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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個參照文本


  曾幾何時,內地人對廣東人,主要是指廣府人,起過一個“廣東牙刷”的花名,這個可不是好名字,並不是什麼“經久耐用”的褒義,而是指的“一毛不拔”,慳吝是也。

  這其實是一種歷史的錯位或無奈的誤解。自古以來,中國文化南移已成定局,尤其是明清以來,李鴻章驚呼“三千年未有之變局”,便是指文化、經濟,自中原轉移到東南沿海,上海崛起,福建昌盛,廣東繁華——到第一屆學部委員,幾乎全集中在江浙、閩粵,這都是中國的文化精英,且不說廣州經濟了,近代幾百年來唯一餘下的對外開放口岸。無怪乎洋人早在上個世紀稱,廣府人有經營大工業大商業大交通業的天賦,其“開化”、“所有的智慧、企業精神、美術情趣方面均優於其他所有的中國人”——當然,他這是“歐洲本位”出發,以他們的文化為參照得出的結論,廣府文化易為其認同。

  如果歷史按邏輯發展,廣府人當更是現代的驕子。不過,歷史的迂迴,也同樣是另一種邏輯在起作用,中國畢竟是個農耕文明的大國,在工業文明、商業文明初試鋒芒之際,“往舊的回復”,哪怕是瞬間,也自有其道理。於是,廣東一度的招惹,一度的喧鬧,一度的眩目消失了,大批的人才乃至精英去“支援內地”,廣東成了一個空殼——我家也是此時北上,拖家帶口,親戚中的科技人員也同時走光了。

  廣東的歷史本位失卻了。

  直到八十年代初,家人自內地回廣州,還得帶上一桶子或一罐子的雞蛋、臘肉什麼的,雖說只隔一重南嶺,這裏卻窮得什麼都要配給,蛋票、魚票——這本是個產魚的大省,肉票,乃至於豆腐票。於是,歷來大度、瀟灑的廣府人變得斤斤計較了,加上過去遺留下來的商業性的精神,就更顯得慳吝、瑣碎、會盤算,於是,“廣東牙刷”的花名便傳開了。

  可又曾幾何時——

  如今,人們都願意同廣東商人打交道,因為他們生意做得痛快,說一是一,說二是二,簽了合同就按合同辦,絕不會 “書記一句話”,一紙合同便成了廢物。相反,廣東人卻怕同內地人打交道,簽了合同也不算數,臨時還得狠狠宰你一刀,無規則——哪怕是遊戲規則可言。某友人在北京舉辦個歌手大賽會,到了要進場了,卻被大漢們攔在了門外,他詫異:不是有合同麼?人家便說,那算怎麼回事,你進去,還得再來個多少多少萬,硬是上陣火急之際,狠狠斬上一刀。但廣府人絕對不會做這號事。

  採購點什麼,廣府人做生意已做到爐火純青的地步,“合心水就行,”合約便簽下了,絕不為蠅頭小利討價還價——時間比小利更重要。廣府人這邊已簽好幾個約了,往返南北好幾趟,說不定,那邊上海的談判還迢迢無期,為一分錢的溢利爭上個大半天,生怕對方賺多了去。於是,那邊才做成一筆,可這邊說不定已做成五筆,你這一筆多賺了一分,人家五筆每筆只賺五厘,可五厘下來,便多了兩分五。廣府人算的是大帳,算的是時間帳,要不,這些年廣東為什麼發展得這麼快?!人家常愛舉例,內地人車撞了,非吵上大半天,賠這賠那,甚至大打出手;廣府人撞了一下,彼此看看車還能走動,便“拜拜”;要有個什麼損傷,口袋裏掏出幾個錢問聲“夠不夠”不夠再加,也就兩不相欠了。他們的時間賠不起,沒閑功夫磨牙論是非——爭出個是非又怎麼的?

