代親,二代表,三代四代了。這個“了”就像《紅樓夢》中“好了歌”中的那個“了”,意思是説老表到了第三、第四代就不親了。按這個説法,我與這個堂表哥算不得是什麽親戚了,但這麽多年來,我從没間斷過與他的聯繫,也没間斷過對他的資助,原因僅僅他是一位殘疾人,一位值得同情的殘疾人。

  表哥小時候是一個健康、聰明的孩子,聽我的母親説,他是在讀小學三年級的時候得病而落下殘疾的。母親説,那天晚上,天下着小雨,表哥放學回來,經過一個墳場時,被什麽東西嚇着了,回家後就發高燒,胡言亂語,大人們都認爲表哥是被鬼嚇的,堂舅還請來了師公驅鬼。三天後,表哥的病不但没好,反而加重了,身上燙得像着了火,鼻子裏只有進氣没有了出氣。堂舅見表哥没什麽指望了,又怕是傳染病傳染家族中其他孩子,就把他送到一個破廟裏。大概表哥的陽壽不應在那時候終結吧,當天晚上,他在外讀大學的叔父恰巧回來,聽到這個情况,趕緊跑到那個破廟裏,把奄奄一息的表哥送到醫院救治。表哥被救活了,但人們很快發現,活過來後的表哥耳朵聽不見了,走路也不靈敏了。隨着表哥年齡的增長,表哥的背上出現了一個大大的羅鍋。表哥原來得的是一種流行性腦炎,由於堂舅的迷信,延誤了治療時間,以至落下現在的殘疾。

  好在這場病對表哥的智力没有什麽影響,没有再進學堂的表哥憑着只讀了兩年半書的底子,憑着對生命本能的熱愛,活了下來,并且活得實實在在。

  表哥十五、六歲時開始學理髮,十八九歲時已是有名的剃頭匠了。表哥憑着剃頭手藝爲家裏挣工分,完全勝一個健康男勞力。表哥手脚勤快,手藝又好,很受人歡迎。八十年代後,不再興拿工分了,剃頭給現錢,表哥給人剃一個頭收兩角錢,那幾年他每天都有幾塊錢收入,賬本上密密麻麻記着許多欠款人的名字。村裏爲了照顧他,讓他兼當村裏的送報員,一年的報酬是五十元。那幾年可能是表哥一生中最“輝煌”的幾年,據我母親説,他就是在那幾年存了幾百塊錢的。幾年後,表哥的生意就不好了,原因是村裏年輕人開起了幾個美容店,年輕人都不到他這裏剃頭了,只有一些中老年人到他這裏來。雖然剃一個頭的價錢不斷地從五角、八角、一塊地往上漲,但隨着物價的上漲,表哥一天下來,也談不上什麽收入了,僅僅能養活自己而已。表哥知道,隨着村裏老年人一年年的减少,他的剃頭手藝淘汰是遲早的事,於是他開始學篾匠。由於他的勤勞及悟性,表哥很快就掌握了這門手藝,他將收購來的竹子加工成竹製品出售,收入比種地還强。

  表哥大約只有一米五的樣子,由於背上的大羅鍋,表哥從小就像一個老頭子。他的頭永遠是朝着地下的,他調侃説他可能前世是個大地主,剥削農民的太多,所以這一輩子要謝罪。我記得在信中這樣笑過他:説他前世應當是一朝天子,要不然,這一輩子怎麽都是你説話要人聽,别人説話你就聽不進去一句呢。雖然表哥只讀了兩年書,但他殘疾後,讀書看報成了他最大的愛好;村裏訂的那幾份報紙都是他最先看完,這也是他瞭解外界的唯一窗口。

  表哥與我家相距有幾百裏路程。他到我們家來總共只有三次,每次都是由堂舅帶着搭火車來,每次來他都帶着一只裝有剃頭工具的木箱子,他是想將他的手藝在姑媽的家鄉人面前露上一手,而以此來證明自己的不賴。那個時候,我的父親還在世,他是最喜歡表哥來的,表哥在我們家的幾天裏,父親巴不得每天剃上一個頭。我見過表哥剃頭,那是真功夫,一個頭剃下來要餐把飯的時間,不但要把客人的頭剃得舒暢,完了還要掏耳、修面、净鼻-----表哥給父親剃頭的時候,父親那享受的神情,好像就是當朝的皇上。表哥幾次來我家,不管看到大人還是小孩,他都喊着要人家剃頭。錢當然是不收的。

