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現代水文化理論
首先,我看為西江的文化定位,不能只是站在西江看西江,應當從多種視角去看西江。蘇東坡的名詩《題西林赤壁》雲:“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從20世紀70年代開始,西方世界興起了現代文化學,是一門提倡以文化觀研究社會一切方面的新興學科。據不完全統計,這門學科的新興學派有百多個,同是文化學而文化觀不同;從而其視角、概念和研究結果也就不同。現在比較被人接受的是水文化理論。這個理論的核心是:水決定人的生命、生存、生產、生活,決定每個國家、民族、地區、行業之人群的共性意識、思維方式和行為方式。這個理論,與中國俗話所說“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是同樣道理。其實,中國早有水文化理論,“飲水思源”、“滴水之恩,湧泉以報”、“美不美,鄉中水”等諺語千古流傳,全國三十個省區市有半數以上以水命名,全國地、縣、鄉、鎮以水命名者更多,這就是明證。當然,這種水文化觀念還不是很自覺的,同時也還是與山文化觀念並列或結為一體的。孔子說“近山則誠,近水則靈”,老子說“天人合一”,就是其佐證和道理。
綜觀世界各國,尤其是西方世界,大都是以水文化定位的,其理論源自著名哲學家黑格爾的說法:“近山使人塞,近水使人通。”黑格爾特別宣導海洋文化,認為海洋文化才是世界最先進的文明,他所說海洋文化的國家就是西方世界,是藍色文明之國;他在《歷史哲學》一書中說:中國雖近海洋,但海洋“並未影響”其文化,中國“欠缺海洋文明”。值得注意的是,西方世界各國雖以海洋文化大國自居,但他們又都是以其代表性的河流名稱為其文化稱謂,如英國稱泰晤土河文化,德國稱萊茵河文化,法國稱塞納河文化,美國稱密西西比河文化,中東的埃及也稱其為尼羅河文化。這種現象,可見現代水文化理論在總體上是崇尚海洋文化,但在為每個國家文化定位時,仍是以每國代表性的母親河為其文化稱謂的。這些世界各國文化定位的情況可作我們為西江文化定位的參考。
二、中國各地方和總體的文化定位
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我國也與世界同步,掀起了現代文化熱,各行各業、各省各地都紛紛進行本身文化的定位研究和發展研究。從總體上看,各省各地的文化定位視角大致上分屬四種文化觀,即:①歷史文化觀,如齊魯文化、吳越文化、三晉文化、荊楚文化等;②種族文化觀,如客家文化、壯族文化、滿族文化等;③山文化觀,如嶺南文化、山東文化、山西文化等;④水文化觀,如湖北文化、湖南文化、河北文化、河南文化、黃河文化、長江文化、珠江文化等。
這四種文化定位常常是相互交叉或相互包容的,如山東文化同時又是齊魯文化,又是黃河文化的一部分;湖北文化同時又是荊楚文化,又是長江文化的—部分;廣西、廣東文化,同屬嶺南文化,又屬珠江文化。所以,我們在作文化定位的時候不應當絕對化、單一化,應當容許以多元文化觀對同一物件切入定位元,以“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的做法,對其進行多視角的深入挖掘整合,也應當允許各家言說的存在,從而有利於相互取長補短、相互充實豐富。
但是,為與時代同步,與國際接軌,我看應主要以現代水文化觀去觀照地域文化為宜。從我前些年先後到西歐各國和美國考察或講學的所見所聞瞭解到:西方學者大都以水文化觀研究其本身文化,也是以水文化觀看我們中國的文化,都熟悉黃河文化、長江文化,對嶺南文化一無所知,但卻很接受珠江文化的說法,並為自己未能早知珠江文化的概念而自愧。其實這是我們未能對珠江儘早研究和宣傳所致。
