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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眉小扎(節選)



  徐志摩

  注:眉,即陸小曼(1900—1965),又稱龍兒,徐志摩後來的夫人。她擅長琴棋書畫,會唱京劇,通曉英語、法語,二十年代初在北京社交界頗有名氣,1924年在新月社俱樂部活動中與徐志摩相識,未久兩人即陷入熱戀。《愛眉小札》基本上是他們戀愛過程的情感記録。他們後於1926年10月3日在北京結婚。 


  1925年8月9日 

    “幸福還不是不可能的”,這是我最近的發現。 

    今天早上的時刻,過得甜極了。我只要你;有你我就忘却一切,我什麽都不想什麽都不要了,因爲我什麽都有了。與你在一起没有第三人時,我最樂。坐着談也好,走道也好,上街買東西也好。廠甸我何嘗没有去過,但哪有今天那樣的甜法;愛是甘草,這苦的世界有了它就好上口了。眉你真玲瓏,你真活潑,你真像一條小龍。 

    我愛你檏素,不愛你奢華。你穿上一件藍布袍,你的眉目間就有一種特异的光彩,我看了心裏就覺着不可名狀的歡喜。檏素是真的高貴。你穿戴齊整的時候當然是好看,但那好看是尋常的,人人都認得的,素服時的眉,有我獨到的領略。 

    “玩人喪德,玩物喪志”,這話確有道理。 

    我恨的是庸凡,平常,瑣細,俗;我愛個性的表現。 

    我的胸膛並不大,决計裝不下整個或是甚至部分的宇宙。我的心河也不够深,常常有露底的憂愁。我即使小有才,决計不是天生的,我信是勉强來的;所以每回我寫什麽多數總是難産,我唯一的靠傍是刹那間的靈通。我不能没有心的平安,眉,只有你能給我心的平安。在你完全的蜜甜的高貴的愛裏,你享受無上的心與靈的平安。 

    凡事開不得頭,開了頭便有重復,甚至成習慣的傾向。在戀中人也得提防小漏縫兒,小縫兒會變大窟窿,那就糟了。我見過兩相愛的人因爲小事情誤會斗口,結果只有損失,没有利益。我們家鄉俗諺有:“一天相駡十八頭,夜夜睡在一横頭。”意思説是好夫妻也免不了吵。我可不信,我信合理的生活,動機是愛,知識是南針;愛的生活也不能純粹靠感情,彼此的瞭解是不可少的。愛是幫助瞭解的力,瞭解是愛的成熟,最高的瞭解是靈魂的化合,那是愛的圓滿功德。 

    没有一個靈性不是深奥的,要懂得真認識一個靈性,是一輩子的工作。這工夫愈下愈有味,像逛山似的,唯恐進得不深。 

    眉,你今天説想到鄉間去過活,我聽了頂歡喜,可是你得準備喫苦。總有一天我引你到一個地方,使你完全轉變你的思想與生活的習慣。你這孩子其實是太嬌養慣了!我今天想起丹農雪烏的《死的勝利》的結局;但中國人,哪配!眉,你我從今起對愛的生活負有做到他十全的義務。我們應得努力。眉,你怕死嗎?眉,你怕活嗎?活比死難得多!眉,老實説,你的生活一天不改變,我一天不得放心。但北京就是阻礙你新生命的一個大原因,因此我不免發愁。 

    我從前的束縛是完全靠理性解開的;我不信你的就不能用同樣的方法。萬事只要自己决心;决心與成功間的是最短的距離。 

    往往一個人最不願意聽的話,是他最應得聽的話。 


   1925年8月10日 

    我六時就醒了,一醒就想你來談話,現在九時半了,難道你還不曾起身,我等急了。 

    我有一個心,我有一個頭,我心動的時候,頭也是動的。我真應得謝天,我在這一輩子裏,本來自問已是陳死人,竟然還能嘗着生活的甜味,曾經享受過最完全,最奢侈的時辰,我從此是一個富人,再没有抱怨的口實,我已經知足。這時候,天坍了下來,地陷了下去,霹靂種在我的身上,我再也不怕死,不愁死,我滿心只是感謝。即使眉你有一天(恕我這不可能的設想)心换了樣,停止了愛我,那時我的心就像蓮蓬似的栽滿了窟窿,我所有的熱血都從這些窟窿裏流走——即使有那樣悲慘的一天,我想我還是不敢怨的,因爲你我的心曾經一度靈通,那是不可滅的。上帝的意思到處是明顯的,他的發落永遠是平正的;我們永遠不能批評,不能抱怨。 


