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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山——天下之文處也
2005年仲夏,我與一班多學科專家教授到達粤北陽山縣,考察珠江水系的北江文化,雖是三伏酷暑季節,但在這個被稱爲“嶺南屋脊”的山區縣裏,遊歷於山巒起伏、山風陣陣、連水蜿蜒、水流泱泱的幽境之中,從身體到心靈的感受,都有似進入與現實反差甚大的清新境界。
在被稱爲陽山文化品牌的賢令山景區,我不僅切身感受到千多年前“唐宋八大家之首”韓愈被貶爲陽山縣令的身境與心境,而且領悟到韓愈在陽山所創造的政績和精神財富,經千多年的積澱與镕鑄,已經昇華爲超出他的初衷,甚至超出他所處時代水平的一種文化精髓和文化現象,并且泛化爲陽山的自然環境與人文環境都無不體現的一種“韓化”現象,其核心或點睛之筆,就是韓愈當年初來乍到之時,所痛心大呼的:“陽山,天下之窮處也”名句,其内含的反差深意正在綻現出來,即其正面所言的“窮處”,實則乃“文處”之謂也!何以見得?
就在賢令山南麓,有個讀書亭,是當年韓愈任縣令時的讀書處。此處風景優美,茂林修竹,山泉細流,鳥鳴山幽。岩壁有韓公手迹石刻“鳶飛魚躍”,並刻有他當年在此寫的《遠覽》詩:“所樂非吾獨,人人共此情。往來三伏裏,試酌一泓清”。故此亭又稱遠覽亭。想當年韓公在此讀書、題辭、賦詩的情景,也正是我們當今來此時的“三伏裏”吧?他在酷暑中到此獲得“試酌一泓清”的清爽,豈不是在逆境中尋覓到順境中的愜意嗎?這啓迪我想到“詩窮而後工”的文理。自古著名詩人,多是在窮困潦倒的情况下,寫出著名的詩篇。韓愈在被貶的落魄境况下,在這“天下之窮處”中還有心境讀書並找到“讀書鬆桂林”的幽境,在窮山溝中仍“遠覽”渺茫的前途,找到人共所“樂”之“情”,爲百姓“禾麥種滿地,梨棗栽繞舍”而歡欣,在“釣磯清風”的閒情中,進發“鳶飛魚躍”般的雄風壯志,在僅僅一年零兩個月的任期内,寫下了20多篇詩文,爲百姓做了許多實實在在的好事,包括:以“民有子弟,我其教之”的思想興辦學校,注重教化,移風易俗;創下了“流風善政,遺澤庚桑”的政績,引進中原生産技術、製造工具、興修水利、推廣良種,改變農耕落後狀態;同時也以切身的實踐,證實了:在貧窮落後的地方,只要不甘落魄,而是有所作爲,就必然能做出“後工”的業績和詩文的。這是一條衆所認同的文理。韓愈在陽山的業績和詩文,鮮明地體現這條文理的普遍性和深刻性。由此可見:韓愈所説“陽山,天下之窮處也”的“窮處”,其内涵不是同時含有天下之“文處”的意味嗎?
韓愈在陽山尚有一句未受注意的諄言:“吾州之山水名天下”。這句話的内涵,與“天下之窮處”句异曲同工,從另一層面印证了陽山是天下之“文處”的文理。我等在酷暑中乘船游連江三峽,重游千年前韓愈曾游的水路,切身地體驗韓愈在他所稱之“名天下”的山水中所賦詩作的意境和文理,可謂既是詩情畫意的實景游,又是縱跨時空的神境游,心曠神怡,美不勝收。岸邊石壁上刻有當年韓愈游此地時所寫的《龍宫灘》、《宿龍宫灘》等詩,留下了他當年在陽山“出宰山水縣”時的文思迹印。從中可以看到:他與衆不同的慧眼靈感,還在於“窮處”中發現了其中的“富處”,或者説“窮”有“富”的一面,這就是他發現並熱愛陽山的山水美,使他在落泊中找到慰籍,在苦難中得點歡欣,在渺茫中有所寄託,在困境中有所憧憬,從而又以自己的創作實踐,印证了:“文章皆是有情物”、“一切景語皆情語”的文理。他在詩作中的名句:“落英千尺墮,遊絲百丈飄”,“高標陵秋嚴,貞色奪春媚”,以及“無心思嶺北,猿鳥莫相撩”等絶妙好詩。這些詩句,既是陽山美景的畫龍寫照,又是韓愈當年心境的點睛之筆。這種詩情並茂、情景一體之作,不就是韓愈在天下之“窮處”所發現的“富處”,同時又是其具有天下之“文處”内涵的實踐例证麽?