從總體上看,我國是多江河的國家,中華民族文化是多江河的多元一體的文化。毛澤東詩詞“茫茫九派流中國”,一句點出了這個文化特色。黃河是中國文化發祥地之一,不是唯一,此外尚有長江、珠江、黑龍江、松花江、雅魯藏布江等等,這些分佈在祖國東南西北的江河文化,都應當是中華民族文化的有機組成部分或發祥地之一,我們應當並完全可以從這一實際出發,以現代水文化觀去為各大小江河水域所屬的大小地方進行文化定位,對其文化底蘊、特質、源流、資源、發展進行綜合的研究開發。我們現在對西江文化的研究,也正是這樣做的。
三、泛珠三角、珠江文化、嶺南文化和西江文化
西江的概念,實際上有三個層面的內涵:一是作為整個珠江水系的一條主幹流,從珠江發源地之一的雲南,到流經貴州、廣西、廣東,直到與北江匯合的三水,整個河道都可謂之西江;二是指流經廣西全境的主要河道,從桂西流來的左江、右江、紅水河、邕江、柳江、潯江,從桂南流來的北流江,從桂東北流來的賀江、桂江,都匯合於梧州的西江而納入珠江,所以,可稱廣西的主幹流為西江(大西江或大桂江);三是指梧州至廣東三水之河道,就其在廣西的水域而言,包括賀州、玉林、貴港等市,這是小範圍的西江水域,可稱小西江。我想我們這次研討會所研究的西江文化,恐怕主要是指第三個層面上的西江文化。儘管如此,我認為還是應當先弄清第一、二個層面上的內涵,再進入第三個層面的探究。
最近廣東省領導提出泛珠三角(9+2)區域合作,實際上主要是指珠江流域和相鄰地區,也即是珠江文化的覆蓋地域和輻射地帶(如四川)。珠江文化是泛珠三角經濟合作的支撐和文化基礎,是發揮地域優勢與優勢互補的精神亮點和精神動力。珠江文化的特質和精神,是本水域各分支水系的共性意識和品格,是大致相似的思維方式和行為方式,但又各有特色,和而不同。珠江文化的共性特質是什麼呢?我看就是與時俱進,開放相容,具有特強的海洋性、重商性、平民性、實用性,是以江海一體為主而又包含山地文化的雜色文化共同體。如果說,黃河文化有似李白詩“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所寫的神聖、莊嚴,長江文化有似蘇軾詞“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所寫的灑脫、氣派,那麼,珠江文化則正如嶺南第一詩人張九齡詩“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所寫的開闊、寬容、共時的風度和氣度。
珠江文化之所以具有這些特質,在於它具有得天獨厚的自然地理和人文歷史條件:珠江流域地區的海岸線最長,占全國海岸線一半以上;僅珠江在珠江三角洲的出海口即有八個門,在其他地區瀕海江河的出海口更是不勝枚舉。所以從地理上說是江海一體的;從人文歷史上說,作為海洋文化重要標誌的海上絲綢之路,中國最早的始發港在雷州半島的徐聞和北部灣的合浦;整個珠江流域地帶遍佈有許多海陸絲綢之路對接點。中國近現代文明第一港在珠江口的珠海市,廣西的北海市、梧州市也是西方文明進入中國的早期港口。這些條件和歷史事實,說明珠江文化具有江海一體之特質不是偶然的,也說明有學者提出“黃河文化代表農業文明,長江文化代表工業文明;而珠江文化則代表後工業文明”的看法不無道理。
前些年,我在廣東的報刊上提出以珠江文化的概念,擴大、包括、最後取代嶺南文化的概念,引起強烈反響。我的理由是:嶺南是指五嶺(越城嶺、大庾嶺、都龐嶺、萌渚嶺、騎田嶺)以南,是山文化概念。嶺南一詞,始自唐太宗時全國分為十個道,廣東、廣西共屬嶺南道。可見嶺南文化本屬兩廣文化之共稱,可是近些年來已變成了僅指廣東文化,顯然是不當的。如果通之以珠江文化稱謂,既包括兩廣,還包括西江源頭的雲南和上游的貴州,北江源頭湖南,東江源頭江西,韓江源頭福建,瓊州海峽對岸的海南,以及珠江三角洲水網中的香港、澳門等泛珠三角地區的文化,既是擴大、包括了嶺南文化的概念,解決了這個問題,還可以由此與黃河文化、長江文化對接和並列,與國際接軌。
