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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評論學術出版社 >> 文章内容
文學:歷史的“未盡之言”—評朱崇山的長篇小説《鵬回首》
文/譚元亨
一
我一直在思索《鵬回首》這一書名的意義,無疑,回首便意味着歷史,追根溯源抑或重建歷史。可“回首”能辨認清晰歷史麽?如果不能的話,透過重重的迷霧,回首到的又是什麽呢?尚不如用自己的良知,洞察秋毫的睿智,去重塑歷史好了。其實,無數的歷史學家,都試圖去逼近歷史的真實,這是他們出於職業本能所想要做到的,但他們每每想做的,或者理應完成的這一使命,幾乎没有一位曾做到,這正是歷史學家的悲劇,他們注定逃不掉的宿命。不説古羅馬的歷史學家,也不説西方近現代的吉本等大師,只説我們自己,無論是郭沫若、範文瀾,還是今天的這位或那位,原諒我不説出他們的名字。歷史這個詞,於我們這個民族未免太沉重又太迷惘了。
作爲一位作家,也許多少也可以算得上一位歷史學者,要我在文學與史學之間作出抉擇,我恐怕還得首選文學,盡管我現在的身份是教授,是學者。因爲後者不僅對我個人來説是力不從心,對衆多的史學家來説也是如此。所以,選擇也就是無可避免的。一部有力度、有深度的文學作品,其在文學上的發揮,包括天才的想象力,每每可以達到歷史學家達不到的目的,换句話説,它更能揭示出歷史的本意,更逼近歷史的真實。一部《紅樓夢》,難道不比汗牛充棟的清史,更讓後人認識封建末世的真相麽?對於一位杰出的小説家而言,他天才的藝術洞察力,便足以憑藉手中的筆,虚構出真實的歷史。虚構與真實,就如此完美地得到了結合,超出了一位史學家的視野及職責。
回首還可以有更多的闡釋,在這裏,我却想對回首的主語“鵬”的身份加以理解。無疑,這部書所展示的所在,歷史上被叫作“鵬城”,這自然是一種解釋,也就是指明小説故事的發生地。但讀罷小説,我分明發現,這只大鵬,分明是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不可能指的所在地。它可能是作品中的主人公,亦可能正是作家本人,不管是誰,都是具有靈性、靈魂的大寫的人。不過,作品的主人公最後是一個悲劇的結局,這位特區的先行者、開拓者,在蒙受極度的冤辱下死去,連靈堂都不允許設置。
他就這麽走了,一如作者在開篇所寫:
一只大鵬在南海上空振翅飛翔,驀然回首,頓顯眷戀、哀怨、迷惘,抑或是憂慮……
這是靈魂在飛徊。
於是,我們又回到了開篇的話題:作家筆下特區的虚構,當真真實於歷史學家筆下的特區麽?
我們當進一步追問,今天的歷史學家,能給我們一部真實的特區創立的歷史麽?誰能?誰當真實寫出一如小平所稱的“血路”的歷程?姑妄撇開這部作品的主人公不談,諸如福建的項南,他也已與這位主人公一般早早辭世,他曾有過的遭遇,可已有真實的歷史表述,極而言之,當初那位令他臨危授命上福建、辦特區的領導人,縱然百年誕辰終於有了個象樣的紀念會,可真正的、公正的歷史評價,只怕一時也不會有。
所以,只有文學家,方可對歷史的真實加以拷問!《鵬回首》也正是用文學的形式,給我們,或者説,還我們一個特區創立的真實的歷史進程。
也許我已經説得太多了。
過去,我曾説過作者這個“深港澳三部曲”的第一部《風中燈》,似乎有點“惜墨如金”。後來才知道,這未必準確。不過,今天,我却要説的是:
這部作品的全部價值,正在於它的未盡之言。
的確,在未成書前,我曾多次聽作者談他的搆思,我一直以爲,這本書,會比前兩部要厚得多,因爲有太多的歷史内容,有太多的切膚之痛……至少,要有個五六十萬字吧。可書出來,似乎薄了點,才二十萬字,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但是,讀罷,我心中却沉甸甸的。
是的,它的歷史内容,無疑比前兩部要厚重得多、深刻得多,更讓你揪心,泪水含在眼眶中,却落不下來,想放聲痛哭,却欲哭無聲,欲哭無泪。
這回,作者真的是惜墨如金了。
那是出脱悲憤之後的冷静,而這種冷静又需要多大的自控力,你都感受得到文字後那自抑的震顫。那是冷却了的鈾原料,所藴含的巨大能量,在外表上是無法看出來的。這樣的冷静,更懾人膽魄。
没有這樣一部《鵬回首》,就不會有誰真正能體味出特區是怎樣走出一條“血路”來的,不,那比血還要震撼,還要凝重!
