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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評論學術出版社 >> 文章内容
嶺南燕都——懷集
壬午金夏,日麗風清。值臨一年一度的燕子節,偕同幾位專家文友,造訪了全國唯一擁有這個佳節的廣東懷集縣。所到之處,無不見到燕子的矯健英姿,無不聽到燕子的唧唧語鳴,無不聞到燕窩的清雅幽香,無不感受到燕子的多種而豐富的靈氣。確切地說,這是我在暢遊該縣燕子聖地——橋頭燕岩的過程中,融匯幾天在該縣各地所見的自然地理與人文歷史構成的文化特點,而逐一看到和領悟到的。
我們到燕岩時,已是持續十天的燕子節尾聲,節日的氣氛仍在洋溢。金色的太陽斜照著整座燕子岩山巒,鬱鬱蔥蔥的綠樹草茵,在舒暢地隨風飄曳,像是一隻巨大的燕子正在展翅欲飛;巨大的岩口,像是開口的燕嘴,歡迎魚貫而入的遊客;岩口清風徐徐,踏入即有涼炎分季之感;抬頭即見嶺南畫派大師關山月所題四字“燕岩洞天”鐫刻於岩壁上,一語點出燕岩特色;此岩頂上有一燕形大洞,正名副其實劃出一洞之天,使整個比廣宇大廈還寬敞的岩洞通明透亮。編寫出《燕岩風采》的作家老周告訴我,千百年來一直以燕岩為居的燕子是最珍貴的燕種,名叫金絲燕,是來回於南海與懷集之間的候鳥,每年春分時從海上飛來,秋分時又回到海上去。每年農曆六月初六左右的日子,是雛燕開始學飛、剛可離巢覓食的時候,也是觀看燕子歸巢、採摘燕窩的最佳時機,故定為燕子節。懷集的燕子岩,是金絲燕繁殖的聖地。這種燕是海燕,主要在海上覓食,海上食物清淨,故其所產燕窩營養價值最高,中國只有雲南某地和廣東懷集兩地有此燕種,在華南可謂獨一無二;奇怪的是懷集全縣岩洞甚多,各類燕種也不少,而金絲雀只居燕岩,千百年來一直如此,從不易居,其他燕種也不入居此岩,可見此類珍貴燕種對燕岩情有獨鐘,年年複去複來。據歷史記載,每批多達百萬隻以上,至少也有幾十萬隻。現在我們到此,群燕出外覓食未歸,只有些少尚未會飛的雛燕在巢。我偶然拾得一隻,仔細端詳,除嘴部稍短外,與平常所見家燕無異,都是黑灰色的羽毛,潤滑豐滿,生機勃勃;兩翅和尾部,也都似剪張開,矯健靈俐,翩翩若舞,令人想起鶯歌燕舞的女郎,又會使人想起交響樂團穿燕尾服指揮家的紳士風度。但我想得更多的是:這種聖潔靈俐的海燕為何獨選並不靠海、而是在內陸山區的懷集安家落戶、傳宗接代呢?恐怕是在於這裏的自然與人文環境適應它們生存和生活的緣故。如果是這樣,那麼,這不就意味著懷集的文化特質自古以來即有海洋因素,是海洋與內陸結合,或者說是善於吸取海洋文化的麼?
自古懷集之得名,想來也與這種地域特質密切相關。顧名思義,懷,胸懷,懷抱,懷念,懷孕;集,彙集,積累,合成,藏蓄,集結之意也。辭書稱“懷集”縣名始為“懷化”,南朝時易為懷集,與《漢書》及《文選》中所稱“安撫而來歸”,“蕩平天下,懷集異類”相關,顯然有歷史遺留的鎮壓少數民族之意,但從辭本義而言,用胸懷和情義的匯合與累積,是積極的,也是切合懷集的人文歷史與地理環境的。懷集也是自古以來多種少數民族(包括瑤族、壯族等)和兩省(廣東、廣西)交匯地;在地理上,整個縣是一個大盆地,其中又有許多大小盆地,尤其是像燕岩那樣的山洞特多,構成了大大小小、不可勝數的懷集之境,真可謂海納百川,懷孕生靈,匯秀集芳之聖地。燕岩之自然風光和人文精神,也是這種懷集之境的象徵和縮影。當我們進入燕岩時,仰頭所見穹頂,無數嶙峋岩石構成的洞口奇形怪狀,有大有小,星羅棋佈,錯落有致,比蜂巢還密密麻麻,都是燕子築巢的地方;岩洞中有一條地下河,與岩中通道平行,蜿蜒曲折,直通岩底,河床寬敞,可以載舟,正如一首古詩所寫“潺潺流水岩西走,落落斜陽洞口懸。琴立台前真妙化,舟行石底更奇傳”。