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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瑟堡的細雨
A
平生罕有“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的歡慰、欣悅的心態,更多的是“參橫鬥轉欲三更,苦雨終風也解晴”的祈待。雨,總是黯淡的記憶,苦悶的象徵。年輕時,總詫異一位作家為何對陰雨綿綿的季節歡欣若狂,甚至不是雨季他也要拉上窗簾,不要陽光,而要朦朧如有雨霧的折光,方能一口氣寫下他醞釀已久的作品。他說,雨是他的靈感,雨是他的文思,離了雨他就不能活,炫目的陽光與焦躁的晴日,使他的筆尖也乾涸了。我無法理解他的這一番表白,然而,後來卻傳來了他的噩耗,他調到一個瀕臨沙漠與大戈壁的古城,那裏終年難得有雨,從此就絕少看見他的文章,而後,便因腦子裏發現了瘤,趕去北京動手術,卻死在了途中。於是,我更認定,他好陰雨天,大概與腦子裏的病變有關係。
生命中的雨景,於我總如“文革”中由工宣隊印發我這位全市惟一的“右派學生”的通緝令只教我左沖右突、狼狽逃竄而終淋個落湯雞掙不出如雨般密織的網,於我總如當知青年間在深山裏終日陰霾不開、雨霧難分那苦澀的歲月的留影……陽光總要驅散它,晴天總要取代它,這也許是我的平庸之處,不祈望在雨中孕育詩情寫意。我太偏愛麗日藍天了,只有麗日藍天下,我才文思如湧;面對窗外的淒風苦雨,我筆下也沉重而艱澀——大概,由於南方雨季太多,我過去的作品,如一位元剛剛故世的老作家所言,沉重得幾乎揭一頁也得喘一口氣,卻又每每忍不住要讀第二遍,想找我痛哭一場……我知道,三十多年前,他也是在一個雨天裏打成全國文藝界中數一數二的大右派,他所在的地方,本來是很少有雨的。
雨給我剜心切肺的記憶太多了,更淒苦的我不敢再往下寫了……
憑此,我理解了安徒生,理解了北歐民族,在他們的筆下,為何對陽光總表現出一種異樣的、如火一般的虔誠,因為他們所生活的北極圈附近,一年有半年是“峽谷期”,太陽剛升上來又落下去了,或者索性不升起來;而在非峽谷期間,太陽在空中的時間也不是太多。
陽光對他們太珍貴了。
而安徒生生活的時代,封建社會的黑影仍很濃、很重……
然而,有一天,我對雨的感覺,卻有了改變。
B
也許,是因為我從歐亞大陸的這一端到了另一端,從珠江三角洲到了法國的諾曼第,且是這個半島的尖端處——瑟堡。
研究歷史的說,地理是影響歷史的最重要因素,地中海孕育了古希臘羅馬的“海洋文明”,而中原逐鹿則生產了古華夏的“內陸文明”。
只不知研究心理的是否會說,地理因素亦每每決定了一個民族的靈魂、秉性、風格乃至於文化藝術——整個的心理素質……我只知道,從歐亞大陸的最東邊到最西端,我的心理卻發生了裂變。
瑟堡迎接我的,是不絕如絲的雨——“暮雨朝雲幾日歸,如絲如霧濕人衣”,最初的感覺就是如此。因為從巴黎出發,是杲杲紅日,朗朗晴空,怎知道車抵瑟堡,天竟一下子變了臉,遊興頓時大減,且有了淡淡的哀傷,這麼下雨,怎好去憑弔舊戰場,去尋找異國新的景致,同時,也鬆懈一下旅途緊張的神經……
後來,細細一想,這裏怎會隨時都是晴明的日子呢?如果是的話,當年盟軍諾曼地登陸,就不會如出奇兵、克敵制勝了——因為,正是陰雨迷惑了法西斯的軍隊,他們不認為在漫長的雨季中會偶爾有半天一天稍為風平浪靜些。
迎接我的,是瑟堡圖書館的頭,她對我的解釋是,法國北海岸與英倫三島一樣,同屬海洋性溫帶闊葉林氣候,這一氣候的基本特徵,便是長年雨霧難分……
也罷也罷,心中湧出了一句大詩人陸游的名詩,聊以自嘲:
此身合是詩人末,
細雨騎驢入劍門。
劍門或許可暗喻二戰的舊戰場,我雖非詩人,可新舊體詩,無師自通,也寫過不少。這細雨,可有幾分蒼涼,幾分無奈?
