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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沒有愛,想想看這個世界會是個什麼模樣?愛的功能大矣。問題是﹕愛的意義是什麼呢?愛是如何表現的呢?

  愛大概和空氣一樣,無所不在,看它不到,抓它不著。可是沒有了它,花不開了,鳥不飛了,人也難活了。就是因為它是那麼無所不在,那麼難以捉摸,又是那麼不可須臾離之,當給問起愛的意義是什麼的時候,我們就好像水中的魚兒,尋找不出一個解釋水到底是什麼的適當辭彙了。

  所以愛到底是什麼呢?我從幾本中文和英文字典裡找出了一個較相近的定義﹕對人或物的一種強烈的感情投入。如此說來,愛和磁鐵或橡皮糖一樣,具有一種強性的黏著力。對這種黏著力的看法,是因人而異的。譬如,有一次聚餐和幾個朋友討論起愛的定義,其中一位年輕學者說﹕「愛就是你要她做什麼,她就做什麼。」這種說法倒是很大男人主義,錯把愛當作是一種單方面的佔有。我的兩個美國同事則認為,愛就是既非同日生,但求同日死。如同連理枝,出雙入對,行影不離。因此,每年幾次的學術會議,他小倆口非同機不行。由於他倆皆超胖,每次飛行皆得買三個座位,所費不貲,生活上也造成諸多不便,但他們卻甘之如飴,樂此不疲。我雖不知他們這種生活是否能夠再持續二十年,但卻心生羨慕。這種愛不只表現出雙方相互的黏著力,而且具有高超的誓約(commitment)成份,在當今功利掛帥的社會裡甚為難得。

  不過,不管怎麼定義,我個人覺得,愛的黏著力本身即具有一種犧牲和割捨性。佔有非真愛,它只是愛的一種假象,一種真愛門外的虛情假意,承受不了試煉。愛的種類繁多,有父母兒女之間的愛,夫妻之間的愛,兄弟姊妹之間的愛,朋友之間的愛,師生之間的愛,同袍之間的愛,對上帝與諸神的愛,和對雞馬貓狗之愛等等。人之間的愛通常有差等之別,這雖然是私心所致,但它對人倫與社會秩序的建立和維持,具有極大的貢獻,為人間社會所不可或缺。人間至愛的表現可以叫人柔腸寸斷,可以驚天地泣鬼神。譬如父母做牛做馬對兒女無私無怨無悔的犧牲奉獻;孟姜女萬里尋夫哭倒萬里長城;王寶釧十八年苦守寒窯的執著;相如與文君及羅蜜歐與茱麗葉的驚濤駭浪之舉皆是。當然,因為愛之差等而生怨生恨,導至殘殺之局或傷天害理之例,亦是垂手可得。

  人神之間的黏著之情可提升到宗教之愛,而發揮出磅礡高尚的情操。耶蘇的博愛,墨子的兼愛,地藏王菩薩的普度之愛皆在此之列。這種宗教式的情操,也常顯現在個人對家國故園犧牲式的熱愛。民族英雄如文天祥與貞德可屬此型。至於對雞馬貓狗等動物的愛,則是人類愛屋及烏的表現。這種對有生命之物的愛,象徵著人性的崇高與慈懷。唯把動物當寵物,愛牠甚過愛人的當今現象,則叫我感到非常迷惑了。總而言之,天上地上人間各式各樣之感情的投射,皆以不同形式徵顯著愛的意義。不過我個人認為,一個完美且完整的愛應該建立在雙向的基礎,也就是說,愛人的同時也是被愛之時。純純的愛,淒苦的愛,我愛你不管你愛不愛我的單向之愛,雖然皆能很美,也能很偉大感人,但是論及愛之完整性,則需要有均衡之互動才行。

  如同愛之種類,如何表現出這個愛,其形式也是多如繁星。還在大學讀書的時候,班上有兩位男同學對愛的表現方法,有獨特與迥異的看法。一個持著感情專一論,一個堅守愛情幅射論。兩人也皆身體力行。前者大二時即交了一個女友,也是唯一的一個。他退伍後兩人馬上結了婚。婚後十幾年,生了兩個孩子,女的三十來歲即因乳癌去世。男的則隔年再娶。條件是女的不可要求生孩子,而以前妻的子女為子女,以示對前妻的專情。後者在學時,同時有幾個女朋友,後來結婚了,聽說婚後和以前的女友仍偶有來往,但皆能堅守婚姻道德,因此婚後生活也甚美滿。結果到底是孰是孰非呢?我們除了知道他們對愛表現的方法有所差異之外,大概是無法為他們斷出高下的。

  愛的表現也深深受到文化的影響。西方人愛在嘴裡,東方人則愛在心裡。在美國,一日沒聽到公園裡,家庭內,街道上,或課堂裡傳來幾聲「I love you」,生活是會變得很奇怪的。反之,在台灣,大陸,或香港若聽到「我愛你」三個字,從人的嘴裡冒出來,你大概會懷疑自己是否該去看耳科醫生了。問題是,西方人嘴裡愛得死去活來,但離婚率好像是很不低。東方人雖不說,但舉手投足,眉來眼去之間,卻是柔情萬種,盪漾著綿綿無盡的情意。一位研究婚姻的學者曾說,一對日本夫妻同坐一室二小時無言無語,事後問他們感覺如何,結果是心滿意足,感覺很不錯。若是一對美國夫婦在一起兩小時不發一言,下一步恐怕就是辦理離婚手續了。另外,我們這一代華人,能真正看到自己父母在面前直接表達愛意的,一定是寥寥無幾。華人夫妻之間,尤其是身為丈夫的,若哪天嘴裡迸出了「我愛你」這句話,其情況定是在這二者之一﹕一是幹了滔天壞事,二是喝醉了酒。這種因文化不同,而產生了對愛直接或間接表達的方式,其實是有研究為證的。雖然無從判斷孰優孰劣,但身為炎黃後代子孫的我,還是比較習慣,並且比較喜歡東方那種欲言又止,含情脈脈,細水長流,一切盡在不言中的飄然妙境。讀者諸君若對我仍抱疑惑之心,那麼就讓我引一首韋莊的詞來說服你吧﹕「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別君時。忍淚佯低面,含羞半歛眉。不知魂已斷,空有夢相隨;除卻天邊月,沒人知。」多麼迷人的境界呀!如果諸君還是不相信我,那就讓我再舉關漢卿的兩曲小令來讓你領教﹕

  雲鬟霧鬢勝堆鴉,

  淺露金蓮簇絳紗,

  不比等閒牆外花。

  罵你個俏冤家,

  一半兒難當一半兒假。

  碧紗窗外靜無人,

  跪在床前忙要親,

  罵了個負心回轉身。

  雖是我話兒嗔,

  一半兒推辭一半兒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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