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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藝人經歷、感受看粤劇的最終形成



  崔頌明 郭英偉(崔頌明,廣州炎黄文化研究會副會長,廣州市粤劇粤曲學會名譽會長;郭英偉,廣州市振興粤劇基金會副理事長,廣東八和會館常務主席。)

  關於粤劇起源與形成的問題,歷年來廣東省内外的專家、學者曾經作過多方探討,提出衆多有見地的看法,各抒己見,認識不一,創造了良好的學術氛圍,爲進一步求取答案奠定了基礎。經歷了100多個春秋的廣東八和會館,有1300多名會員,其中有很多年過七旬的老藝人,他們有豐富的舞臺經驗,廣泛的藝術實踐,長期與粤劇同呼吸、共命運,不離不棄,是一筆寶貴的藝術財富,爲粤劇發展史上難得的見證人。這一批批的老藝人,差不多都有兩三代的家族承傳,又處於舞臺第一綫,多年與廣大觀衆面對面接觸,對廣東粤劇起源與形成,有其自身特有的經歷、感受和見解,傾聽一下他們的意見,有利於從另外一個側面、角度來觀察、思考這一久未解决的問題。

  一、老藝人詮釋“戲劇與方言”

  著名相聲表演藝術家侯寶林生前一個相聲段子“戲劇與方言”,精彩絶倫,惟妙惟肖,是相聲藝術的經典。侯寶林説,京劇一定要用“京音”、“京韵”演唱,否則就不好聽,没有“京味”,就不能叫做京劇;劇中人不管他是什麽地方人,都得講北京話,諸葛亮是山東人,不能講山東話,關雲長是山西人,不能講山西話,否則就鬧大笑話……。同樣,流行於浙江、上海一帶的越劇,又稱“紹興文戲”,只能用浙江方言演唱,才好聽,有地方色彩,不然就不能稱之爲“浙江越劇”。可見,戲劇與方言的關係,緊密相連,不可分離,自當不言而喻。

  過去廣東本地戲班演唱一直用“戲棚(舞臺)官話”,又稱中州話、中州韵。所謂中州話韵,一般認爲就是宋元時代中州地區(即現在河南省一帶)語音的特點,一些古老劇種昆劇、徽劇、漢劇均稱宗法中州話。但由於在發展過程中各自結合當地方言,經過長時間的演變,中州話的特點已不甚明顯,甚至變了樣。據中國著名戲劇家歐陽予倩在《試談粤劇》中稱,“廣東戲用的所謂戲棚官話,可以説就是桂林話”。〔1〕用中州話(桂林話)演出,對於廣東本地戲人來説,實在難度很大。本地戲班藝人,大多出身貧苦,“唔窮唔學戲”,他們讀書甚少或没有讀過書,有的根本不識字,多爲文盲、半文盲。據本地戲班前輩藝人稱,“以前學戲很艱難”,都有一本辛酸史。香港已故老叔父(資深伶人)新金山貞,出身“紅船班”,20世紀80年代末,年逾八十的他在一次演講中説,初學戲時在“紅船”裏睡無地方,只能睡“沙街”(船艙中的通道),師傅很少給你教點什麽,“要靠其他人給你指點”,“當徒弟的要服侍船上每一個人,在煙床上向“叔父”們請教。〔2〕以“袍甲戲”獨樹一幟的香港著名粤劇演員白玉堂,在年近九十時回憶説,在戲行裏,師傅從不會正式去教徒弟,徒弟學戲要靠自己去學。白玉堂説,以前有“天光戲”,自己就蹲在臺上“偷戲”(偷學戲)。〔3〕這樣“偷戲”後果如何,可想而知。就算是有師傅教戲,教一句,學一句,本來“蠻音雜陳”,難免完全走音變樣,這與“鸚鵡學舌”似無异樣(這樣比喻,不存在對本地戲人不尊重)。

  李調元在《雨村劇話》稱,清代雍正年間,“廣州府題扇橋,爲梨園之藪,能崑腔蘇白,與吴優相若。此外俱屬廣腔,一唱衆和,蠻音雜陳”,“不昆不廣,殊不耐聽,探其曲本,止有白兔、西廂、十五貫,餘不知是何故事也”。〔4〕這樣描述符合廣東戲劇發展過程的基本狀况。其時在廣州府有外江班演戲,“與吴優相若”(崑曲);而“土優”(本地班)的“廣腔”,“蠻音雜陳”,“不昆不廣,殊不耐聽”,“不知是何故事”。據此分析有這樣兩種可能:一是廣腔形成,粤劇已經出現雛型,在成長、發展過程中出現不昆不廣的現象;没有文化或文化水平不高的本地戲人,在“偷師”零散學戲當中,以訛傳訛,走音變樣,終至不知所雲。這兩種可能都同時存在。

