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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傳的“天下四絶”之首——雷州换鼓
文/牧野
明代馮夢龍《警世通言》記載:“從來説道天下有四絶,却是雷州换鼓、廣德埋藏、登州海市、錢塘江潮。”其中居於首位的雷州换鼓已經失傳,文獻典籍對其記載也大都語焉不詳。因此,天下奇觀成了千古之謎。本文就此作一探討。
被譽爲“天下四絶”之首的雷州换鼓究竟是什麽,居然有此魅力?現存的文獻典籍對其缺乏記載,民間傳説也只有一句很無頭腦的話“雷祖廟的鼓很奇,破裂後,雷一響,又生回來”。學術界經過反復探討,得出的結論主要有“自然景觀説”、“人文景觀説”、“天人互應説”三種,且以持“天人互應説”者居多。“天人互應説”認爲:雷州换鼓是自然景觀與人文景觀的完美結合,是古代雷州祭雷儀式中出現的“天人互應”現象,是鼓聲引來電閃雷鳴、雷聲大作的奇觀。
關於雷州换鼓奇觀的“天人互應”説,筆者基本是贊同的。但我想,僅以此來解釋,似乎還難成立,似乎還缺了一點關鍵性的東西。因爲,换鼓時或許偶爾能引來雷電、雷雨,但未必每次换鼓時都能引來。而雷州换鼓之所以成爲“天下四絶”之首,前提條件必須是每次换鼓都能引來雷電、雷雨,且屢試不爽,長年如是。只有如此,這一儀式才能具有震撼人心的魅力,才能成爲天下奇觀——順着這一思路,大家會很容易找到“天人互應説”的不足。所以,在“天人互應”的基礎上,我主張增加“記憶金屬説”。
一、雷州换鼓奇觀的“天人互應”奥秘,關鍵在於銅鼓的本身。
清代《遂溪縣誌·藝文志》“雷祖廟銅鼓歌”雲:
昔人傳信復傳疑,雷祖降神神而奇;
若翁有犬九耳動,一聲霹靂成嬰兒。
須叟百靈走奉役,阿香推車電贈策;
奔馳日道飛星躔,指揮雨師叱風伯。
一朝舉手開天關,傅翼飛去不飛還;
雷人思之不得見,相與結廟英榜山。
英榜山前廟最古,當年墾劈金在土;
陰陽爲炭天地爐,造化鑄成三銅鼓。
至今銅鼓懸廟堂,長調律吕和宫商;
不須刻桐爲鯨扣,人人自可操漁陽。
昂藏丈夫高引肘,游嬉童子齊拍手;
抛磚擲瓦動地來,破裂一聲人散後。
誰知其物具神通,已破還完數日中;
花紋爛斑更新樣,一再擊之聲逢逢。
爾來一千有餘載,宇宙中聲長自在;
一天風月鳳鳴山,萬裏波濤鼉噴海。
世間神物不輕邀,英靈不滅聲不銷;
藉以和鳴國家盛,神之爲靈誠昭昭。
——根據歌中的“一天風月鳳鳴山,萬裏波濤鼉噴海”,我們可知這種銅鼓又叫“龍鳳鼓”,而且是“世間神物不輕邀”的寶貝。它在被人擊破後有自我恢復原狀的“神通”(“破裂一聲人散後……已破還完數日中”)。對這種神器,别説“昔人傳信復傳疑”,就是在科學如此昌明的今天,也是非常神奇、非常奥秘的。所以,時至今日,對這一傳説及《説唐》中程咬金派秦叔寶到雷州取“龍鳳鼓”參加瓦崗軍開國大典的記載,仍有許多學者持懷疑的態度。
世界上果真有這樣的神奇物麽?翻開中學生高一教材,我們可以找到“記憶金屬”的有關介紹:“1963年,美國海軍兵器研究所科研人員,將一曲折鎳鈦合金拉直做實驗,發現在一定温度下,它又恢復原來的形狀。後來又反復實驗發現,即使藉助外力任意改變其形狀,一旦遇到特定温度條件,這種合金就立刻‘唤醒’記憶,恢復自己的原形。人們把這種具有驚人‘記憶力’的合金稱爲形狀記憶合金”。