  到了九十年代末,表哥的剃頭生意是每况愈下了,村裏的老年人年年减少,加之他手脚愈來愈不靈活,幾乎没幾個人找他剃頭了。手脚不便了,蔑匠活更做不來,他的唯一經濟來源就是村裏給他的送報費150元(比八十年代漲了三倍)。這個時候的堂舅已快八十歲了,堂舅母已去世了,表哥落下了照顧堂舅的擔子。命運與親情把五十多歲的殘疾的表哥與他八十多歲的父親緊緊地聯繫在一起。以很多人的眼光來看,這是理順成章的事,因爲堂舅照顧了小時候表哥,現在輪到表哥照顧老了的堂舅。表哥每天要給堂舅做飯、洗衣,還要弄好他的菜園子。他天天都要攙扶着堂舅去蹓跶,他們父子倆在一起蹓跶的時候,没有人分辨得出誰是父親誰是兒子。

  93年那年我來廣東打工了,收入比原來高了不少,快過年的時候,我想起了需要資助的表哥,於是給他匯去了一百元;也是從那年以後,我每年都在年關臨近的時候給他匯去一百元。記得有一次到郵局去給表哥匯款,負責辦理匯款業務的女孩子問我:你是追星族嗎?還未等我回答,這個女孩子也許是看到收款人一欄的地址是寫的湖南湘鄉某某鄉的字樣吧,馬上説:對不起,我以爲你是給那個歌星劉德華匯款呢。在當天寫給表哥的信中,我向他講述了這件事。不久,他回信來要我告訴他香港歌星劉德華的地址,他説要給他寫封信,問他爲什麽與他同名同姓,他那麽有福氣,而他却是這樣的命苦,看在同名同姓的份上,他劉德華能不能送他一部“猪拐子”(農民當時對通訊工具手機“大哥大”的一種别稱)。表哥耳朵聽不見,劉德華就是送他一個順風耳也没有用,我知道表哥在信中是當一個笑話來説的,因爲他是一個達觀、幽默的人。他從不求助於人,哪怕自己再困難,他也挺着。他以他的頑强抗擊着命運的不公。客觀地説,我的表哥劉德華與歌星劉德華比起來,算得上是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上了,這是命運的安排。但作爲一個殘疾人,表哥憑着自己的雙手養活自己,活得堂堂正正,實實在在的,讓許多正常人對他竪大拇指,這是相當難得的。一個殘疾人能活到這個份上,還有什麽可説的呢?

  表哥一生没有成家,這一輩子也没有人給他説過媒,但他是多麽喜歡孩子,那年他在信中得知我有了女兒,簡直比我還高興,那麽清貧的他,一定要給我女兒準備鄉下最貴重的禮物。女兒三歲時,我們回故鄉,去看望了表哥,他一定要抱一抱我女兒,乖巧的女兒竟然要他抱,表哥像小孩子一樣哇哇哭了起來,嚇得女兒直哭,他説没有一個小孩子要他抱的,都嫌他醜,没想到我女兒會要他抱。他每年都要問我要一張女兒的照片,那些照片保存得就像貴重文物一樣。

  算起來,表哥現在應是六十來歲的人了,他給我的信一年只有一兩封了,原因是他眼不好,寫字非常吃力了。他的老父親——我的堂舅應是快九十歲的人了吧,依然與表哥生活在一起。表哥没有給村裏送報了,偶爾給老人理幾個發,再就是經營他的菜園子。村裏爲了照顧他,給了他一個五保户,五保户一年可以從村裏領五百斤谷子。上個月,表哥來信説,搭幫生活在好時代,他們父子倆的生活都很好,要我不要罣念;他還説,看到報上説城里人吃不上“放心菜”,如果近的話,他還要送我他種的没有打農藥的蔬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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