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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評論學術出版社 >> 文章内容
世界華文文學作品中的燕子意象
廣東五嶺延綿,群山起伏,水網如織,水鄉迤儷,雖沒有“會當淩絕頂,一覽衆山小”、“黃河之水天上來,奔騰到海不復回”、“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那樣氣派的大山大水,但“我南方,多山多水多才子”的兼容兼美的人文特色,却賦予廣東的山水文化偌大的親和力,從而使得廣東人樂觀好動,四處飄游,我們的足迹踏遍廣東的山山水水後,又拓展到了大江南北、海內海外、無遠弗届。
廣東人充滿活力的一個主要原因,是生活在大海之濱,海洋永遠是流動的,百川异源,歸海而匯,潮漲潮落,變化無窮。海洋對于經濟的意義,可生髮出無限的話題,這一點毋庸贅述;不獨廣東一地,全國的沿海地區,都受著大海的恩惠,而廣東的獨特之處,是在山水之間保有了五方雜處、兼容幷存的本土文化特色,又升華、升發了海洋之明的精粹之處,如同懷集燕岩的燕子,以振衣五嶺,濯足南海的高曠胸襟,默默地演繹著一段大海的傳奇。
千百年來一直以懷集燕岩爲居的燕子是最珍貴的燕種,名叫金絲燕,是來回于南海與懷集之間的候鳥,每年春分時從海島飛來,秋分時又回到海島去。每年農曆六月初六左右的日子,是雛燕開始學飛,剛可離巢覓食的時候,也是觀看燕子歸巢、采摘燕窩的最佳時機,故定爲燕子節。懷集的燕子岩,是金絲燕繁殖的聖地,這種燕是海燕,主要在海上覓食,故其所産燕窩營養價值最高,中國只有雲南某地、湖北某地和廣東懷集有此燕種,在華南可謂獨一無二。令人驚奇的是,懷集全縣岩洞甚多,各類燕種也不少,而金絲燕只居燕岩,千百年來一直如此,從不易居,其它燕種也不入居此岩,可見此類珍貴燕種對燕岩情有獨鐘,年年複去複來。從來不曾忘却,永遠都會記起。
懷集燕子的這種特性,讓人想起了漂洋海外心眷故鄉的華僑華人,想起了華文文學作家筆下的燕子情懷。
在寫這篇文章之前,我曾設計了一個問卷,其中有一個問題是:想到燕子,躍上你的腦海的,會是那幾個關鍵詞?
收回的問卷,寫下的都是讓人心動的詞彙:益鳥、春天、親情、自由、家鄉、故園、鄉愁、愛人、朋友、浪漫、回歸、可愛,堅强、飛翔、剪雲、悲憫、樹高千丈、葉落歸根、陰柔之美、鷹揚之剛……。
總之,燕子是一種美好的象徵,是故鄉的意象,是春天的呼喚,是鄉愁的寄寓,是母親的期盼,是愛情的牽挂,是好山好水的歸宿……這麽多的願景最終落實到啁啾燕語當中,誰的心底不泛起一種柔和親切的憧憬?
海外游子,遠離故鄉,歷史風烟,滄海桑田,光陰的流逝,像是一條左沖右突不懈求索的長河。河水波浪翻騰,所流之處,改顔易轍,千變萬化——或古樸蒼勁,或廓大雄渾,或流麗瑰美,或端莊凝肅,全都可以在燕子的意象裏找到。
因此,他們筆下的燕子,首先繼承的中國傳統文化宏大背景下的一脉書香。
在沉靜巍然的古書籍裏,飛翔著漫天翩翩的燕子,燕子日出夜息,與古書籍早已融爲一體,海外作家用筆墨召喚,在某一時間中,遠古的歲月被它們銜了來,視野中的滄桑由靈動鮮活的燕子反襯著,心靈的被撼動便化轉爲永難磨滅的記憶。
著名的臺灣作家白先勇、三毛等,就曾以《王謝堂前的燕子》與《似曾相識燕子歸來》等題目,寫下了他們的去國之愁,家園之思。
《王謝堂前的燕子》典出唐劉禹錫的《烏衣巷》:
朱雀橋邊野草花,
烏衣巷口夕陽斜。
舊時王謝堂前燕,
飛入尋常百姓家。
《似曾相識燕歸來》典出宋晏殊的《浣溪沙》:
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台,夕陽西下幾時回?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徘徊。
時光流轉,人事變遷,物是人非,但家園之外,還有尋常陌巷,尋常的人情事理。即便如晏殊的《蝶戀花》裏所說的:
檻菊愁烟蘭泣露,羅幕輕寒,燕子雙飛去。明月不諳離恨苦,斜光到曉穿朱戶。
昨夜西風雕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欲寄彩箋兼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
但總有似曾相識燕歸來的那一天,正是這種在火光風波中歷經磨折,産生、壯大、消亡、重構的精神與信仰,讓中國人一次次于廢墟裏崛起,民族的風骨就一次次强大和堅韌。
第二,他們筆下的燕子,抒寫的是鄉愁的懷念與期盼。
鄉愁是一艘船,穿過風雨,穿過歲月,有什麽能讓它停泊在心靈的故鄉呢?沒有比燕子更好的鄉愁載體了。
烏黑的一身羽毛,光滑漂亮,加上一雙剪刀似的尾巴,一對勁俊輕快的翅膀,凑成了那樣可愛的活潑的一隻小燕子。當春間的二、三月,輕風微微的吹拂著,千條萬條的柔柳,齊舒了它們的黃綠的眼,紅的白的黃的花、綠的草、綠的樹葉,皆如趕赴市集者似的奔聚而來,形成爛漫無比的春天時,那些小燕子,那伶俐可愛的小燕子,便也由南方飛來,加入了這個隽妙無比的春景的圖畫中,爲春光平添了許多的樂趣,還有一家家的快樂家庭……見了它們,游子們能不引起了,至少是輕烟似的,一縷兩縷的鄉愁麽?