二
我曾經評説過作者前一部作品,説他有如歷史老人,心態業已平復下來,以一種寬厚、坦然的目光在俯瞰流逝的歲月。顯然,我又錯了。《鵬回首》的文字,毫無疑義,是冷静的,不,當説冷峻,也正是這冷峻的下邊,分明奔突着滚沸的岩漿。他寬厚、坦然,但並不等於漠然、超脱,他的愛與恨,他的悲與憤,當如凝結的岩漿,仍可以看得出當日滚沸的情狀。記得黄秋耘生前説過,一位白發蒼蒼的老人,仍有年輕時躁動的心,這樣的人是不會幸福的。對黄老這一段話,我不敢比附到作者身上,但我却知道黄老説的没錯。
那就不妨用一位歷史學者的眼光,來審視這一部《鵬回首》吧。
關於特區的歷史,也許不曾有過正式的史志問世,但是,各種年鑒之類,還是不缺的,尤其是標識上“歷史報告”、“紀實文學”的作品,更爲不少。只是,我們從中讀到特區一部完完全全的真實的歷史麽?什麽這個那個“之謎”,引導我們看到的只是鮮花、笑語、雨露,和風、麗日、藍天……縱然也少不了“香三年,臭三年,不香不臭又三年”的調侃,可又有誰深入到這背後嗅出血腥的氣味呢?特區是成功了,一俊遮百醜,不,所掩飾過去的,又何止是百醜呢,還有奉獻者、犧牲者的鮮血與生命——而這些,我們在號稱“歷史”的作品中,是無法讀到的。爲尊者諱,光環可以抹去所有的黯淡——這也便是歷史,歷史研究中的“實然之則”,説到底不過是古已有之的成者王侯敗者寇!然而,在《鵬回首》,這部文學作品中,我們却能讀出真正的歷史,那位差點被從特區史中抹去的真正的開拓者、創業者的經歷,幾起幾落,最後仍不得善終;頑强拼搏,九死而不悔,直到貼上了整個的生命;尤其是他那作爲中國知識分子充滿迷惘、探求、可憐無告的心路歷程棗在他的身上,集中了我們這個民族文化的本質,體現出了這個東方民族的倫理邏輯與道德精神,這正是他無以抗拒的宿命。雖然作爲文學作品,力圖通過藝術表現的本身,去揭示出人類精神結構中的有價值的自由因素,可他左冲右突也照樣逃不出那命定的羈絆,並賠上了摯愛他的親人與知己。這些,我們有可能在一本正經的“歷史”記録中讀到麽?
而那些在“歷史”中永遠是正面的人物,他們早已被加上了特區元勛之類光環的“歷史人物”,可也有人知道,“史志”上冠冕堂皇的他們,差點將特區毁之於一旦,諸如大批“三來一補”並落實到政策與措施上,教本最紅火的一個區到最後連工資也發不出……可他們却是永遠有理,永遠正確的,就算天塌下來,他們的官位穩如泰山,而且還能晋昇……。《鵬回首》這回真是惜墨如金,寥寥幾筆,貌似平静,却令人驚心動魄。而這些人背後的黑箱操作,似乎也是寥寥幾句,也就終於擺平,掩飾得天衣無縫。
可以從書中尋找到的重大曆史事件,歷史轉折,還有很多、很多,例如特區創立前的“大逃港”,作者似乎也是舉重若輕,幾筆便化解掉了。但反復咀嚼,你却不能不感到作者用心之良苦。
可以説,這二十來萬字的“小書”,比那些上百萬字的大部頭,都要厚重得多,沉重得多,筆墨凝煉,言簡意閡,你得一遍又一遍反復咀嚼,方可口味得其中的悲凉與深刻,其中最有價值的“未盡之言”。這種功力,不是任何人隨便可以達到的。
就這樣,文學也就重於歷史,同樣,也真於歷史。因爲它飛揚起的人類的歷史精神,更真切,更無可顛撲。而其中有血有肉的人物,更遠比被格式化的歷史書中的人物要清晰得多、具體得多;這其間的歷史事件,也同樣較史書上的陳述要真切得多,可信得多。這究竟是不是歷史學家的無奈與悲哀呢?