最妙的是在河面倒影中,模糊見到岩頂上幾隻乳燕在巢裏探頭喃語,顯出驚奇歡悅的情態,意味著她們是多麼滿意在這美好環境中建巢。我從一位正在餵奶的婦女手上,拿過一只有似燈盞的原始燕窩觀看,發現它是燕子將採擷到的竹枝樹葉,以自己的唾液粘連而成。這位婦女正在精心地剔取粘連在枝葉上的黃色唾液,這即是燕窩的精華所在。這位婦女如此精心地在餵奶的同時剔取燕窩的情景,燕窩的構成與形象,以至燕岩如此眾多的燕巢;而懷集是具有無數山洞和像燈盞似的盆地,甚至整個懷集的地理形勢也像是一個大燕窩似的盆地,這種全縣“貫通”的“燕窩”現象,不是意味著整個懷集都是像燕窩似的環境麼?可見這個縣名取得實在高明,無論其人文環境或自然環境,都可謂懷集之境。由此可以看出懷集的文化特質是具有鮮明而深厚的包容性或相容性的。
明代舉人劉朝覲題燕岩詩雲:“雲煙繚繞鎖芳菲,攬轡尋春人翠微。屹崒峰峰林爭秀崎,玲瓏岩洞沐清輝。灣灣綠水銀蛇舞,湛湛藍天紫燕飛。閬苑平分湛媲美,留連此地幾忘歸。”我看這是自古以來許多燕岩詩中甚有意境的一首,讀之使我更看清燕岩的美景,更讀懂燕岩的文化內蘊。多年來,我遊過的岩洞不少,尚未見過燕岩那樣在洞內外有山有河、有岩有洞,在岩洞內既可行車又可行舟的岩洞。如此宏大的山洞,使得燕岩內外的山水風光,正如這詩所寫的那樣是多種色彩的多元組合,岩頂的洞天有“雲煙繚繞鎖芳菲”的景致,太陽從洞口穿入,透照洞內的濛濛水氣,現出七彩虹彩。射下洞內潺潺流水,照出霞光萬道,使整個岩洞色彩斑讕,金碧輝煌,似乎將整個懷集的山水風光,均“鎖”于燕岩之中,奇麗而深奧極了。是的,在此時此境中,我似乎再見到過的綠茶飄香的新崗和坳仔,再見到潔白如玉的洽水與白水河,又見到汨汨湛湛的藍鐘河,看到直沖雲霄的粵西北最高峰大稠頂……這些聯想, 固然是由於對這些景點的印象很深,恐怕還在於懷集的山水風光多姿多彩,各有特色,但又有某種相通的靈氣,可謂“燕氣”(也即是燕子之氣),燕岩的“燕窩”風景和內涵,也似乎有種凝聚多種色彩自然風光和人文精神的功力和張力,從而使我感受到燕子岩與懷集的人文和地理環境內含有多元一體的文化血脈。
在燕岩洞中心,有一尊巨大的石筍,屹立於河道的轉彎處,石筍尖離穹頂只有數米,岩石中有一串串水珠滴下,滴嗒有聲。據說整座石筍皆由洞中岩液所滯之物質積成,起碼有億萬年歷史才積成現在這個樣子。現所見的幾米空間,恐怕也得要數萬年後才能彌合石尖與穹頂的距離。人們說燕岩的金絲燕只是飲天上的水,在海島是飲雨水,在岩中則是飲岩頂滴下的泉水。我伸手接過岩頂滴下的泉水品嘗,果然純如甘露,聖潔無比。金絲燕以此為生,自然也生性聖潔。懷集有此山川,懷集人也自然秉性純樸。真可謂山水養人,地傑人靈,這座泉水滴成的巨石,活似一座巨佛座像,甚至可以說是一座天然的六祖惠能石像。據《六祖壇經》記載,當惠能在湖北黃梅東山寺時,因作出“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之語,得承禪宗六祖衣缽,五祖弘忍預料會有人害他,要他南歸,臨行特囑他“逢懷(即懷集)則止,遇會(即四會)即藏”,由此他隱遁於懷集與四會之間,長達16年之久,一直在獵人隊伍中生活,吃的是“鍋邊菜”,在極其危險艱苦的環境下,堅持求佛,孕育和昇華了禪宗與禪學。至今懷集尚存甚多惠能遺址,上愛嶺山腰龜嘴石所覆蓋的數十平方面積的石室,就是其一。這個地方的名稱和地形,也都甚有佛意禪味。惠能是否到過燕岩,尚無史料可證,但燕岩中這座巨石,從形態到其內涵都是很有惠能精神的。這就是堅定信念,仁愛為懷,養精蓄銳,厚積薄發。惠能長期隱居懷集,昇華禪宗與禪學,在於有這種精神;惠能之所以能在懷集堅持和養成這種精神,也在於懷集本身的人文和地理的文化內蘊,具有這種懷仁養性的燕子和燕窩精神與特性。