至此,對這個一千多年來令人困惑的“龍鳳鼓”之謎,我們終於找到一個較爲合理的答案——古代的雷州先民曾偶爾製作了一種類似“鎳鈦合金”的“銅鼓”(“英榜山前廟最古,當年墾劈金在土;陰陽爲炭天地爐,造化鑄成三銅鼓”),而且偶爾發現了這種“銅鼓”恢復原形的神奇能力,所以把它當“神物”奉獻給雷祖。“英靈不滅聲不銷;藉以和鳴國家盛”——在雷州文化中,鼓聲是雷聲、雷祖英靈的象徵物,鼓的復原與鼓聲的不息,代表着雷與雨的輪逥,代表着雷祖英靈的不滅,代表着社稷福祚的連綿。所以,在换鼓儀式中,祭司就是通過將“龍鳳鼓”打裂並讓其自我恢復原形的方式,向人們展示“神迹”,祈求雷祖降雨賜福,祈求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又因爲古代先民還没有“記憶金屬”的概念,缺乏理論知識,只能把這種現象視爲“天人互應”,視爲雷祖的“英靈顯赫”。在原始宗教的精神召感下,雷州换鼓在歷史的長河中卷起一股狂熱的旋風,成爲天下奇觀。
二、雷州换鼓的目的是“乞雨”,儀式的關鍵在於一個“换”字。
依據清道光舉人楊晃岱“雷祖廟銅鼓歌”、宋吴千仞《英山雷廟記》、清康熙進士陳瑸《雷祖志》及民間傳説,我們可以畫出一張雷州换鼓模擬圖——
背景:唐代英榜山雷祖古廟(或後梁的雷祖祠),廟内設立十二雷神像,應十二方位。神像周圍設有雷公電母、風伯雨師、輪鼓電火等木板圖畫。
畫面:六月廿四日“開雷節”,法壇上設换鼓臺。壇上,道士手持拂塵作法。壇下,州刺史引文武僚屬率民衆伏地叩拜。
儀式一:請神。擊鼓一百零八通,禀請天上一百零八星君前來享祭(民間有“慢十八,緊十八,慢慢緊緊百零八”的傳説);
儀式二:獻祭。在壇上供上牛猪羊三牲,並由“功德主”以“叩鼓遺釵”的方式,向雷神貢獻、祈福;(陳瑸《雷祖志》記載:“富者以金銀爲大釵,執以叩鼓,竟,以遺廟祝,則增其禄;貴者以金銀爲大釵,執以叩鼓,竟,以遺廟祝,則加其官。此銅鼓釵之所以名也。”)
儀式三:换鼓乞雨。道士讓民衆把銅鼓擊破,並將其送上“换鼓臺”,然後作法,祈請雷神换爲“新鼓”——行雷布雨,福澤萬民。(楊晃岱“雷祖廟銅鼓歌”:昂藏丈夫高引肘,嬉戲童子齊拍手;抛磚擲瓦動地來,破裂一聲人散後。誰知其物具神通,已破還完數日中……)。爾後,雷祖顯靈——烏雲壓城,狂風大作,飛沙走石,天昏地闇,霹靂交加,大雨滂沱……
儀式四:驗鼓。雷雨後,道士從“换鼓臺”取下銅鼓,向民衆展示“神迹”。看到雷祖顯靈,把破鼓换完好如新的銅鼓,且普降甘霖,福澤蒼生……民衆感激神恩,歡呼萬歲!萬歲!萬萬歲!
儀式三是整個活動的關鍵所在。在這裏,祭司(道士)把“龍鳳鼓”的記憶功能與降雨的天文知識結合起來,把“换鼓”(或 “開雷節”)選在六月廿四日這一最佳時間,使鼓、雷、雨三者得以完美結合,從而演繹了一個舉世聞名的“换鼓”神話(“雷祖廟銅鼓歌”:宇宙中聲長自在……英靈不滅聲不銷;藉以和鳴國家盛,神之爲靈誠昭昭)。從此,“雷州换鼓”以其巨大的宗教感召力,贏得了天下信徒的頂禮膜拜。
三、换鼓時間、地點的選擇,反映了古代先民的物理、天文曆法、地理知識水平。
换鼓(或“開雷節”)所以選在六月廿四日舉行,這裏面涉及到三個方面的原因:一是此時屬“三伏天”,雷州氣温高,便於唤醒“龍鳳鼓”的記憶,自我恢復原形(據分析,其時間約在幾小時至幾天);二是時令上已開始進入雨季,此時乞雨,可短時間奏效;三是雷州多雷,且有雨必有雷,所以能産生鼓、雷、雨三者合一的“天人互應”奇觀(這便是民間傳説“雷祖廟的鼓很奇,破裂後,雷一響,又生回來”的來由)。其實,即使短時間内未能乞得雷雨,僅僅憑銅鼓的復原奇迹,也可以向世人展示雷神的“英靈”及眷顧,使信徒心靈得到撫慰。