  “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廣東人講官話”。一語道出本地人學講普通話(官話)的艱辛、無奈。1986年12月,著名粤劇表演藝術家羅品超在香港公開演講時説過:從前,“用官話唱曲很‘累事’(形成障礙),也不能普及”;“所謂官話的語音也是各師各法,莫衷一是,從未有統一過。後來則以某些公認的大老倌的官話爲準,實際是以訛傳訛,約定俗成”。〔5〕羅品超説得好,舞臺官話唱曲很“累事”,笑話百出。

  大家知道,《六國大封相》是廣東粤劇的一大戲寶,歷久不衰。多年來,與這出名劇同樣廣爲流傳坊間的,就是“騎住生滋猫”(滿身癬疥的癩皮猫,多比擬令人討厭、愛哭好鬧的淘氣小孩子)的笑話。《六國大封相》是一出傳統戲,過去一直沿用舞臺官話演唱,有句唱詞許多觀衆總是聽不明白,産生誤解:“(那)個王后騎住生滋猫”到底説什麽?很多人也説不清楚。有位戲行朋友向原廣州粤劇團生角名演員樑金城請教:“牛哥,你在‘封相’唱的‘騎住生滋猫’是什麽意思?”他滿臉不高興地説:“我做了成世戲,都没有人問過,總之就是師傅教落的,照演照唱就是了,你去問他罷!”原來的唱詞是“六國王侯同結生死交”。演員不解其意,觀衆更是茫然。類似的笑料還多,不勝枚舉。演戲的人“不知所以”(白駒榮口頭語),看戲的人聽不明白舞臺官話,實在“累事”。

  本地戲班很多都是家族相傳,世世代代都是師傅教下的唱詞、口白,不管他懂不懂,明不明白内容、劇情,而外江班移植的劇本,多數人看不懂,本地人寫的劇本又很簡單,多爲“提綱戲”,没有完整的劇本,總之照念,照背,照打,或者即席發揮,臨時“爆肚”,可以説是常見的舞臺現象。已逾八十高齡的廣東粤劇院老演員孔憲珠,在戲行幾十年,不久前一位文化界朋友邀請他整理傳統粤劇“斬二王”,多少年前由師傅傳授用舞臺官話照念、照唱,也演出過無數次,可以説是不假思索,倒背如流;但是,要重新整理成文字,却談何容易,難倒了不少人。“三杯御酒吞下肚,自家難認自家人”,“你不念情奴不聽,帶領人馬困皇城”;孔憲珠説“演戲時脱口而出,寫成文字難上難”,其中“你不念情奴不聽”,經過多方請教粤劇名家,數度推敲、核對,好不容易才寫成文理通順的唱詞,多少有點像歷史文物考證一樣艱辛晦澀。事後,孔憲珠幽默地説:我們戲人真是“無厘頭”(莫名其妙)幾十年啊! 
香港一位著名文化人、粤劇、粤曲愛好者、研究者生前曾講過一個故事:20世紀90年代,他與一位著名粤劇演員合作録制一個光盤,這位香港文化人想將一出粤劇裏的舞臺官話幾句唱詞,寫成文字記録下來,就此請教這位名演員,出乎意料之外,這出演過、唱過幾十年的老戲,竟然無法成文。兩位名家都破解不了幾句粤劇唱詞,多少令人費解。

  有人説,戲劇語言的變化,在某種意義上决定了劇種質的變化。正如戲劇研究所劉文峰老師所説,一個劇種形成其中一個要素,就是“演唱語言是本地通行的官話(方言)”。自有廣東本地戲班以來,歷年來,演唱的是本地戲人不甚明白、理解,而本地觀衆又聽不懂的舞臺官話,這是廣東戲劇史上的一種特殊現象。到20世紀二三十年代,經過金山炳、朱次伯、千裏駒、白駒榮、薛覺先、馬師曾等前輩的努力改革,逐漸把舞臺官話改唱廣州方言,才使本地戲劇更加富有廣府地方色彩,真正全面實現了本土化,本地戲班名符其實地打上粤劇的烙印。著名粤劇表演藝術家紅綫女指出:“我們粤劇在一百幾十年前,在舞臺上唱的、講的是‘官話’,唱的牌子是崑曲,是弋陽腔、高腔”;前幾代粤劇工作者,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將“唱崑曲,唱弋陽腔,唱漢調的舊的‘大戲’,進行改革實踐”,“用廣州方言全部佔領了舞臺”,“使之逐步形成廣東粤劇藝術”,“這幾十年才有名正言順的粤劇”。〔6〕香港已故著名武生靚次伯的藝術伴侣、廣東粤劇演員蝴蝶女生前曾感慨地説:“我做了一輩子的戲,到中年開始用廣州話演唱,才真正算是演粤劇,稱得上粤劇藝人。”她道出了粤劇演員的真切感受。

