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歡西方哲學家把「勇氣」與「絕望」並論,認為勇氣並不只是絕望的消亡,而是根本不顧絕望的存在,勇往直前的膽識與能力。因此,人世間有勇氣的人像海裡撈針,得之不易﹔沒勇氣的人像過江之鯽,往來皆是。
勇氣種類很多,其中毅力與生活之勇氣最值得一談。
毅力之勇氣表現在由堅拔的韌性所引導向前的能力。這是一種有謀思有果敢的勇氣,絕非像古詩裡「公無渡河,公竟渡河,渡河公死,其奈公何」的橫衝直撞,或暴虎馮河的匹夫之勇。孟子的「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為毅力之勇氣的最佳註解。唯有反躬自問而理直氣壯,剛毅之勇氣才得自然流露。
讀到方苞〈左忠毅公逸事〉文中「公辨其聲,而目不可開,乃奮臂以指拔眥,目光如炬」,見毅力之勇氣滿室流溢。陶淵明一句「我不能為五斗米向鄉裡小人折腰」,辭去彭澤縣令,以對抗濫用權勢之小吏,甚有毅力之勇氣的架勢。范仲淹的「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寬大胸襟與高尚抱負,更熔煉了毅力的勇氣。文窮而後工的司馬遷,在受了腐刑之後,發憤以《史記》來「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的堅韌不拔的節操,亮麗了毅力之勇氣的光輝。
普羅米修士違抗天神宙斯的禁令,把生命與火給了人類,被釘在高加索山頂峭壁上,天天讓大鷹啄食他的肝臟,痛楚億分,歷三萬年不屈不撓的憾天裂地的毅力之勇氣,有誰能比﹖還有大力英雄赫克力斯,一生護神護民,不僅解救了普羅米修士,更為兄長完成了十二件神人共顫的苦差事的豐功偉績,非毅力之勇氣上衝星斗的造化,無法畢竟其功。
毅力之勇氣與體碩力強常有連理關係。然而,只重肌肉發達,無視同理之心的結黨營私、好狠勇鬥、兇殘粗暴的崇拜個人英雄主義的當今人類社會的暴力取向,顯然曲解了毅力之勇氣的意義。
生活之勇氣展現在人群互動的過程。人類的生活不外乎面對生、老、病、死的活動。在生到死這條路上,生活的勇氣主要表現在敢於與人建立關係,敢於擁抱孤獨,以及敢於發揮創造力三個基礎之上。
人非孤島。孤陽不生,孤陰不長。唯有陰陽一道,男女同心,和諧感通的人世間才能出現。因此愛人與被愛須要勇氣,因為與人建立親密關係,可說是一種經由逐步自我開放的冒險過程。這個自我表露的途中,可能鎩羽而歸,心靈受盡創傷,遍嚐酸甜苦辣。但是一旦酵素同發,意氣相投,剛柔得以相濟,陰陽得以協和,兩人同心,其言如蘭花馨香,其利足以斷金。若盡求肉慾的關係,則不入生活勇氣之列。
擁抱孤獨須要勇氣。孤獨與寂寞不同,孤獨是對清靜的擁抱,寂寞是對清靜的抗拒。在孤獨的狀態,生命的範疇得到擴張,而非反射對生命的掙扎。可惜現代人常感孤寂,惶恐寂寞,害怕孤獨,心海常是動盪不寧。只有培養擁抱孤獨但不感寂寞的勇氣,才能產生足夠的能力,來面對與克服已至之生的波濤迭宕與未知但必來之死的黝暗恐懼。
最後,創造力的勇氣提升了生命的光華。這種把一加一等於三的想像力付諸實踐的創造樂趣與可能得到的成果,是上帝賦予人類手腳與腦力之後,所得到的最大的驚異。當然,原創力的展現,目的不在挑戰上帝的權威,而在肯定人類的尊嚴與思想的價值。原創力的勇氣,非鞭炮式的四散莽爆的噪音與亂態。相反的,它必須有敏銳細膩之心為基,善於觀察入微,會通脈絡。當其引爆,宛若升天之煙火,綻開朵朵有形有色的鮮明圖案,為夜裡的天空,帶來出其不意的驚喜。
那麼,你是個有勇氣的人嗎﹖你這麼問我。我是個有勇氣的人嗎﹖我捫心自問。不是的,我只是一個還在追求勇氣的夢想者。啊,夢想﹗夢想也是須要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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