另外,我們還可以從换鼓地點的選擇方面追尋古代祭司們的心路歷程——
雷州换鼓最初是在英榜山雷祖石廟前舉行。(詳見“雷祖廟銅鼓歌”:“昔人傳信復傳疑,雷祖降神神而奇……英榜山前廟最古,當年墾劈金在土;陰陽爲炭天地爐,造化鑄成三銅鼓……昂藏丈夫高引肘……抛磚擲瓦動地來,破裂一聲人散後。誰知其物具神通,已破還完數日中……世間神物不輕邀,英靈不滅聲不銷;藉以和鳴國家盛……”)。
後梁干化二年(公元913年)後遷於雷祖祠。(宋吴千仞《英山雷廟記》:“至干化二年八月十六夜,颶風大作,廟堂忽失二大樑,訪尋莫知所在。有地名英榜山,原立石神,去州五裏許。時有軍士入山採木,忽見二大樑在石神之西……州守謂其靈异,構材運石,廣造廟宇。自是神靈益顯……”)。
將兩者進行比較,我們可以找到它們的一個共同點:兩者都處於沿海臺階地,面臨大海,地勢突兀——突然抬昇的地形,使迎面吹來的海洋濕潤空氣於此上昇,有利於形成“地形雨”(雷雨)。
四、雷祖古廟與廟内神器“龍鳳鼓”的遷移,是展示“天人互應”奇觀的客觀需要。
《英山雷廟記》記載了雷祖的祠祀從榜山古廟遷於雷祖祠的時間爲“樑干化二年(公元913年)”。《雷祖志》記載了榜山古廟神器“龍鳳鼓”的遷移時間:一次爲“至貞明三年(公元917年)九月間,空中飛來銅鼓一對”;另一次爲“元皇慶二年(公元1313年),又飛銅鼓一個入廟”。這就爲我們提供了一條研究雷州换鼓的重要綫索——榜山古廟爲什麽要遷?遷廟後爲何有兩次“飛來銅鼓”?
通過野外實地踏勘,我們可以發現雷祖古廟與雷祖祠在地理上有明顯的差异——雷祖古廟坐落於縣城之北的烏卵山,南北走向,南風季節側對海洋氣流,雷雨少;雷祖祠坐落於縣城西南的英榜山,東西走向,面對海洋氣流,雷雨多。所以,選擇英榜山遷建雷祖廟,可利用當地特殊的地理氣候條件,更好地向世人展示鼓、雷、雨三者合一的“天人互應”奇觀。
關於“飛來銅鼓”的記録,我們知道,榜山古廟在始建時曾出土了三只銅鼓(“銅鼓歌”:陰陽爲炭天地爐,造化鑄成三銅鼓),根據《雷祖志》的記載,似乎這三只銅鼓最終都“飛入”了雷祖祠,且前後兩次的時間整整間隔了四百年!銅鼓爲何如此偏愛雷祖祠?這是一個耐人尋味的問題,唯一合理的解釋是,銅鼓與雷祖祠有着密切的聯繫——换句話説就是,這種“飛來銅鼓”在維係“换鼓”儀式的持續方面佔據着極其重要的地位。
五、雷州换鼓是古代雷州的俚人習俗,是古駱越銅鼓文化的“活化石”。
雷州的古代先民爲俚人。《太平御覽·夷》引萬震《南州异物志》:“廣州有賊曰俚。此賊在廣州之南,蒼梧、鬱林、合浦、寧浦、高凉五郡中央,地方數千裏。”晋張華《博物志》亦載:“交州夷名曰俚子。”《雷祖志》記載:“州舊有猺、獞、峒、獠與黎(俚)”。
俚人的族俗、習俗與今天的海南黎族、苗族,廣西壯族,雲南瑶族、達佤族等相近。他們在歷史上屬於同一族源,都以銅鼓爲圖騰,都把銅鼓當作神器及權力的象徵物,有擂鼓媚神的習俗。《後漢書·馬援傳》:“援好騎,善别名馬,於交趾得駱越銅鼓,乃鑄爲馬式,還上之”。唐李賢注雲:“裴氏《廣州記》曰:俚僚鑄銅爲鼓,鼓唯高大爲貴,面闊丈餘。初成,懸於庭,克晨置酒,招致同類,來者盈門。豪富子女以金銀爲大釵,執以叩鼓,叩竟,留遺主人也。”清康熙·陳瑸《雷祖志》記載:“貞明三年九月間,空中飛來銅鼓一對,制高四尺五寸,圍大丈餘,‘革’形金質,中空無底……扣之淵淵,若雷霆震。富者以金銀爲大釵,執以叩鼓,竟,以遺廟祝,則增其禄;貴者以金銀爲大釵,執以叩鼓,竟,以遺廟祝,則加其官。”由此可知,“雷州换鼓”與古代雷州俚人習俗有着密切的歷史淵源,是俚人“銅鼓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與主要的表現形式。
