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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 家


  一

  也許是偶然,也許是必然,去年與今年,我先後寫了兩部關於香港孩子的小長篇。無論從時代,從題材而言,兩部之間太不一致了。可寫出來後,朋友一看,卻說,你寫了一個姊妹篇。只是因為都是寫香港孩子麼?可一個是寫40年代,一個是寫90年代的,截然不同呀。然而,朋友卻正色道,不。兩部都是寫“回家”的。第一部是“回家”卻有家不得歸,第二部寫的是真正的回家,真正回到了自己的家裏。

  我默然了。

  是的,兩部都是寫的“回家”,有家不得歸,可還是得回家呀!當年,日寇欺騙香港難民,用大眼雞船把上十萬香港難民接納,說送回廣州來,半路,卻大都送進了“南石頭難民所”,把他們當作細菌戰消滅的對象,他們到了廣州,卻回不了家,不是扔進了化骨池,就是層層疊疊掩埋在鄧崗斜……這是第一部《開往冥冥深處的大眼雞船》,它的情節,後來融入到了廣州電視臺拍的電視連續劇《黑色8604》之中。

  另一部,是中英聯合聲明簽署後,香港有的白領階層,聽信“老鼠也移民”的盎惑,紛紛去當了“太空人”,腳踏兩隻船,只求個保險。卻苦了落在異邦的妻室兒女。隨著形勢變化,香港繼續繁榮已成定數,他們又面臨更重大的選擇——終於,在兒女的推動下,他們決心“在那個神聖的時刻,我們都應該守候在這片神聖的土地上”,從而結束“太空人”的歷史。他們回了香港的家,而香港也回了祖國的家。這就是第二部《郡望——“太空人”女兒手記》。

  第一部,是我的上一輩人的故事。第二部,是我的下一代孩子的故事。

  二

  家是一個溫馨的生命的港灣,它有山和岩石的庇護,可以擋往呼嘯的浪、暴怒的風;它有明淨的水面與柔和的陽光,可以教你怡靜,給你舒適,好揩去勞累與奔波帶來的汗水,甚至洗去不幸的血痕。一說到這,你便會聯想到維多利亞港,那裏,百鷗翔集,萬船爭流。鷗鳥隱沒在白雲深處,船隻消失在海平線後,這是動景。再看那風度不改、雍容華貴的大榕樹,垂下長長的髯,露出嶙峋的根,牢牢地抓住大地——大地,可也是它們的家,才抱得這麼緊!

  尖沙沮;

  淺水灣;

  ……

  幾番香港匆匆來去,我都怨自己沒有把這個祖上好幾代人居住過的“家”好好看上一眼,不然,筆下的香港,該更加搖曳生姿、美不勝收,尤其是後一部。

  有了這個港灣,生命的航船才可能高高揚起白帆,去準備博擊——九級浪,不,十級浪也不在話下!生命免不了漂泊,但生命也得停泊,像一艘船,需要修理,補充給養,這才會愈加容光煥發,才會把無垠的大海當作永恆的使命。

  三

  “媽媽,我要回家。”

  人們在《黑色8604》中,將會多次看到這麼一個鏡頭,在渾濁的江面上,一條大眼雞船在慢慢行駛,船舷邊上,一位小女孩目睹日寇的兇殘,嚇得躲進母親的懷裏,說的就是這麼一句話。

  可她永遠回不了家。

  她也許化在了黑幽幽的化骨池裏,她也許成了鄧崗斜上那碎片的白骨,也許不知給扔到了什麼地方。上船時,大人都說是“回家”,大家並沒有騙她,因為他們也以為能夠回家。1938年10月廣州淪陷,幾十萬難民湧入香港;1941年12月,香港陷落,更是上百萬難民逃離香港,期間,有多少家破人亡的故事,寫得再慘,也不及當日的真實;可作為一名作家,筆下卻不敢寫得太悲慘了,畢竟,不願給今天的孩子太多的創傷,同時, 這麼寫一遍,自己也仿佛下了一次地獄,不堪折磨。南石頭難民所,一批批來,一批批埋,有誰作過統計?這都是失去了家、永遠不可歸家的冤魂,半個世紀後,他們仍在這裏長嘯!