陽山之名,想來與其境内有廣東最高峰——石坑崆相關。這裏是我國三條地理山脈之一南嶺山脈的主峰,海拔1902米,比東嶽泰山、中岳嵩山、南岳衡山還高,與西岳華山齊肩,是南粤第一峰。此外還有許多巍峨挺拔的山峰。用毛澤東“無限風光在險峰”的著名詩句形容陽山的山峰,也很貼切,因爲都可謂是“險峰”。這“險”,是指自然山峰的危險,又是指所搆成自然條件的險惡,這是造成“天下窮處”的重要原因;但這“險”也包含在登高望遠之意,即在高險之峰纔可“一覽衆山小”;又包含戰勝險惡、取得更大進展而現更高境界之意。這兩層含義,都是“無限風光在險峰”的體現。
當年韓愈在陽山就是處於這樣的險境。他所説的“窮處”,也内含有“險處”的兩層意思,即:既贊賞陽山的自然山峰風光,又對其險惡環境充滿疑慮和無奈之情,擔心自己葬身在這險惡處境之中,但他壯志未酬,不甘心就此結束生命,而是在對“九重天”(皇帝)的憤懣中,力求從險惡處境中進取,從瀕臨絶境中堅持正義,大有爲真理視死如歸的氣度。他在陽山寫的詩文,多是在對山的吟咏中,突出體現了對險惡的疑慮而又寧死不屈的心情和氣節,顯出一身正直剛毅的風骨。他在陽山的題山石言:“萬石之中,巍然獨尊。與歲寒君,心契無言。”就是典型代表作。從他在陽山的其他詩文可以看到,韓愈對被貶是有死在他鄉的顧慮的。如:《游同官峽》句:“行矣且無言,蓋棺事乃了。”《湟水答張十一功曹》句:“未報恩波知死所,莫令賢瘴送生涯”。後來他第二次被貶潮州時寫的名詩《左遷至藍關示侄孫湘》:“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陽路八千。欲爲聖朝除弊事,肯將衰朽惜殘年?雲横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知汝遠來應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更表現得淋漓盡致。此詩末句“好收吾骨瘴江邊”好似極其消沉,但開篇所寫是對自己遭受“朝奏夕貶”厄運的悲憤,是抒發“欲爲聖朝除弊事,肯將衰朽借殘年”的壯志。他爲此遭受身處死境的險惡,但他不會因此而悔棄壯志,即使碎骨也在所不辭,真可謂堅持正氣、視死如歸的鏗鏘正骨!古語雲:“憤怒出詩人”,劉勰稱:文章貴“風骨”(《文心雕龍》),均是普遍文理。韓愈在陽山所寫都是憤怒之文,寫山的詩都是體現他剛毅風骨的詩,其詩文又都是這些帶普遍性文理的杰出實踐。可見其言“窮處”之内涵,尚有天下“文處”之意。
這次陽山游,在三伏天的酷暑與山水的清幽反差甚大的遊程中,所得這些對“窮處”與“文處”的對立統一領悟,使我感到在反差甚大的逆境中,始終堅持正直地爲人爲文,似乎是韓愈名垂千古、譽滿文壇的奥秘所在。由此我進而感到陽山的“韓化”現象,也是完全可以用之於泛化天下文壇的。如果此説可以成立,恐怕這也可説陽山這天下之“窮處”,堪稱天下之“文處”的一條理由吧?
在結束連續兩天考察之後,我還從改革開放後陽山的飛速發展中,又看到現實與歷史的巨大反差:當今的陽山與千年前韓愈任縣令時的陽山,已有天淵之别,“窮處”正在變爲富處;當年的苦難和險惡之境,已變爲具有深有文化底藴和高品位文化的旅遊度假聖地;當年韓愈在此的壯志和理想也已化爲現實,甚至大大超出了他的想望,一切都已、並繼續不斷地舊貌變新顔。這些反差和變化,是更深更廣的“韓化”現象。如果韓愈重返人間看到這一切,定會專程爲陽山舉行“窮處”的脱帽典禮的。
正是本着這些領悟和感受,又在主人盛情敦促之下 ,當時我即以這句更易韓愈名言一個字的話,揮筆爲陽山題辭:“陽山,天下之文處也”。同行專家教授熱烈鼓掌贊許。
(2007年10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