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語如詩，而詩如何寫燕語？

　　翻讀中外描寫燕子的新詩，我發現詩中展示的燕子的形象、英姿、語境和文化內涵，都很獨特、鮮明。當燕子飛進新詩的天空時，詩人便用自己的思想和感情親近燕子，幷在世界、時令和特殊的背景中，認真地透視了燕子的靈魂。詩人以想像開拓著燕子展翅膀的空間，讓世人看到紛亂的世界裏有祥和的一面；感受它們在飛翔中的某種自由的個性：亂雲、風浪裏的抗爭；雷雨前後的勞作；空梁落燕泥的和諧；嘮叨呢喃的親情。

　　對于燕子來說，人類的關愛和贊美，無疑已爲它們營造了良好的生存、繁衍的天地；詩人開拓的詩的宇宙，欣然輯錄了燕子呢喃的詩和歌。

　　在人燕和諧、天人合一的境界裏，注目燕子，尋找新詩裏燕子的倩影及精神世界，是很有趣的。從我所讀過的關于描寫燕子的新詩看，燕子的形象的精神，在中外詩人的眼裏，是美好的，和人類的理想、追求共存。

　　精神具像：黑色的閃電

　　海燕是燕科鳥類中的一種。蘇聯俄羅斯著名作家高爾基的《海燕之歌》是一首杰出散文詩，發表于1901年。高爾基選取海燕爲贊美的對象，緣于這位作家深刻的思想和獨到的審美情趣。當時俄國正處于1905年第一次民主革命時期，高爾基感到革命風暴即將到來，便欣然寫了這篇戰鬥檄文。他塑造了大智大勇的革命者的海燕形象，預示革命風暴的迅速到來。海燕這一形象，在高爾基的筆下是驚天地泣鬼神的黑色的閃電。這種比喻既恰切又氣勢磅礴，把海燕的英姿與革命聯繫起來。一開篇，便濃烈地渲染了暴風雨來臨之前的惡劣環境：大海咆哮，狂風怒吼，烏雲壓頂。以此烘托海燕在浪尖穿行，在烏雲間飛翔的大無畏形象。“烏雲和大海之間，驕傲的翱翔著暴風雨的報信者——海燕，如同一道黑色的閃電。”

　　海燕在這種海浪、烏雲的環境裏預告巨大風暴的到來。正如“黑色的閃電”一樣驚天動地。這是正義者的形象，其對立面是黑暗，是驚濤惡浪。海鷗、海鳥、企鵝的呻吟、恐慌和愚笨，與海燕形成了强烈的對比。“讓暴風雨來得更加猛烈！”海燕，不是憑空想像，它是實實在在地存在著的，是燕科的一種。高爾基從真實的海燕的具像出發，揭示了它的本質和靈魂。詩裏的海燕，是强悍的，剛烈的，富有戰鬥性、革命性的形象。海燕的形象和精神聯繫在一起。海燕劈波斬浪的姿態，定格在汹涌澎湃、亂雲飛度的海洋，使燕子從一般的吉祥物的形象上升到了一種崇高的境界。我國古代先民崇拜龍的圖騰，把中華民族比喻爲龍，一代又一代地自稱爲“龍的傳人”。其實，這是本民族精神的具體化。它有翻江倒海的魄力，是勇敢抗爭爭取自由的象徵。燕子和龍的形象一樣，讓正義的人們油然而生勇氣和力量。高爾基代表革命者以海燕的精神爲榜樣去奮鬥，無疑是神聖的，是人類所崇尚幷爲之振奮的。高爾基對海燕的深刻認識，對海燕形象的真誠精湛的塑造，在世界文學史上留下了輝煌的一筆，這一筆便是燕子的翅膀。

　　自由形態：矯健的飛翔

　　如果說，高爾基注重了對革命的預示，幷成功地塑造了革命使者海燕的形象，讓人們汲取了無窮的力量，那麽詩人艾青在《初夏》（《落葉集》182頁，浙江人民出版社1982年10月第一版）中，對燕子自由形態的驚喜，則讓人們獲得了自由的幸福感和自豪感。艾青這樣寫道：