  二、用科學態度觀察粤劇不同的發展階段

  任何事物都有其發展、衍化過程,有的歷程十分漫長、曲折。據史學專家考證,人類有文字記載的歷史有五六千年。而史前人類的發展,從低級到高級,一直到文字出現,至少經歷了二三百萬年。衆所周知,嬰兒誕生要“懷胎十月”,國寶熊猫在母體的孕育期比人類時間長。文化藝術的發展、衍化不同於自然現象,考究起來,實在艱難復雜得多。廣東粤劇更是如此。考察粤劇發展史,我們初步認爲,可概略分爲三個發展階段,就是孕育期、生長期。成熟期。這三個發展階段没有明確的年代期限,不可能截然分開。

  據《中國戲曲志·廣東卷》稱,粤劇的“聲腔以梆子、二簧爲主,兼有高、昆牌子,民謡説唱,小麯雜調”;“明代弋陽腔、崑腔,清初高腔、京腔相繼傳入”廣東,雍正年間出現被稱爲“土優”的本地藝人組成的戲班。〔7〕這就是廣東戲劇發展的概略描述。我們試以此作爲對粤劇進行探討、考察的起點,抛磚引玉,提供參考。劉文峰所長指出:外來聲腔衍變爲本地劇種 ,即一個新劇種的形成 ,應有這樣幾個標誌:一、有本地演員和本地科班;二、演唱的語言是本地通行的官話(方言);三、創作演出新的劇目,在新劇目的演出中,吸收了本地的民間藝術,在表演上形成了地域風格。劉文峰所長提出的三個標誌,有助於我們對粤劇衍化過程進行具體剖析。

  文化藝術的衍化、發展要經歷長期沉澱、積累,不是一般事物的常態所能比擬的。我們設定,自明代弋陽腔、崑腔,清初高腔、京腔先後傳入廣東,各地戲曲活動頻繁,爲粤劇孕育期,前後約一百餘年;清代雍正年間出現的本地戲班,可視爲生長期的起點、發端,直至民國初年,經歷長達近200年,此時可稱爲雛型粤劇,早期粤劇,亦即是著名粤劇表演藝術家紅綫女稱之爲“唱崑曲、唱弋陽腔、唱漢調的舊的‘大戲’年代”;〔8〕20世紀二三十年代,本地戲班由唱舞臺官話到演唱廣州方言,從量變到質變,真正脱胎换骨,最終完成了本土化,爲粤劇的成熟期,紅綫女稱爲“名正言順的粤劇”。

  根據史料記載,由本地藝人組成的本地戲班盡管出自清代雍正年間,但本地科班却遲至咸豐、同治年間才出現,期間相距約100多年。據著名粤劇演員新珠(1893—1968)生前回憶:粤劇科班一般稱童子班,又稱細班(小班),招收18歲以下、10歲以上兒童學戲,“粤童子班不知創始何時,有歷史根據的,當以‘慶上元’班爲最早”。〔9〕慶上元童子班,創辦於咸豐、同治年間,培養出創建八和會館、復興粤劇的鄺新華等一代精英,其後有“報豐年”、“新少年”、“超群樂”等童子班。這些童子班與京劇科班富連城的時間大體接近。民國十六年(1927),八和會館開辦科班——廣東優界八和戲劇養成所,造就了以羅品超等一批跨越藝壇半個多世紀的劇藝名家,飲譽海内外。