目前,國内對俚人銅鼓文化的研究正處於起步階段,人們對於俚人的社會結構、禮儀風俗、文化經濟等方面的認識仍非常貧乏。除瞭解讀出土的銅鼓文物之外,破解雷州换鼓的記載、傳説,已成爲這方面工作的最佳切入點。
六、雷州换鼓奇觀失傳的主要原因在於“龍鳳鼓”文物的消失。
具有“記憶能力”的“龍鳳鼓”,是展示雷州换鼓奇觀的關鍵道具。這一道具如果消失或一旦喪失記憶能力,雷州换鼓儀式就無法順利進行或不能完全展示“天人互應”的奇觀,其結果必然會喪失“天下四絶”的資格。雷州先民雖然偶爾製作了有“記憶能力”的“龍鳳鼓”並偶爾發現其神奇能力,但他們還没有“記憶金屬”的概念,也没有這方面的基本理論知識——尤其是這種合金中的元素成份、比例等。因此,他們還没具有隨意合成這種合金的技術,也没能力重新製作這種神奇的“龍鳳鼓”。所以,當“龍鳳鼓”隨着時間的推移而走到“生命”的終點時(或者,其壽命雖未結束,但由於氧化、“銹蝕”等原因導致合金比例、成份的改變,使神器的“記憶力”削弱甚至完全喪失),人們已無法再找到合適的“新鼓”……一句話,隨着“龍鳳鼓”的壽終寢正,“雷州换鼓”的奇觀也就曇花一現,湮没於歷史長河之中。此後,這一儀式雖沿續下來,但它與“天下四絶”意義的雷州换鼓已相去甚遠。
七、雷州换鼓奇觀在明代之前已經失傳。
明代馮夢龍在介紹“天下四絶”時用了一句“從來説道”作爲開頭語,清道光舉人楊晃岱“雷祖廟銅鼓歌”的首句也是“昔人傳信復傳疑”,表明二位作者都未曾目睹雷州换鼓的神奇場面。他們的記載純屬“姑且聽之,姑且信之,姑且言之”。既然雷州换鼓儀式對馮夢龍來説都是一個古老的傳説,可知在明代以前這種儀式已經失傳。
至於這種儀式消失的具體年代及原因,綜合雷州先民的族屬、習俗諸因素考慮,筆者認爲,其年代應在南宋初期至元末。因爲,元滅北宋及宋室南遷後,中原漢人大量遷居於雷州,而作爲雷州原居民的俚(黎)人被迫遷出雷州。根據現存銅鼓的形制、紋飾分析,黎人恰恰正是這種銅鼓的主人。隨着雷州换鼓習俗主體族群在雷州的消失,這種儀式的傳承也就逐漸喪失了社會基礎。另據《雷祖志》“南漢大有十三年劉龑欲試雷神靈機,密差尚書阮希周伺察……(遇雷祖顯靈後)命内官薛譽重建廟宇……南漢大寶十二年劉鋹又遣平章事陳偓單騎復試……(遇雷祖顯靈後)即年增封……嘉靖十九年郡守命經歷陸沉毁之(即南漢所賜金銀製品),買田四頃,以供香燈。是英靈有見於試焉者也”的記載分析,雷州换鼓至遲在五代十國時就已引起朝廷的關注。同樣,根據明嘉靖十九年郡守命經歷陸沉毁南漢所賜金銀製品爲廟置香燈田的記載,可知在此時雷祖廟的經濟景况不佳,其原因當與雷州换鼓奇觀失傳有關。
雷州换鼓與達佤族的“拉木鼓”一樣,是中華民族一份珍貴的非物質文化遺産。達佤族的“拉木鼓”是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産保護項目,它的特點在於木鼓“拉”(製作)的過程。對比之下,雷州换鼓即在於鼓的“换”——在於“記憶金屬”的“發現”及利用——即利用“龍鳳鼓”的“記憶”特性,展示其復原“神迹”,展示“天人互應”奇觀。
(作者單位:廣東省雷州市文廣新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