  愛家,是一個人的天性,對於孩子來說,更是與生俱來的一種美好的情愫。剝奪這種愛,是非常殘酷的,因此,也是非人性的。家,在孩子心目中,永遠是溫暖的、美麗的、親切的以及崇高的,沒有什麼可以比得上。她與他都深信,家能給予一切,包括庇護、安撫——那是最後的避難所。

  對於大眼雞船上的小孩來說,家是海平線上一個永遠實現不了的夢幻!

  我無法忘記這位小女孩的形象。

  也永遠在重複一個六歲孩子的格言:

  我要回家。

  回家。

  四

  對於今天“太空人”的孩子來說,他們的“回家”,卻具有雙重的意義,這也是歷史給予他們的饋贈,不是任何人能得到的,也不是任何時候可得到的。

  這個“回家”實在是太美好,也太不同一般了——在與他們相處的日子裏,我是多麼豔羨她們呀!儘管有人輕蔑稱她們為“竹升”。是的,她們有的如今連中文也說不好,結結巴巴,甚至有了一個洋名字,什麼“菲力克斯”、什麼“莫妮卡”,可是,她們卻還有一顆火熱的中國心,她們嚮往祖國——我親眼目睹一位小女孩,是怎樣把打工的錢一分分地積攢起來,以足夠買一張回中國的機票。黑眼睛、黑頭發、黃皮膚……是她們永不消褪的中國人的印記!

  當“太空人”的子女,家是殘缺不全的,父親仍得在香港工作,畢竟,異國不提供有香港那麼多發達的機會,他們捨不得這份“工”,於是,把人生的軌跡,留在了太平洋上空上的航班,一年不知飛多少個來回。於是,一個家,少了爸爸或少了媽媽,能說是完整的麼?我沒少聽到孩子們的哀怨,她們渴望的是一個完整的家呀!

  終於,不少“太空人”的家,都回流了,祖國,給了香港繼續繁榮的保證,不是許諾,而是自簽署中英聯合聲明這十幾年不爭的事實。事實勝於雄辯,香港愈靠近祖國,經濟就愈加發達。往日的惶惑、猶豫,迄今只會成為笑料,不少人甚至悔悟錯失這麼些年發展的機會。兒女們,由於目光的純粹,更不理睬大人的囉嗦。深信只有回家才有希望。香港,是他們的家;祖國,是香港的家。

  這是一個真實的細節——孩子們把父母拉去看《外星人》,也就是E·T,為的是讓父母聽到E·T說的最後一句話:

  “我要回家!宇宙間難道還會有比自己的家更可愛的地方麼?”

  終於,讓大人也落淚了。

  我把它寫進了第二部長篇的最後一章裏。這與大眼雞船上小女孩說的“我要回家”自有不同的意蘊,當然,帶來的是沉思,而不再是悲慟。

  他們畢竟回家了,只要願意,他們就能回家,家在向他們招手,不再是有家不得歸的日子了。

  這卻是半個世紀之後的鏡頭!

  五

  這個家的意義,已經更擴大,更深遠了,因為,這是1997年。

  當年,抗日戰爭勝利後,香港成了大國交易的一個砝碼,仍不能回到自己的祖國,香港洗雪了日寇加以的恥辱後,仍還蒙受當殖民地的屈辱。

  而今,祖國要把她抱在懷裏。

  祖國,是一個民族的家:中國,是中華民族的家。無論“家國同構”在中國歷史上有著怎樣正負的效應,但中國人視國為家,卻是一個民族無以匹敵的凝聚力所在!也是我們這個民族未曾似另外三大文明遭到覆滅的一個有力的保證。國家、國家,也只有中國,把這兩個字緊緊地連在一起,不可加以分離。

  香港回家了——這是一句多麼溫馨、多麼親切、多麼動情的話呀!去想想半個世紀前在大眼雞船上因恐懼而哭著叫喊著“我要回家”的小女孩吧,你就會懂得這句話的真切份量。假如小女孩在天有靈——如今也該是年近花甲的老嫗了,她也一定會涕淚橫流。

  魂兮歸來。

  一個多世紀以來,在香港這片土地上為民族獨立、民族自尊而捐軀的英烈們。你們今天也都可以回家了!回到祖國的大家!

  我們更會愛這個大家!

  為了五千年的滄桑,為了一百多年的腥風血雨,為了無數孩子在夢中所呼喊的——我要回家!

  ——謹獻給那個神聖的時刻:1997年7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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