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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評論學術出版社 >> 文章内容
大山的發現
山,畢竟與我是有緣的。
我已不止一次投入她的懷抱——從書卷到腳踏實地——
過去,我只是在眾多作家筆下識得山,形形色色的山,它們神秘、質樸而又粗獷,有一種野性的美。又半個世紀過去了,它還是那麼富有色彩嗎?
在一些風景名勝地,我們不僅看得到大躍進年代那些駭人的口號,還看得到一片片小土群的殘跡;同樣,我們更能見到十年浩劫遺跡,並聽說這些地方辦過“五七幹校”。我不知道,當年拼命用千年古樹去燒鐵疙瘩之際,人們對此處景色之美又有何感覺;我更不知道,在幹校那群“牛鬼蛇神”眼中,山川之秀媚將惹起怎樣悲慘的聯想。不是美不存在,而是人們一時還意識不到罷了……當人類掙扎在死亡線上時,美本身又有怎樣的意義?
而今天,山川的美又被重新發現了!旅遊熱取代了躍進熱與文革熱,旅遊創造的價值更是小土群及強迫“牛鬼蛇神”勞動所獲無法相比的。回首往事,竟是何等的荒謬與可悲呀!
當山巒在朝暾下漸漸揭去一層一層的面紗,展現出姣好的丰姿時,同伴只會一聲聲驚歎,而我卻陷入了沉思……美不是不存在的,問題在於發現。而發現,卻需要付出無數的代價——不然,它何以是在“十年浩劫”之後才成名於天下呢?過去它就並不美嗎?“鎖在深閨無人識”?
沿途,山色變幻無窮,形諸筆墨甚至會糟蹋了它們。淚花竟使它們變得更為撲朔迷離,難以描繪了。我又哭又笑,無法自抑了。奇異的峰巒,時而直指長天,時而蜿蜒於地,別有一種凝蓄、冷峻得令人感到悲涼的意味;有時又那麼坦露,日光下千姿百態,爭相攢動,又令人覺奔放、豪邁,一時間浩氣回腸……
生活在這樣的瑰麗的天國之中,人將會被陶冶出怎樣的性靈?山裏的人們,總是不管機鋒,又那麼癡迷,執著,內心有個廣博的世界,說是得自於這裏鐘靈毓秀的山山水水吧!
——呵,就是死在這裏,也該是一個美麗的鬼!
我差點叫出聲來!
喜鵲撲了一路,人來到它們身邊它們也不驚不飛,它們已與山野的人成為朋友了,所以對我們也一般信賴。露珠濺濕了我們的鞋襪、衣襟,怪涼爽、痛快的。遠山象雲霧一般,時有時無,近山已鑲上日光,金碧輝煌。小溪就在路邊嬉戲著、歡鬧著,蹦蹦跳跳……
在一片燦爛的陽光下,一位身材姣好的女子立在高高的山崖上,在向來自祖國各地和異國的旅遊者介紹——在她的手指之處,萬山蔥翠,層巒疊嶂,氣象萬千:
“……你們盡可以讓你們的想像插上翅膀去翱翔——這也許是一部歷史的縮影,每一個山頭都敍說著一個故事,有金戈鐵馬的悲壯,也有輕歌曼舞的輕鬆……你甚至可以設想,這裏有過一次巨大的地裂,從而裂開了無數道縫隙,聳起了這一柱柱不屈不撓、永不倒下的石筍,——你能感到地裂的巨大力量,卻更能感到石柱聳立的頑強意志……”
“……不過,在我的眼中,在這朗照之下,這一柱柱的石山,就好似一隊披戴甲胄的武士,他們剛剛經歷了一場血戰,不少親人、戰友都倒下了,所以,才一個個面容悲戚、憤慨,又在準備新的廝殺。他們的全身都有創痕,經過一番搏鬥後,疲倦了,所以,面部都消瘦了,變得鐵青了……但我想,這已經是歷史了,而歷史是不應該重演的。他們之所以還佇立在這兒,只是為了告誡後來的人們,和平與甯甯才是最珍貴的,不可以忘卻這血的教訓,不可以的……”
她的聲音喑啞了。
說得多好哇!