憑此,與大陸另一端的南便結下了不解之緣。
細雨,也許已不能澆熄我們遊覽古瑟堡的雅興了。我已經在無奈中與它妥協,在蒼涼中和它攜手,共同探究在這微雨中的神秘、迷幻與朦朧。
C
緊接著,我在瑟堡圖書館內的藝術展廳內,竟又在所有的名畫中,重新看到了這拉芒什海峽上那永遠驅不散的、韌性的雨。
在這麼一個僅幾萬人口的小城,哪怕它再古老——畢竟法國的文明史比我們短得多,有這麼一個巨大的圖書館——我們有的擁有百萬人口的城市也未必有這麼大的文化設施,實在是讓我吃驚;而這麼大的圖書館內,竟還有如此之大的畫廊,就更教我瞠目結舌了。
而領我參觀的圖書館員瑪麗安娜,似乎還有些羞怯,總是提到,中國有好多古老的文物,中國字簡直似一種繪畫,館長捷克琳娜家中有不少中國的東西,如摺扇、文房四寶、字畫、等等……仿佛她在這裏展示的,都太近代了,不值得誇耀,雖然他們還只有這些。
參觀畫廊,自然是館長苦心的安排。
但我仍是感到震驚,這裏,竟收藏有好幾百幅甚至更多的法國著名畫家的名畫。
古典主義……現實主義……浪漫主義……印象派……你都可以在這些畫中看到它們演進的痕跡。
終於,瑪麗安娜在一幅油畫跟前站住了,第一次不無驕傲地用英文對我說,“米勒的海灣!”
米勒,這是我所熟悉的一位畫家,也是眾多的中國畫家所推崇的一位藝術大師——也許他的畫,與中國藝術家的心靈有某種心靈相通之處——他曾被視為“泥土上的英雄”即農民的謳歌者。我尤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名作《晚禱》,那是在黃昏的迷恫中,兩位農民夫婦,聽到了遠方教堂的鐘聲,頷首默默地禱告著,遠景是迷蒙的,隱約可見教堂的尖頂;兩位夫婦的五官也並不清晰,可是,我們分明可從他們身上,體察出一種虔誠,為其之純樸與真摯所深深感動,樸拙的線條與迷蒙的光影,形成一種哀惋而又溫馨的藝術氛圍,從而產生了對觀眾久遠的難以消褪的衝擊力——它不是猛力地一撞,而是韌性的、不斷加大的、持久的……朦朧的夕照,似乎有微雨在飄灑……
這幅“海灣”的油畫,更使你覺得那無所不在的微雨。
整個畫面上,似乎都籠罩有千年無可驅走的雲霧,永遠也剪不斷的雨絲——而大海、海灣、樹木,還有無形的風,都包容在這無盡的雨裏。
仿佛是雨,積蓄成了這一方迷茫的海;
仿佛是雨,凝聚成這一再逶迤的海灣;
仿佛是雨,編織了這蒼鬱的、有層次感的樹木、葦草;
仿佛是雨,輕拉起了風,輕拉起了若有若無的浪……
雨,賦予了這一切以生命。
雨,賦予了這幅畫的生命。
也只有在微雨中,光影才會演繹得如此豐富多彩,幾乎舉手可觸;也只有在微雨中,山水才會訴述其之寧靜、深邃與柔媚;也只有在微雨中,這一角海隅,才具有了歷史、具有了……文化。
我甚至不知道,是否正是這迷蒙的雨,給了畫家對當代繪畫的兩大特徵即線條與光以特別的靈感,從而開始了新的創意。
雨裏有光,雨裏有線,雨裏有沉思,雨裏更有一個無可抹去的生命。雨,已作為米勒不可或缺的繪畫語言。
於是,我在這畫廊裏,又重新感受到了這拉芒什海峽的雨。
D
就這樣,我們在這沒有陽光刺破的陰霾下,在海風吹不斷的雨絲裏,開始了瑟堡之行。
是瑪麗安娜驅車,讓我們去見識了當日米勒所繪下的海灣。
已經一個多世紀過去了,微雨中的海灣,仍依然故我。
一刹那,千古如斯的海風、千古如斯的細雨,還有半入水中、半在空中的海隅,灰濛濛透出蒼鬱的山林,偶爾閃爍的野花……全都在眼前,不覺青發已濕,不覺衣衫已沉,不覺風聲雨聲世紀之聲大海之聲全匯到了耳底。
這裏有米勒居住過的農舍;
這裏有米勒汲過水的井臺;
這裏立過米勒的畫架;
這裏呼吸著米勒舒出的氣息;
這裏遍是畫家兼詩人的情懷!