弄清泛珠三角、珠江文化、嶺南文化等概念及其特質,也是為了從這些文化範疇的角度或高度去看現在我們要研討的西江文化。在總體上說,無論是指珠江水系中的整條西江水域,或是指縱橫廣西全境的水網的大西江水系,亦或是指以梧州為中心的小西江文化,都是與珠江文化(或泛珠三角文化,含嶺南文化)的共性特質相通的,其獨特之處,我看是海洋性相對較輕、山地性相對較重,特別是在保持古文化(包括百越文化、蒼梧文化、廣信文化)的遺產或遺風上相對較多,所以在文化特質上有較重的山河一體的特色,具有淳樸敦厚、勤勞勇敢、剛毅頑強、樂觀開朗、多姿多彩的風格和氣度。這是極其可貴的文化精華和文化優勢,應當永遠弘揚光大。
四、百越文化、蒼梧文化、廣信文化、壯族文化、八桂文化和桂東文化
嶺南地區最早的文化是百越文化。百越,是多種少數民族之統稱。從原始社會到春秋戰國,嶺南地區居住著多種民族部落,從未統一過,故稱百越。凡有人群的地方即有文化,儘管其很原始、很鬆散,也不失為一種文化,所以稱百越族的文化為百越文化名正言順。可是長期以來,由於正統文化一直稱嶺南的百越族為“南蠻”,而且屢屢採取血腥的手段鎮壓消滅百越族及其文化,經千百年的折磨,不僅這些民族的人所剩寥寥,其原始文化也幾乎蕩然無存,倖存者也被程度不同的同化,或者有所變形或變異。可悲的是多年來研究嶺南文化的學者一直不敢稱百越文化是嶺南地區最早的文化,百越族人是嶺南地區文化之祖先,即使有所言及,也吞吞吐吐,不敢旗幟鮮明。為什麼河南以殷周文化為自豪,陝西以軒轅文化為榮耀,黑龍江以女真文化為亮點,而嶺南卻不敢打出自己祖先的旗號呢?顯然這是大漢族主義餘毒末清所致,應當徹底糾正過來,理直氣壯地研究開發百越文化!這樣做,才能更深看到珠江文化的源遠流長,才能找到嶺南文化多元性和深遠性的根蒂。儘管百越文化受到歷代封建統治者的摧殘,但它仍是頑強地存在著、發展著,至今在嶺南地區的粵西南和桂東南地帶有較多遺留,在西江和南江水域保持較為豐富完整。如從廣西岑溪、藤縣、梧州,到廣東封開、德慶、肇慶,都有龍母的傳說和祭祀習俗,就是典型的百越文化之遺留。所以,百越文化是嶺南地區文化的祖先和至今仍存的有機成分,也是我們西江文化的祖先和至今仍在的有機組成部分。
蒼梧文化所說的蒼梧,不僅僅是指現在梧州的蒼梧縣,當年秦始皇統一中國後把嶺南地區劃為三郡,其中的桂林郡範圍大體是現在廣西範圍。其餘兩郡是:南海郡(今廣東全境)、象郡(今北部灣、雷州半島、海南島、越南)。到漢元封五年(前106年),全國設 13個州刺史部,交趾刺史部治廣信,統領南海、蒼梧等九郡。其中蒼梧郡轄廣信、端溪、臨賀等十縣,只包括湖南永州、廣西梧州、廣東信宜和肇慶一帶。前些年,我從《尚書》、《山海經》、《史記》等典籍中查找到豐富的史料,發現在開創華夏文化的“三皇五帝”中,只有最後一位舜帝到過南方,舜帝時才有中國的稱號,才正式將當時稱為交趾的嶺南地區納入中國版圖,是舜帝將中原文化傳入嶺南;舜帝每年都到南方“巡狩”,最後死於“蒼梧之野”,由此我撰專文稱舜帝是“珠江文化始祖”。漢武帝封蒼梧郡,顯然是舜帝歸化交趾和蒼梧的繼續;也就是說,從舜帝到漢武帝在嶺南造就了一種蒼梧文化。這種文化,開始了中原文化與百越文化的對撞與結合,但尚在初期階段,尚未構成為一種成形的文化。這種文化在以梧州為中心的桂湘粵三省交界地區是尚存的,史載梧州白雲山麓曾有舜帝廟就是明證。蒼梧文化也應當是西江文化的緣起和有機成分之一。
廣信文化是西漢時在嶺南形成的一種古文化。廣信是漢武帝于西元前111年平定嶺南時所設交趾部的首府所在地,以漢武帝詔書“初開粵地,宜廣布恩信”取出“廣信”二字得名,是今廣西梧州與廣東封開交接地帶。由於這是嶺南首府所在,是中原文化南下與土著百越文化的交匯點,兩者相撞交融,便逐步形成了廣信文化,進而發展為廣府文化、嶺南文化。古廣信是嶺南文化的發祥地的依據;一是這裏發現了距今12萬8000年的嶺南地區最早原始人牙化石;二是中原文化的儒學、海外文化的佛學最早在此傳入,在漢代湧現了影響全國的嶺南地區最早的陳欽、陳元父子為代表的古文經學派,以士燮兄弟為代表的經學世家,以中國首部佛學著作《理惑論》的作者牟子為代表的嶺南最早的佛學家;三是海上與陸上絲綢之路的最早最主要的對接點;四是中原的古漢語與百越族土語最早在此交融,形成一種新型地方語言——粵語,也以此為溝通,同時逐步形成了一種地域性的新型文化——廣府文化。這些既是嶺南文化發祥地之史實,也是古廣信文化的貢獻。梧州是古廣信的所在地,是古蒼梧文化的中心地,自然也是嶺南文化發祥地之一。所以,古廣信文化既是西江文化的淵源,又是其至今仍在的有機成分。