三
在《鵬回首》的末章引言中,有這麽一段話,“兩個走了的男人”:
一個有墳,一個没墳。
有墳的説,墳是我自己留的。
無墳的説,我有自己的墳。
瘋了的説,人死了還要墳干啥?
這可是偈語?
但是,如最後一句所説:墳在人心裏。
不是偈語,也不是詩句,只是很尋常的生與死的哲理。
這也是對書中幾位主人公的結語。
《鵬回首》對人物的刻畫,可謂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三言兩語,便概括了其之品性、人格以及整整的一個人生。
小紅樓裏三個男人,一位從政,一位是經濟學家,另一位是藝術家。三個男人,走了三條不同的人生之路,各自有各自的曲折,各自有各自的幸與不幸……他們究竟是歷史的弄潮兒,還是如老托爾斯泰所説的,再大的人物,充其量也只是歷史洪流中一個值得同情的傀儡罷了。這又説到了歷史,不過,這當是提昇到了歷史哲學的高度,可我們憑藉這,又可能透視出什麽呢?
洛古臨危授命,擔任了南門特區的市委書記,他“不明白,在這倒霉的時候,怎麽會選上我這個倒霉的書記”……這個開篇,注定他只能有“倒霉的結果”。一如他説的,“歷史常常在一半明白一半不明白中變老。這變老了的歷史使人感到分外沉痛。”
縱然如此,他仍是義無反顧去“殺出一條血路”來,以史爲鑒,對“鳥籠經濟”發起了衝擊,這在他而言,已是最後一搏了,誰知出師不利,因開放塘魚價格引發動盪,被視爲“發難”,被審查了整整一年,老婆也瘋了……一直到最後,改革節節取勝,他却被扣上了“賣國賊”帽子,一直被審查到死,審不出問題,但連紀念的靈堂都被迫撤銷。死了,仍不得安寧。
洛古這個人物,既有傳統沉重的負載,又有奮發的歷史主動精神,他剛正不阿、清廉自律,絶不隨波逐流,更不會同流合污,如按傳統的人格道德標準衡量,他當是打不倒的,同樣,按現代的人格規範,他更是值得推崇的,别談打倒了。然而,他還是倒了,因爲對手絶無傳統或現代任何的人格標準,其出發點無非是最狹隘、最功利的實用主義……歷史主義也同樣是一種實用主義,你不可以超越其上,卓然獨立。
中國知識分子每每遵循的是這樣一個信條,那便是:士爲知己者死。多少仁人志士,一旦爲“上”所賞識,是必不惜自己的身家性命。洛古多少也算是這種知識分子,在傳統與現代之間,他一樣不惜殞身以報。可最後,他果真是爲“知己者”死麽?那個“知己者”不一樣是翻手爲雲,覆手爲雨,把他置之於死地而後快麽?這具“知己者”,當然不一定指某一位“上”者,甚至尊爲名義上的至上者,不一樣遭到的同是洛古的命運麽?這冥冥之中的“上”究竟又是什麽?人格化了的“天”還是别的?恐怕誰也説不清楚,但悲劇也就此發生了。
對此,我們還能説什麽?
至於另一位男人白言,他的商品經濟的論著,差點被付之一炬,鬱鬱而死,這書也就是他的命,求不到“知己者”也一般得報銷。
還有畫家海谷,噢,不説也罷。
這“知己”又該是什麽?
當是歷史吧?多少大人物在最後時刻,都會祈求“歷史的公正”,可這歷史又公正得了麽?一部部汗牛充棟的歷史,昭示出了公正麽?
這又有誰能回答。
“對於不可言説的東西必須沉默。”這是被視爲“哲學家的哲學家”維特根斯坦在《邏輯哲學論》中告訴我們的。
那就不回答好了。
不過,我們好在還有文學,不被稱之爲歷史的文學,不曾像歷史被格式化的文學,就如這《鵬回首》。
而這不是歷史的文學,却還我們以真實的歷史!
文學,歷史的“未盡之言”。
善哉善哉。
(作者單位:華南理工大學客家文化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