這是現代文學有名的作家鄭振鐸在他的《海燕》一文中描繪的燕子對鄉愁的撫慰。彼時,他正在异國的海面上漂流著,脚沒有踏在故鄉的土地上,心也總是懸乎著的,見到了如海上英雄般的小燕子,心情馬上燙貼平安了很多。雖然離家是幾千里,離國是幾千里,托身于浮宅之上,奔馳于萬頃海濤之間,不料却見著可愛的小燕子,對故鄉的思念油然而生。
臺灣女作家、畫家席慕蓉在《燕子》的一篇美文中,更是將錯就錯,把他鄉的鳥兒當成故鄉的燕子。
寄寓在台島,席慕蓉從來沒見過她家鄉呼倫大草原的燕子,她只是從書裏、從外婆唱的兒歌裏記憶了那一隻溫柔可愛的小小燕子,當有一天,在臺灣的石門鄉間看到一隻孤單的小鳥酷似燕子時,她的心中像觸電一樣地呆住了。孩子出生後,她每一次都會很高興地指給孩子看:這是小燕子,這是媽媽家鄉的小燕子。孩子牙牙學語,也燕語呢喃。抱著孩子,站在南國的阡陌上,注視著那一隻黑色的安靜的飛鳥,心中充滿了一種朦朧的歡喜和一種朦朧的悲傷。
所以,當知道她以爲是燕子的那只鳥兒其實是叫“烏秋”時,在衆人簇擁中的她却感到异常的孤單。
她心中明白是自己錯了,但她却一直沒有向誰去討教這個問題。因爲雖然有的時候,在人生的道路上,人是應該面對所有的真相的,可是,有的時候,我們實在也可以保有一些小小的美麗的錯誤,與人無害,與世無爭,却能帶給我們非常深沉安慰的那一種錯誤。
原因是:“我實在是捨不得我心中那只代表著故鄉小小的燕子啊”!作者如是說。
第三,他們筆下的燕子,代表的是鷹揚開闊的視界。
“櫻花紅陌上,柳葉綠池邊,燕子聲聲裏,相思又一年”。這是周恩來當年在日本求學時寫的一首詩,優美簡單的詩句,透視出一代偉人平凡感人的內心世界。終于也明白古人詩同中描寫愛情,爲什麽總離不開燕子的身影,“勞燕分飛各東西”、“如今燕語鶯儔”、“飛飛總是南來燕”、“懶看燕雙飛”、等等詩句,借著燕子,映照出人對美好愛情的企盼和贊美。
燕子不是鷹隼,但是它們自由飛翔和生存快樂的意象却一點都不遜于鷹隼,它們的責任感和使命感在動物界裏是有口皆碑的,有一位作者曾經給出一個數據,說一窩燕子在育雛期需要25萬隻蟲子,一個多月時間,25萬隻蟲子,無數次飛出飛進,兩隻老燕的翅膀承受多大的壓力啊。但一隻燕子用一對纖小的翅膀,無怨無悔的承負全家的生活,危難時刻,挺身而出,爲了小燕的安危和比它們强大十倍的對手抗爭,那真是最動人的景致。
伊拉克戰爭期間,電視上播放一個在轟炸中受傷的小男孩哭喊的鏡頭,孩子的父親憤怒的揮著拳頭,表示要和美國人戰鬥到最後一刻。每當看到這個畫面,作者就會出現以弱小身軀,奮不顧身,爲拯救掉在地上的乳燕,不斷的向揮舞棍棒的孩子發動襲擊的兩隻燕子,看來,不論動物還是人類,渴望和平和安寧,都是最大的心願。當國家遭受侵襲,生命的安危系于一旦,再弱小的生命也會迸發出無比堅强的力量。這一點,人類和動物沒有本質的區別,有時候,燕子的鷹揚開闊的視界啓迪更給我們深遠的思索。
燕子的平凡中的不平凡真是值得贊美的,它的安寧和它的堅强是那麽完美地給合在一起,它總是願意在一次次的遷徙裏,尋找永遠不被冷凍在雪裏的奇迹,給天地人間,帶來吉祥和幸福。
在澳門回歸之際,詩人安達曾以《吉祥的燕子》爲題,抒發心中的豪情:
駕一片吉祥的雲彩,
裹一身絢麗的紫衣。
剪斷了凄迷的呢喃,
振翅飛回久別的故里。
啊,澳門,美麗的燕子,
你看那往日堂前的老巢,
母親早已爲你捧起,
香甜的春泥。
銜一束芬芳的蓮花,
添一章和諧的旋律。
鼓蕩起豐滿的羽翼,
展翅翩舞在神州天地。
啊!澳門,吉祥的燕子,
淋浴著東方燦爛的春光。
飽含著兒女深情飛向,
嶄新的世紀!
也以此祝福懷集的燕子,懷集的山山水水,以不息爲體,以日新爲道,前有所承,後有所開,天地位焉,萬物育焉。
(本文作者系廣東省社科院哲文所所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