  囿於倫理判斷,得的是虛名——這是傳統文化的致命之處;不妨講講功利,圖個實在——這才是現實主義與務實精神。所以,廣府人一下子從“廣東牙刷”恢復了歷史本位,自有其自然的根源。

  到1992年,當外地還在嫉妒廣東的“特殊政策”,以為廣東占了便宜什麼的,殊不知,這年廣東上交國庫的180個億,竟已與整個上海的財政收入(182億)不相上下——上海人還在埋怨自己交多了,總不可能全交了吧,說什麼也不會有廣東交得多。

  而中央對上海的投入又多少?廣東是“自行解決”的“特殊政策”。

  這該算是廣東人的大氣!

  往回追溯,早在清朝中葉,以廣府人為主幹的“廣東幫商人”便已享譽全國。而在上世紀末,廣府人便在百貨業中,首先打出了“不二價”的旗號——令人扼腕的是,時至今日,仍有人把討價還價當作一種引以為榮的經商方式來讚賞。

  在自給自足的自然經濟中,無商不奸,已是定位不移的結論了,所以,討價還價,天經地義;漫天要價,落地還錢,便成了一種經商的本領——這是一種多麼可悲的本領,只有在商品經濟不發達,交換尚處於原始階段之際,才會有這種與之相適應的“操作方式”。這其實算不上商業,古漢語中的“商”的內涵,與今天商業的內涵大相徑庭,那不過是以物易物的簡單交易罷了。

  真正的商業,恰巧不是“無商不奸”,正相反,該是“無信不立”,廣府人正是深諳這經商之道,所以,才有了經營大商業的氣派。這麼幹商業,才幹得瀟灑,幹得痛快,幹得有出息,銖鎦必較,人的心也變狹小了,還能有什麼大作為。

  正是這種商業文明,才有廣府人開啟的心態,相容並蓄,融匯百川——海洋不就是這麼來的麼?他們只著眼于未來,不斤斤計較過去歪歪斜斜的足跡。

  廣府人好吹牛,好投機,好拍胸脯——人們這麼評價。其實,敢吹牛並不見得是壞事,吹牛也是一種文化心態,美國人就好吹牛,有的學者就把廣東人與美國人比較過,我也寫過關於廣東“牛仔文化”的文章,評價廣府人中的“牛仔精神。”在美國人看,吹牛絕非一種欺騙行為,更不是道德墮落,而是一種自信的表現,一種向上的精神,在他們,這絕對不會成為眾人所不可饒恕的過錯。投機也一樣,你不善於抓住機會,才是令人恥笑的大傻瓜——講什麼宋襄公“仁義道德”,放人過了江再打,而不會趁敵方過江之際發動攻擊,豈不是自尋失敗——中國人其實也早就嘲弄了這種“反投機”論。而美國人最不能饒恕的,是在商業交往中的不講信用,交易所中打一個手勢便要算數,切不可否認。不然的話,有一次失信,你就會永遠驅逐出經商的隊伍,因為你不夠資格當一名商人。

  一位光屁股打赤腳的孩子,父母都會說他是未來的總統,而且一本正經,絕非戲言——這便是美國人。

  野心麼?廣府人似乎也這般野心勃勃,而且不加掩飾,想做什麼就去做了,與廣府人打交道,不少人受不了他們的趾高氣揚,受不了他們的截釘斬鐵,似乎太少了點柔和,少點圜轉餘地,太自以為是了。當然,今日廣府人絕不會指著穿開檔褲的兒子說是未來的總統,因為在倫理秩序尚還森嚴,“君臣父子”定位尚未摧毀的今天,這太犯忌了。

  可說當大商人、當總經理、當董事長的,卻沒什麼關係。所以,說不定哪一天,真要說上當大總統呢!

  那時當百無禁忌。

  商業精神是對傳統宗法關係的有力的瓦解劑,血緣紐帶最終也會被聚約關係所取代,人的依附性在廣府人中業已變得薄弱了,而建立在物的依附性上的人的獨立性,卻一天天可以看到增強。在這點上——當然,這是社會變革的根本,廣府人依然“先行一步,”也難免為老朽們所忿忿不平;這成何體統?這太沒章法!這……簡直沒文化!

  可這是另一種文化,一種更有力的文化,它不是靠古老的文法所能構築出來的,須有另一個“文本”作參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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