這僅僅是浪漫主義麼?中國古代炎黃二族與蚩尤之戰,還有女禍補天的傳說,似乎都可以在這一片片奇山異來作依託。可她為什麼僅僅這麼說呢?她……也許就會說到的……
果然。
“……如果有了雲霧,你們就會處在一片似夢非夢的幻景中。那時,你也許就沒有現在這般悲壯的感受了……雲來雲往,朦朧中,偶爾會現出一個佼好的山影,像是一位仙女,在水霧中挽起她的秀髮,對著下邊的水影在梳妝;或者,有一位山野妹子,裸著肩,在奔跑著,近了,又遠去,頭上綴滿山花……美誠然是美,可都是雲霧中才存在,一旦雲霧散去,又惟余悲戚的武士……那時,也許,你會想,霧中的畫面,正是武士舊夢,他們已經失去了她們,失去了人生的歡樂……所以,要珍惜呵……
她的感覺是真實的,沒有任何虛飾。
不是神話,卻似神話,出神入化……
即使在麗日和風之下,這裏的山峰幽壑,也會發出嗚嗚的聲響,似在悲壯地呼籲著什麼,執著地依戀著什麼……呵,山,為何你在不同時代的作家筆下不一樣呢?
是因為我們已有了五千年更為深刻與慘烈的歲月麼?
是因為……?
也許,這樣的景色,才有中國的特徵、民族的氣派,一刹那間,我似乎看到了狂草的漢字,群山的豪放、瀟灑,它們所具備的力度,都似狂草一般震撼人心,不,該倒過來說,是狂草得益於山川的精氣,才創造了我們這個民族獨有的書法藝術。突兀而起、橫拖驟收、金蛇亂舞……其骨架、其形態、其精神,都教人亢奮向上,恨不得一下子攀上峰巔。
山路逶迤,眼前景色變幻萬千,一忽兒,一柱奇石立於眼際,竟有如沖天而噴卻又驟然凝固的岩漿,你甚至感到奇石下面的岩層仍在斷裂、顛動,很快又會有陡立的岩漿噴出,巨大的力量從地底迸發出來,呵,它就是力,就是火!
仰首,看到上面的岩層,彼此衝撞,又並肩攜手,或相擁抱、或相依靠,恍惚間,你又見到了行吟的屈子、漂泊的杜甫、放浪形骸的李白,還有沉思著的曹雪芹……一個個形容畢肖,蘊育有無限豐富的內涵,教你去領悟歷史、人生、哲理。這些巨人無時無刻不在俯瞰今日的世界,無論是不羈或是拘謹,都包含有無限的關切與許多的疑問……我頓時省悟,這些沖天而起的石柱、石象、石峰,不正是我們民族那股桀驁不馴之氣所塑造出來的麼?否則,它們便不會冒出在華夏大地上。
直上頂峰,俯視群山,你會猛地發現,幾乎所有的石壁、石峰,其上方都是一樣的高低,它們,過去肯定是緊緊連接在一起的板塊,只是來自地底的巨大震動,它們才在瞬間被撕裂了,分開了,擴散了,然而,它們各自仍頑強地屹立著,迎擊著幾千年、幾萬年風風雨雨。雖然各自的神態都帶著極度的痛苦,甚至帶著搏鬥之後的疲勞與困倦,可是,你可以為石柱們為抗衡而奮起的偉力而驚歎……他們仿佛又是正在集合的無數名驍勇的戰將,在沉默中等待一聲令下,好殺個天翻地覆。是了,這個高峰點就叫做點將台。
去霧襲來,只餘一個個凸出的岩……我又似到了遠古,到了海外,看到瑪雅人在海島上留下的一個個巨大的人首石像,它們全沖著茫茫的大海,面部表情全是那麼憂鬱。它們在思考什麼呢?關於人類,關於我們這個星球的命運麼?或者在懷念一去不返了的外星人?誰能解釋這千古的憂憤?誰能猜透這大地上一個個的謎語?
不,這分明是一隻只高舉著——從地底下伸出來的緊攥的拳頭,每個拳頭都握住了巨大的能量,握住了一個神秘的謎底。那麼,它的靈魂、它的整個軀體,都正在華夏土地下潛藏著、掙扎著、呼喚著,期待那麼一天,好在東方騰起、立地頂天!