我們沿著一直延伸到大海當中的海堤——這該是當年為停泊漁船而壘起的,現在已有新的、現代的港口取代了它,所以,已有些殘缺,當中還斷開了,以至無法走到盡頭處的石堡中。
可它仍是一個熱情的臂彎,在微雨揮灑中欲攬住大海……
瑟堡,惟有在雨中才能呈示她的奇麗、迷離、夢幻般的天性。雖然“瑟”字是音譯過來的,可秋雨瑟瑟中微微顫動的海灣,微微掀動的海濤,微微抖動的綠葉,以及微微翕動的心,不都與這字不謀而合麼?
那尖頂的哥特式的農舍,那石頭堆壘起來莊重而古樸的城堡,那訝然躍過小溪的木橋,那山石與舊娛樂場幾乎不可區別的奇觀,那如同巨樹的、渾身披的若樹皮並逸出青枝的古老的教堂——如果沒尖頂上的十字架恐怕誰也辨認不出來……
呵,那古堡外五彩繽紛的花園,幾隻白天鵝亭亭玉立于一泓清水中,一任微雨梳洗她們雪般瑩潔的雙翅——該是怎樣讓人心曠神怡,流連忘返呀。
連在微雨中輕輕擺動的國旗、市旗,都別有一種韻味。
而在丘陵起伏中的田疇、道路,分明是一首長短句不一的長詩……
於是,我分明感覺到,在瑟堡不盡的雨絲中出遊,竟可品味出一種文化、一種冥思、一部用雨絲寫下的歷史——自然,都因米勒的畫而牽惹起來。
雨中來到郊外捷克琳娜的別墅——那是在一片村落中,街道是那麼濕漉漉的,又那麼空曠,不見人影,雨中的樹葉,不時抖落下幾顆雨滴,下了車,腳下的雨地,竟軟軟的,竟在心中升起了一種親切、溫馨的感覺,似乎這已不是在異國的土地上。
一走進捷克琳娜的家,我又是一驚。
滿目的,幾乎均是中國的古文化:
古樸的、藍青色的茶盅、茶壺;
檀香摺扇依舊發出嫋嫋馥鬱的香氣;
文房四寶一樣也不缺;
連床頭的掛曆;也是中國古代的山水畫軸;
……
是精心佈置,還是向來如此?
我沒問,也不敢問。
捷克琳娜與瑪麗安娜那純樸的神情,仿佛都在問:
“滿意麼?可否有中國古語中‘賓至如歸’的感覺?”
是夜,淅瀝淅瀝的雨聲,落在樹葉上,落在屋簷上,落在隙地上的水窪裏,清響、濁響交織在一起——我可回到了江南故鄉,可回到了當日下放去的井岡西麓,回到了自己那艱澀卻又甘甜的生涯中?