  劉文峰所長談到劇種形成的第二個標誌,關於本地方言問題,上面已經講過,這裏不再重復。有人曾經提出,廣東粤劇“在李文茂起義(咸豐四年,1854)之前一定用的是土話(廣州方言)”。我們認爲,這種猜度不符合廣東戲劇發展規律和歷史事實。李文茂起義失敗,導致清廷殘酷迫害本地戲人,本地戲班瀕臨“亡行”邊緣;但是一個不太長的歷史事件,怎可以將一二百年本地戲劇的發展進程,學外江戲、沿用舞臺官話多年傳統習慣輕而易舉地改變過來?更何况直到現在,根據粤劇劇情表達需要,還不得不保留一些不可取代的舞臺官話,這就是歷史留下的必然痕迹,無法改變。據《中國戲曲志·廣東卷》稱,在清朝統治相對薄弱、遠離省城的廣東下四府(粤西湛江地區),當地戲班演傳統劇目仍沿用“戲棚官話”(舞臺官話),完全改用廣州方言,則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的事。〔10〕這又從另一方面證明,粤劇源於北方戲曲,毋庸置疑。第三個標誌,關於創作、演出新劇目,形成地域風格的問題。被譽爲世界上“活躍在戲劇舞臺上年齡最大、表演時間最長的戲劇演員”、吉尼斯紀録創造者、現年97歲的羅品超,1986年12月在香港公開演講時説過:長時期以來,“粤劇就是唱外省傳進來的東西,自己創造性的不多”,“仍未形成爲一種風格”。比方“古腔”唱曲——《六郎罪子》,明明白白是源自湖北漢劇;另外一出名戲,廣東用官話唱的古腔粤曲也和京劇唱的幾乎一模一樣。羅品超又説:“這些唱曲都源於外江戲,不過後來粤劇也把許多自己的東西加了進去,逐漸就有了自己的面貌,這也就是粤劇初期的樣子”。〔11〕到20世紀二三十年代,本地戲人改用廣州方言,由假嗓改爲真嗓,普遍運用梆子、二黄板腔,大量吸收廣東音樂、小麯、民歌,先後進行了一列改革,使本地戲劇更加富有地方色彩,粤劇逐步邁進成熟階段。隨着本地班的成長、壯大,成爲本土的戲曲主流,外江班不斷萎縮、削弱,最終爲時代所淘汰,退出歷史舞臺。

  由本地戲人組成的“本地戲班”,是相對外江戲班而言的。廣東人過去一直稱外省爲“外江”,外省人爲“外江佬”。而本地戲班民間一直叫“大戲”, “做大戲”,“睇大戲”。大者,即指範圍空間的廣闊、遼遠,無邊無際,無所不包,顯示廣東戲劇吸納、融匯着神州大地戲曲的優長,集藝術之大成,爲我所用,“海納百川,有容乃大”。粤劇音樂所用的大鑼大鼓,在中國戲曲獨具特色。據老藝人稱,從前在農村演戲,要“先打發布鼓,後到三五七”,鑼鼓喧天,持續一個小時,然後才開戲,以吸引四鄉群衆前來觀看。廣東氣候温暖,一年四季都適合户外演戲,面向鄉間普羅大衆,越熱鬧越好,這亦是“大戲”稱謂的一個由來。據鄺新華徒弟、曾在八和會館任職多年的任俊三回憶説,民國十四年(1925)八和會館召開執行監察委員會,時任監察委員的名伶千裏駒率先在會上提出,建議將沿用多年的“大戲”,及因李文茂反清起義失敗,爲求生存而被逼借用“京戲”之名,統一改稱爲“粤戲”,獲監委會一致通過,從此本地戲班劃時代地得到了“正名”,而“大戲”之名仍在民間廣爲流行。新中國成立後,“京戲”改稱“京劇”,“大戲”、“粤戲”也統稱“粤劇”這才真正成爲名實相符的廣東地方戲劇了。

注 釋:

  〔1〕周貽白:《中國戲曲發展史綱要》,496頁,上海古籍出版社。

  〔2〕黎健:《香港粤劇口述史》,13、14頁,香港三聯書店出版。

  〔3〕黎健:《香港粤劇口述史》,32、33頁,香港三聯書店出版。

  〔4〕蘇州緑天:《粤游紀程·土優》。

  〔5〕黎健:《香港粤劇口述史》,6頁,香港三聯書店出版。

  〔6〕2000年11月在第三届國際粤劇節理論研討會開幕式上的講話《粤劇資料匯編》,24、25頁,廣東戲劇家協會編印。

  〔7〕《中國戲曲志·廣東卷》,71頁。

  〔8〕《粤劇資料匯編》,25頁,廣東省戲劇家協會編印。

  〔9〕《粤劇春秋》——廣州文史資料第42輯,廣州市政協文史資料委員會、粤劇研究中心合編。

  〔10〕《中國戲曲志·廣東卷》,75頁。

  〔11〕黎健:《香港粤劇口述史》,5頁,香港三聯書店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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