　　燕子——輕快的翅翼之

　　矯健的飛翔；

　　愛在速度裏沉醉的

　　自由的眷慕者

　　在江水與晴空的空闊裏浮開……

　　詩人的思想修養、經歷閱歷，决定了詩作立意的高度。艾青是一位出色的詩人，更是一位深刻的思想者。他的詩多從民族利益、民族自由解放和時代精神出發去選擇題材，去尋找相關形象。對于自由，他體會更爲深刻。因此，就燕子的形態而言，他更看中它對“自由”的追逐和體驗。爲什麽燕子“愛在速度裏沉醉”？沒有自由，何來速度？沒有速度，何以體現“自由”的喜悅？“眷慕者”燕子，既對自由的眷戀，又對自身速度的迷醉。艾青把自由的燕子的喜悅以及由此而生髮出來的“矯健”身影，揣摩得多麽透徹！“在江水與晴空的空闊裏浮升……”這一句詩表現了詩人對燕子“浮升”于廣闊的江水與晴空的羡慕與追求。自由是需要空間的。從江水到晴空，空間無限，可以讓燕子無限飛翔。這便是真正的自由。如果如同海燕一樣遭遇了烏雲、巨浪，那麽燕子不是單純的“浮升”問題，很可能有滅頂之灾，葬身于浩瀚的海洋。詩人用五行字，寫出了燕子的真正的自由形態。如果把高爾基的海燕和艾青的燕子聯繫起來，也頗有意思。海燕不但預示革命風暴的到來，而且要以生命去搏擊風浪，爭取革命的成功。沒有海燕的這種赴湯蹈火的革命熱情，又怎麽會有晴空的空間？從“烏雲”到“晴空”，這是多麽艱難的距離呀！而海燕都經歷過了。想想海燕驚天動地的恐怖的經歷，想想海燕所付出的智慧和力量，燕子又怎能不珍惜來之不易的“江水與晴空的開闊”和“矯健的飛翔”呢？詩人胡世宗不禁在《金絲燕的歌》裏代表燕子發出由衷慨嘆：“廣闊的藍天把我召喚，/風雨雷電願與我結伴，/我幾乎整天不停地奮飛，/環著島嶼，沿著海岸……”

　　我們還可以讀到其他詩人關于燕子自由形態的詩。如詩人孔林這樣寫道：

　　燕子　飛進一片純情的記憶

　　期待　是一份寂寞的美麗

　　燕子　打開你溫柔的翅膀

　　　　　　　　　　　　　　　——摘自《燕子，你來》

　　我記起一首叫《十一燕》的詩這樣描寫了十一只燕子的自由選擇：

　　一抹平野春草綠

　　河畔楊柳垂長堤

　　淺草江亭彩雲低

　　望天際

　　十一春燕高飛剪虹霓

　　一隻戀緋紅

　　一隻喜春意

　　一隻愛湛藍

　　一隻剪花衣

　　一隻落梧桐

　　一隻選菩提

　　一隻振翼高飛長空獻技

　　一隻俯衝踩地衣

　　一隻築巢安居

　　一隻旋空寄意

　　一隻洗滌柔羽入夜銷魂去

　　春燕的自由選擇可謂五花八門，各具特色。沒有誤導，沒有限令，更沒有封殺。這種身心的自由，意志的自由，人格的自由是難能可貴的。春燕所獲得的自由，也是人類所追求的自由。人言燕語看來是相通的。

　　歷史使命：銜來了春天

　　作爲詩歌的形象，燕子是比較完整的。翻閱關于燕子的詩，我感到燕子和人類的思想、理想和追求的確是息息相關的。人類的一條完整的鮮明的生存綫似乎是燕子的飛行牽引出來的。衆多的詩把燕子與春天聯繫在一起。春天的使者，銜來春天，春之精靈等等，讓新詩透出了令人愉悅的春天的氣息。雷抒雁的《燕子》這樣寫到：

　　如果是一隻鳥

　　你願意是喜鵲，還是杜鵑？

　　不，我願意是一隻燕子

　　飛翔在廣闊而自由的空間

　　銜著柳絲

　　銜著花瓣

　　銜著雨滴

　　銜著萬花競妍的春天

　　孔林的《燕子，你來》，這樣對燕子說：

　　你的聲音潔白

　　你的情愫潔白

　　你來，釋放久久浪漫的芬芳

　　銜一瓣山桃花的粉紅

　　燕子　你咪咪笑著飛來

　　噢，請留住春天

　　哦，燕子

　　你來　你來春天便來

　　這兩首詩的關鍵詞是“銜”。

　　在人們的印象裏，燕子靠這個“銜”字，構築春天。有人生自由是可貴的，捍衛自由，珍惜自由是可貴的；讓自由生長在春天裏，是崇高的。梁上和墻上燕既勤勞又充滿智慧。農家的屋墻上，有些燕子築半碗狀的窩繁衍之後按節令飛走了，來年再來，或重住舊窩或另築巢穴；有些燕子築的是長洞形窩，據說冬天也不飛走，就呆在這個精心築成的窩裏。有些燕子窩築高高的懸崖，如懷孕的燕子，顯示出他們的高超技能及自我防範意識。不同的品種有不同的愛好、習慣和技能。共同點是銜泥、銜草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不要學花兒

　　只把春天等待

　　要學小燕子

　　銜著春光飛來

　　　　　　　　　　——苗得雨《燕》

　　燕子的樂趣在追求

　　母鶏的樂趣在抱窩

　　　　　　　　　　　　　——劉征

　　詩人對于勤勞的燕子投來了贊美和感激的目光。我們有理由相信，一切正直的人，都熱愛春光，主張創造新的生活。勞作不息的人們見到燕子，就見到自己的身影。因此，燕子也是勞動人民的化身。