也許,這便是整個東方民族的生命力所在,而今天,才略教人識其端倪。
希望就在前面!
力量就在前面!
憂憤不等於悲觀,呼喚正是有著憧憬!這,也許正是這片山水給予當代中國人的啟示!不然,何至於今天才發現了它!
片刻間,座座石柱的頂部都出現了彎曲,它們不僅僅是“!”號,又是“?”號,“?”號,又似微頷的頭顱,在注視著來客,在提著一個個不解的問題。是呀,它們經過了上萬年甚至上億年的時間,經歷了不屈不撓的戰鬥,才證明了自身的存在,證明了自己也是有血有肉有靈魂的生命。那麼,作為認識了它們,讚賞著它們的中國人,又將怎麼給它以新的生命與血液呢?
陣風襲來,雲濤奔湧,山頭也在雲濤中攢動,不斷向你圍攏來。
我在尋找新峰巔。
腳下的石階變得軟軟的,似在風雲中飄動,人也在往上飛升。
前方,在那雲霧的上方,托起了一座絕峰,頂端上,分明有一位女子在揮舞著潔白的手娟,那娉婷的身子,那深沉的目光,是何等的熟悉與親切。
是誰?
是傳說中的神女是導遊的女郎?
她分明在呼喚:
——來吧,來吧,你不是在尋找美麼?尋找民族之魂麼?這就是了!你找到了!你懷疑,不相信麼?是呀,幾千年,上萬年,人類何以不知道它的存在呢?羅丹早就說過了,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美的發現。蒙昧的目光是找不到美的,它也只有今天才擺脫出了蒙昧的狀況,充分展現出它的美來。
我不覺應聲道:
——你說的對。在美遭到毀滅的時候,人的心目中就不會有美感。對了,在你們浪跡天涯之際,不就是這樣麼……
於是我們兩人對白起來:
——不,不是這樣。我們懂得它們的美,只是沒有地方去訴敘它們的美,不能讓人們來認識它,發現它,挖掘它。它們,也同樣是懷才不遇的三閭大夫——你沒看到它們的面容,不都帶有怨色麼?
——這是對的,它們全都在抱怨。可你也得想一想,那麼,今天,又是什麼,把它們從昏沉迷茫之中發掘出來?它們遠離塵世,象你們一樣……
——我們已經有了一長串的風景勝地,包括你剛見過的三峽,還有廬山、黃山,以及五嶽,然而,卻沒有這裏的名字,但它不分明在這世界之中麼?你說,它的發現,是證明世界變大了,還是世界縮小了呢?
——從被認識這一點來說,我們的領域擴大了,世界大了;但也從被認識這一點來說,它們變得近切了,可知了,所以,世界似乎也縮小了。這只是感覺。不要搶白我,這片山水,當你只仰視時,你會覺得它高不可攀;當你俯視時,你又覺得它深不可測——這正是這裏的好處,教你從多角度去認識它,不僅仰視、俯視,還可以平視,另外,還能有宏觀的角度、微觀的角度,這,都是別處不可取代的。你下來,下到山谷之中,你會覺得這是一個天然的、無比宏偉的音樂大廳,一部永不終止的交響樂曲迴響在其間。其實,每座山頭都是一個音符,都有它的音韻與力度……你想說的是什麼意思?想讓我換一個角度——回來麼?我不知道。我只覺得,這片山水,並不是“粗獷”二字可以說盡的,它也包含有豐富的人情味,你看那相敬如賓的夫妻岩,那栩栩如生的母子山,那天女梳頭,那鵲橋相會……無情未必真豪傑,何必抑制自己的天性呢?那是抑制不住的,我同你們呆在一起的日子裏,就發覺了這一點……這片山水,可以說是為你們而降生于人世的!你們也將似它們一樣為人世所發現、所承認。
——也許你是對的。不是歸返自然,而應是天人合一。山水就是我們,我們就是山水……
——魂兮歸來,何為遠些?
大霧驟至,她又倏然而去……
剛才我真與人在對話麼?
也許,只是與我的心靈在對話吧?
——魂兮歸來,何為遠些?
山,你是我的心、我的魂,我沒理由不屬於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