在燕岩中,還有一種恐怕是世上獨一無二的壯觀,這就是飛人登上“天橋”、“雲梯”採集燕窩的特技表演。進到燕岩,仰頭即會見到在深不可測的穹頂和無數嶙峋古怪的石洞之間,橫橫直直地掛著許多金黃色的竹竿,橫的謂“天橋”,豎的謂“天梯”,很難看出這些竹竿是怎樣掛穩于石岩之上的。自古以來采燕窩的人都是靠這樣的“橋”“梯”登上穹頂的石洞採集燕窩,因極其危險,又無保險設施,歷代為此犧牲者不少,所以自古即有禁攀頂的告示。現代設備已有改善,攀登人又受過培訓,不再有事故發生,反而在進行燕窩生產的同時,增添了攀岩表演的特技項目。主人盛情邀請我們觀看:只見一位穿紅衣的勇士,赤手空拳,三腳兩跳即躍至岩壁上,霎時間,像燕子似地飛至“天橋”,又伸手躍上“雲梯”,我還來不及貶眼,即見勇士已攀至一個洞口之上,他即轉身下岩,像滑滑梯似的滑下“雲梯”,又像燕子那樣飛過“天梯”,完全像武俠影片那樣飛牆走壁、神出鬼沒的動作,出神入化到活似古劍俠的地步,使在場者莫不望岩興歎、擊節讚賞!看到這些飛人的特技表演,使我更認識到金絲燕獨到懷集定居,實在不是偶然的事,是有其深遠的自然與人文環境的文化內蘊的。僅從作為“雲梯”、“天橋”的竹子而言,這是懷集特有的茶杆竹,學名謂厘竹,其特點是竹竿生長一直到頂,從不彎曲,也不橫生枝節,每節只有幾片像燕尾,又似尖刀似的葉子,節生節長,直挺挺地一直長生上去,直沖雲霄。這種懷集獨有的稱譽全國、聞名世界的土特產,自古以來直銷海外,其運輸線是從綏江直通西江,然後經珠江口轉運海外,是為數不多的從江河連通“海上絲綢之路”的內陸港口,這裏古有的天后宮即是佐證。可見不僅金絲燕給懷集傳來海洋文化,茶稈竹也是連接海陸文化的“天橋”、“雲梯”。在燕岩中,看飛人在懸崖厘竹上搜取燕窩的特技表演,其燕子似的矯健輕捷神態,厘竹似的勇敢竹節之氣,不是高度和諧地體現了懷集特有的這種陸海結合的瀟灑靈氣,不畏任何艱雄險阻的進取精神麼?
夕陽西下,夜幕降臨,當我們漫步游完燕岩,正好是燕子歸巢的時候。同伴告知我,游燕岩,過燕子節的高潮開始了!先是一小批飛燕從穹頂洞口飛入,像閃電似的在洞內飛速地旋轉幾圈,可能是燕子的前哨小隊。先觀察洞內有無異情,接著就是大批燕子,分別從頂洞口、前洞口、後河口蜂湧而入,頓時整個洞好像從四面八方湧入了黑灰色的洪水,又似海灘上的波濤一浪未停又湧來一浪,燕叫之聲和燕翅撲打聲,吱吱喳喳、泥泥喃喃、辟辟撲撲、呼呼嚕嚕,此伏彼起,本音與回音交相呼應,匯合成陣陣巨濤之聲,使整個夜幕籠罩著的巨大岩洞像是一片波濤翻滾的海洋。如此壯觀的場面,頓時使我想起著名蘇聯作家高爾基在散文《海燕》中所寫的搏鬥于暴風雨中的海燕英姿,想起唐代詩人劉禹錫所寫的名詩:“昔日王榭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以及唐五代賀州詩人翁宏的“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的名句,想起著名現代散文家朱自清在《匆匆》一文中所寫標誌時光易逝的燕子,想起六十年代的電影插曲、至今我的小孫女仍在學唱的兒歌:“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來這裏……”,這些聯想形成了一條中外古今的燕子文化思緒與情結,並與眼前的燕子歸巢所形成的“燕潮”相起伏,震盪心扉;但又使我朦朧感到,這些古今寫燕子的名篇名句,似乎尚未道盡懷集燕岩所含的燕子精神和文化內涵;如此眾多的珍貴燕子雲齊懷集,而且自古如此,這現象本身就是值得不斷探索的。如果說這現象標誌著懷集獨特而有悠久歷史的文化環境和文化底蘊,那麼,也同樣標誌和預示著懷集的將來,更會以現代的燕子精神和文化,創造更輝煌的明天。由此,我情不自禁地為懷集題名——“嶺南燕都”,也情不自禁地以此為題寫下這篇散文。
2002年9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