那在雨中惹起的淒苦,似乎在這裏給淡化了,給融解了,而雨帶來的情思、帶來的溫綿,帶來的漫漫的新綠,竟在我心中展開、升起,我感到了生命的一種韌性。
太感謝兩位“娜”的好意。
我久久未能入睡,床邊,有線裝書、有鎮紙、有竹筆筒……整個是故國的情調。
一廂親情,一廂故物。
對於我來說,失眠並非陌生的客人,而是常年相伴的老友,此刻又從大陸那端尋來,與我共待黎明。淅瀝浙瀝的雨聲,洗出了窗口的一片泛青的肚白,失眠竟教我出乎意外地清醒,雨水滌蕩了我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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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在大洋彼岸,同樣是被視為“西方”的一個發達國家。
他們是不會以古堡、以圖書、以畫廊向我炫耀自己的——當然,這裏我並不是說瑪麗安娜她們向我炫耀了什麼。一對每週定期來向我“佈道”的老夫婦,卻不止一次向我介紹他們那三排座的高級轎車。
相傳這種三排座是財富與身份的象徵。
他們甚至得意得把戴著白手套的手,伸進排氣管裏,抽出來,仍沒染上任何煙塵的顏色。
這自然證明了很多……
他們告訴我,這部車用了好些年。
當然,還有人向我炫耀他們新買到的家居:有一個綠革如茵的後院,有一個不大不小的游泳池,水溫可以自動調節,還有一個健身房,裏面甚至還有個乒乓球台,有一個可以停三部車的考究的車庫。
差點趕上的一個在美國的學術會議,會議就在密西西比河入海口不遠開,會議所參觀的地方,也是用以吸引人的景點,則是不遠處的甘迺迪航太中心。
對他們我一直是敬重的,他們在短短幾百年間創造了出色的物質文明,超過了眾多的古國,甚至,在那裏,也沒有太可怕的等級觀念,大法官的孩子照樣與我同在一個餐館打工,並不覺得有屈身份;而那對擁有三排座高級轎車——對了,頂篷還可以自動打開的呢,卻只是一個倉庫保管員與清潔工。
但是,他們無疑是太物化了。
所以,在敬重之餘,我每每總有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歎息。
能怪他們麼?他們就那麼一點歷史,他們不炫耀今天能搬出過去麼?他們能不滿足於今天與物質還去虛構縹緲的過去的精神麼?
但這無法讓我認同,而我也不能不帶有遺憾而離去。
是的,北美人好顯示的是汽車等等物質上的富足;而在西歐呢,尤其是法國人,他們卻每每以自己的文化為榮、歷史為榮——記得“五四”運動的先驅許德珩曾說過:“過去的文化是歷史,今天的歷史是文化。”所以,瑪麗安娜她們竟也如此鍾情於古老的中國文化。
正是在這裏,我們才“心有靈犀一點通”。
F
不眠之夜,在小雨的低吟淺唱申過去了。第二天,我看到了捷克琳娜的照片簿。
——這是在哪里?在細雨迷蒙之中,她在伸往水中的木跳走出去那麼遠……
她告訴我,她到過中國,這是在武昌的東湖的留影。
而這竟有幾分似在瑟堡。
依舊是細雨瀟瀟,依舊是雨景迷蒙,依舊是雨中蕩漾的詩情……
這雨的精靈,雨的生命,雨的……文化。我可懂得了米勒的畫,懂得了米勒,也懂得了大陸另一端這麼一個國家。
於是,在細雨中,我道別了淡淡的哀傷,道別了沉沉的苦思,以及淒寂與蒼涼,小雨打濕了我的衣衫,潤飾了我的心田,我在雨中也捕捉到了愉悅、快樂與欣慰,也不再在雨中去品味孤獨、冷漠與隔膜——這無盡的雨絲,從大陸這端牽到了那端,我想,它會澆出同一個春天,同一部史詩的。
於是,在瑟堡的細雨中,我同過去道別了。
記憶中,也許還有很多的大山、大海,但是,卻永遠不會少了這瑟堡的細雨。大山有頂,大海有岸,惟有這如織的細雨,才茫茫無際,更為博大,也更無所不在。
在南國,如今我喜歡在細雨濛濛的時候,不撐傘,往陽臺上站,往街道上走,好重新品味那已獲得的新的感覺。面頰上,尤其是鼻尖上微微沾濕的那種清新、親呢的感受,不是別的可代替的……
附記:位於二戰著名戰場的諾曼第地區裏的瑟堡,如今是法國核能基地,眾所周知,法國核能發電量占了全國的75%。瑟堡的友人們也曾驅車領我從芒什處置中心旁經過,並作了介紹,當時,我卻把英文單詞Nuclear聽成了No clear。Nuclear是核能的意思,而No clear則是不潔的意思,鬧了個笑話,後來翻字典才明白。只是她們不好談戰爭、更不好談核能,自另有一番深意。不過,芒什處置中心,是覆蓋在一片碧綠之中的,與周圍的環境並無二致。加上這麼一段附記,以博讀者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