廣西是壯族自治區,壯族文化源遠流長,自然在廣西全境從古至今都有重要地位,同樣在西江具有重要影響力,是西江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
八桂文化概念,近年有被接受為廣西全境文化稱謂之趨勢。八桂一詞源於《山海經》,是指廣西一帶多桂樹(八,是多的意思)。桂樹,包括藥用的肉桂和八月飄香的桂花樹。這兩種樹自古以來都以廣西最多出產,是標誌性的土特產。廣西簡稱為桂,解放前廣西歷代首府均在以桂樹成林之意而命名之桂林,秦代將廣西劃為桂林郡,從桂林至梧州與西江匯合之水稱桂江等等,都是以桂命名的。雖然迄今以土特產為地方文化命名者不多,但在廣西,以桂樹命名已經地域化、地名化,已經約定俗成、歷史悠久,而且又能較貼切地體現本地的經濟和地域特色、人文精神、文化特質等等,又有何不可呢?所以,我認為將八桂文化作為廣西全境文化概念的一種選擇或一種稱謂,是完全可以的。以桂為廣西文化之標誌和總稱,除有承傳歷史、尊重俗成之好處外,尚可較形象而充分地寓現廣西人的精神氣質與文化特質,較能寓現以劉三姐為代表的真誠淳樸、敢愛敢恨、聰明機智、有自然美又有山野氣之廣西人氣質;其性能也較能形象地體現廣西的山、河、海文化和多民族、多傳統文化雜色一體之特質和優勢。
如果這個建議可以接受,以這樣的思路去為廣西各地的文化定位,則可以分為:以桂林為中心的地帶稱桂北文化,以百色為中心的地帶稱桂西文化,以南寧為中心的地帶稱桂南文化,以柳州為中心的地帶稱桂中文化,以北海為中心的地帶稱桂海文化,以梧州為中心的地帶稱桂東文化。從這樣的視點上而言,我們現在研討的以梧州為代表的小西江文化,亦可稱之為桂東文化。這就可以克服當今一些地市由於文化定位的視點不同而使相互之間的稱謂不夠搭配的現象,進而解決在全區的文化整體上的稱謂之難題。
我用《以現代水文化理論,研究開發西江文化》為題作這個發言,並且在發言中分別從世界、中國和泛珠三角的文化視野,從珠江文化、嶺南文化、八桂文化,以及百越文化、蒼梧文化、廣信文化等古文化和壯族文化等來看西江文化,目的是為家鄉的領導和學者們提供多種多樣的文化視點而進行文化定位的選擇,也是為西江文化從古至今的文化結構與成分及其歷史與現實提供些情況,也借此為西江以至整個廣西的文化定位提出個人意見。概括地說,從現代水文化的視點看,廣西全區的文化定位應當明確地納入珠江水系的文化系統,以大西江文化之概念和稱謂,自樹一幟,又作為泛珠三角的一個重要成員,與9+2群體共同整合發展珠江文化,並與黃河文化、長江文化對接,與國際接軌。而以梧州為中心的西江文化帶則可相應地稱為小西江文化或潯江文化。從兩廣共有的文化資源上說,百越文化、蒼梧文化、廣信文化、嶺南文化都屬廣東、廣西,兩廣都可稱這些古文化為自己的文化淵源、成分和有機組成部分;嶺南文化概念已被廣東用成習慣,為避免混亂,我們廣西可自稱為嶺西文化,但我認為稱八桂文化為好。如果要與從水文化視點而稱謂的大西江文化協調,我看亦可將現有桂江的概念擴大,並可稱廣西為桂江文化或大桂江文化。
注:這是作者2004年8月24日在廣西“西江文化研討會”上的發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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