  1925年8月11日 

    這過的是什麽日子!我這心上壓得多重呀!眉,我的眉,怎麽好呢?刹那間有千百件事在方寸間起伏,是憂,是慮,是瞻前,是顧後,這筆上哪能寫出?眉,我怕,我真怕世界與我們是不能並立的,不是我們把他們打毁成全我們的話,就是他們打毁我們,逼迫我們的死。眉,我悲極了,我胸口隱隱的生痛,我雙眼盈盈的熱泪,我就要你,我此時要你,我偏不能有你,喔,這難受——戀愛是痛苦的,是的眉,再也没有疑義。眉,我恨不得立刻與你死去,因爲只有死可以給我們想望的清静,相互的永遠佔有。眉,我來獻全盤的愛給你,一團火熱的真情,整個兒給你,我也盼望你也一樣拿整個,完全的愛還我。 

    世上並不是没有愛,但大多是不純粹的,有漏洞的,那就不值錢,平常,淺薄。我們是有志氣的,决不能放鬆一屑,我們得來一個直純的榜樣。眉,這戀愛是大事情,是難事情,是關生死超生死的事情——如其要到真的境界,那才是神聖,那才是不可侵犯。有同情的朋友是難得的,我們現有少數的朋友,就思想見解論,在中國是第一流。他們都是真愛你我,看重你我,期望你我的。他們要看我們做到一般人做不到的事,實現一般人夢想的境界。他們,我敢説,相信你我有這天賦,有這能力;他們的期望是最難得的,但同時你我負着的責任,那不是玩兒。對己,對友,對社會,對天,我們有奮鬥到底,做到十全的責任!眉,你知道我近來心事重極了,晚上睡不着不説,睡着了就來怖夢,種種的顧慮整天像刀光似的在心頭亂刺,眉,你又是在這樣的環境裏嵌着,連自由談天的機會都没有,咳,這真是哪裏説起!眉,我每晚睡在床上尋思時,我仿佛覺着髮根裏的血液一滴滴的消耗,在憂鬱的思念中黑發變成蒼白。一天二十四時,心頭哪有一刻的平安——除了與你單獨相對的俄頃,那是太難得了。眉,我們死去吧,眉,你知道我怎樣的愛你,啊眉!比如昨天早上你不來電話,從九時半到十一時我簡直像是活抱着炮烙似的受罪,心那麽的跳,那麽的痛,也不知爲什麽,説你也不信,我躺在榻上直咬着牙,直翻身喘着哪!後來再也忍不住了,自己拿起了電話,心頭那陣的狂跳,差一點把我暈了。誰知你一直睡着没有醒,我這自討苦吃多可笑,但同時你得知道,眉,在戀中人的心理是最復雜的心理,説是最不合理可以,説是最合理也可以。眉,你肯不肯親手拿刀割破我的胸膛,挖出我那血淋淋的心留着,算是我給你最後的禮物? 

    今朝上睡昏昏的只是在你的左右。那怖夢真可怕,仿佛有人用妖法來離間我們,把我迷在一輛車上,整天整夜的飛行了三晝夜,旁邊坐着一個瘦長的嚴肅的婦人,像是運命自身,我昏昏的身體動不得,口開不得,聽憑那妖車帶着我跑,等得我醒來下車的時候有人來對我説你已另訂約了。我説不信,你帶約指的手指忽在我眼前閃動。我一見就往石板上一頭冲去,一聲悲叫,就死在地下——正當你電話鈴響把我振醒,我那時雖則醒了,但那一陣的凄惶與悲酸,像是靈魂出了竅似的,可憐呀,眉!我過來正想與你好好的談半個鐘天,偏偏你又得出門就診去,以後一天就完了,四點以後過的是何等不自然而局促的時刻!我與“先生”談,也是凄凉萬狀,我們的影子在荷池圓葉上晃着,我心裏只是悲慘,眉呀,你快來伴我死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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