　　詩人蔡宗周的《燕子》對燕子的辛勤作了生動的描述：

　　從遙遠的嚴冬飛來

　　燕子平平仄仄的翅膀

　　最先扇動春天的詩頁

　　它那快樂的歌謠

　　奏響春天的序曲

　　詩人認爲燕子總是“將濃濃的生機與希望/揉進春天的田野”，“燕子用漂亮的羽毛/擦亮春天的每一個細節”。詩人看到了燕子忙碌的身影“總載著歡笑與吉祥/深入春天深入江南/深入人們渴望的心中”。因此，人類把燕子叫做吉祥鳥、益鳥是有根據的。保護燕子，親近和關愛燕子已成爲人類的美德。

　　詩人王書懷的《紫燕》寫得很動情：

　　哪里來的紫燕呢，

　　房前房後呢喃地叫？

　　看，她們銜來點泥，又去銜草，

　　要在我的新屋檐下築巢。

　　讓她們築吧！讓她們築吧！

　　誰也不要驅趕，誰也不要驚擾！

　　能到這裏落戶的

　　决不是朝來夕住的候鳥。

　　燕子的“銜”，是勞作、創造的意思。燕子用嘴巴歌唱，也用嘴巴勞動，用嘴巴銜來小蟲哺育後代。燕子的嘴銜來春光，銜來生命，也銜來自由。

　　臺灣詩人管管寫了一首較長的詩叫《呢喃》。這是一首反復呢喃的詩，讀來覺得幽默、詼諧，很有韵味。他從清水中學幾窩燕子寫起，通篇對“幾窩燕子”的思念，情感動人：

　　“誰家屋梁上的燕子不落下幾塊燕子銜過的春泥？”

　　“太多的燕子找不到空梁來落燕泥這倒是個傷腦筋的問題。”

　　他繼續寫道：

　　“也是梁思成貝律銘應該注意的蓋房子的問題

　　問題是他爲什麽這麽無法忘懷這些燕子，燕子已經成了他的非常傷腦筋的問題。

　　他一天到晚看著燕子想著燕子夢著燕子聽著燕子耳裏眼裏身上飛滿了燕子睡也是呢喃吃也是呢喃走也是呢喃坐也是呢喃呢喃呢喃呢喃呢喃呢喃呢喃呢喃呢喃到處都是呢喃！

　　所以呢喃呢喃成了一生的歷史問題。

　　燕子的使命感是值得敬仰和心愛的。人們聽慣了熟悉的呢喃，一旦失去，就很失落，這是自然的現象。燕子用無休止的呢喃爲人類充滿陽光的新的和諧生活祈禱。

　　心靈嚮往：忠實的愛情

　　燕雙歸，雙飛燕，是人們津津樂道的話題。事實上，一年一度燕歸來，總是出雙入對的。自然讓詩人想起永恒的主題：愛情。

　　如果如同詩人的想像，必定把馬克思的愛情詩《給燕妮》中的“燕”字分解出來，作爲燕子的愛情。這看似荒唐，但也未嘗不可，因爲馬克思寫到：“燕妮，你的名字——每一個字母——都顯得神奇”、“愛情的化身啊，便是這名字燕妮！”這個“燕”字儘管只是一個譯音，但讀成“燕子”來也是有趣的。如果馬克思在世，談起燕子的愛情，或許他也會贊同，把“燕妮”比作燕子。這是我調皮的猜想。

　　但無論如何，燕子和愛情是可以作比喻的。不信，你望梁上燕，你聽到兩隻燕子親密的呢喃。能不想到愛情的甜蜜嗎？

　　英國維多利亞時期的主要詩人艾·丁尼生寫過一手愛情詩，題爲《燕子啊燕子》以浪漫手法去表達愛情，他給燕子寄托著堅貞的愛情：

　　燕子啊燕子，

　　啊！燕子，燕子，飛啊，飛向南方，

　　飛到她那裏，落在她金色的屋檐上，

　　對她講，把我跟你說的對她講！

　　……

　　燕子啊燕子啊，

　　啊，燕子，燕子，如果我能跟你高翔，

　　落在她的肩子上，我將把千百句情話，

　　對她呢喃，婉轉誦唱。

　　啊，如果我是你，她將把我收容，

　　把我放在她的酥胸上，

　　她的心將輕輕搖動那雪白的搖籃，

　　直至我死亡。

　　……

　　啊，燕子，從金黃色的樹林飛去吧，

　　飛到她那裏，向她求愛，對她歌唱，

　　讓她成爲我的愛人，告訴她，告訴她！

　　我將隨你飛到她的身旁！

　　這首詩以熾烈的情感通過燕子這愛情的使者表示對“她”的無比摯愛和追求。燕子是愛情的典範兩兩厮守不分離，讓燕子當使者去傳達對“她”的真愛，是順理成章的。燕子既是吉祥物，也是愛情的結晶，把愛寄托在燕子身上，是相當美好的。詩人以燕子作爲載體，去表達忠貞自己的愛情。可見在國外，燕子也被視爲愛情的典範。詩人刁永泉的詩句這樣寫：“相思如燕兒呢呢喃喃”。許多詩人在詩句中寫到“燕雙飛”、“雙飛燕”、“雙燕歸”等等，無疑是把燕子當成了真正愛情的象徵。我們不妨以追求愛情的心態去破譯春夏裏燕子的呢喃。

　　（本文作者系一級作家、廣東省文史館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