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説,口語的出現尚且可以在一般動物之中找到前兆的話,藝術和審美情趣則完全屬於人屬動物,甚至只能是現代人的“專利”了。因爲藝術品是僅僅用於欣賞的物品,生活在最低生存綫上的動物是不需要,也不可能從事藝術欣賞與藝術創作的。人類豢養的寵物成天接受文化的熏陶,既没有發生藝術欣賞的興趣,也没有形成藝術鑒賞的能力。穿上漂亮衣服的小狗,不會因爲衣服的美麗而陶醉,别的小狗也不會對它投以羡慕的眼光。可見,把藝術品的出現,看成現代人類誕生的可靠標誌是不會有問題的。
考古發現表明,藝術品在三萬五千年前才開始大量涌現,是伴隨着現代人一道登上歷史舞臺的。將貝殻和骨頭珠子穿成串,用來裝飾身體,在某些工具的手柄上雕刻動物的形象是那個時期的杰作。很顯然,這類藝術品的製作,並不是爲了某種實用的目的,只能使環境和物品更具觀賞性,或者裝飾自己的身體,使之具有某種特色,是爲了向他人炫耀。某些原始部落中出現的文面和文身一類裝飾藝術,最初可能與狩獵時的掩蔽性措施有關。古人用獸骨磨成縫衣針,表明着裝的時代已經開始。最初的衣服可以看成禦寒的工具,也可能同時起到遮羞的作用,以防止過度淫亂干擾正常生活。這些東西逐漸向裝飾身體,以便向他人炫耀的方向轉移,是完全可能的。而項鏈之類佩帶品一開始就是純粹用於身體裝飾的。裝飾身體的需要,應該出現在人們具有一定審美意識的情况下。岩洞壁畫之類的藝術品,却可能與製作者的某種感受或者思想方法有關,也可能和神話或者巫術聯繫起來。如果人們普遍相信通過某種儀式可以免除灾難,求得好運,而在這種儀式上必須用到特殊的圖形,發出獨特的聲音,做出特殊的動作,這類具有迷信色彩的藝術便可以隨着巫術意識的加强而得到發展,却往往不會隨着巫術的轉變和衰落消失,而以獨立的藝術形式,在人群中繼續流傳。
人們在研究史前藝術的時候,最關心的不是它們的藝術價值,而是爲什麽那時的現代智人要製作這些藝術品?三萬五千年以前的古人類,包括尼安德特人在内,都没有製作藝術品的先例。在遠古洪荒的自然環境中,對人類來説,藝術品是一種不具備任何生存價值的作品。也可以説,那時的藝術享受是一種危險的奢侈。古人類難道可以不顧生存危機,异想天開地過起糜爛奢侈的生活來了嗎?
也許我們真的應該相信加利福尼亞大學研究員約翰·霍爾沃森的判斷:史前藝術只是一種爲藝術而藝術的作品。對我們來説那些極爲珍貴的藝術遺迹,不過是一群年輕人閑得無聊時的亂涂亂畫。看看那些岩洞石壁上亂七八糟的手印,就會想到人們在製作這些東西的時候是多麽興奮。大家都把自己的手按在岩壁上,争先恐後地往上面噴顔料,把自己手掌的形狀印下來。但是,當我們一旦接觸到類似於西班牙拉斯科洞和阿爾塔米拉洞中的大型壁畫的時候,你就不可能堅持用這樣的方式來揣測古人製作藝術品時的心情了。
在岩石上繪製巨幅壁畫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法國考古學家米歇爾·洛布蘭謝仿照想象中古人的作畫方法,用細管蘸了顔色,用嘴吹氣的方法將顔料噴在岩壁上去,試圖復製佩謝·梅爾岩洞中的史前壁畫。這幅畫中有兩匹馬,高約1.2米,馬身上有許多紅色或者黑色的圓點,馬的周圍有很多手印。爲了復製這幅古畫,洛布蘭謝整整花了七天時間。他説:“這項工作搞得我筋疲力盡”,到了最後只覺得自己不是在畫畫,而是“把你的靈魂從自己的身體中最深的部分噴射到岩石面上”。這樣的感受會使人聯想到繪制藝術品是一種神聖的事業,或者是爲一種神聖的活動做準備。
理查德·利基在分析三兄弟洞中的那個人獸合一的壁畫時指出,那是一個男性巫師的形象。他身披獸皮,裝扮成一個怪獸,面向洞口,頭上的野獸頭飾似乎在顯示一種神聖的身份。類似地,拉斯科洞中的獨角獸壁畫也可以看成是一個喬裝動物的人,正在進行一種具有特殊意義的表演。利基還注意到史前壁畫中畫的東西,不一定是人們經常接觸到的東西。他形象地説:“舊石器時代晚期的畫家腦子裏裝的是馬和野牛,而在他們的胃裏却只有馴鹿和雷鳥。有些動物在洞壁圖畫中,比在自然風景中遠爲突出的事實肯定是有意義的,在繪製這些動物的舊石器時代,它們在人們心目中有着特殊的重要性。”
不過,我更相信自己的假設。應該注意到,藝術品不僅可以供自己欣賞,也可以供其他人欣賞,而且只有能够得到大多數人賞識的作品才能進入藝術的領域。製作和擁有藝術品的人可以從别人對藝術品的贊賞中得到一種心理的滿足。很顯然,這樣的情况只能在擁有自我意識的人群中才會出現。當原始人類的自我意識發展到足够充分的時候,他們不僅注意到自己的存在,也知道他人的存在,而且注意到别人也在關注着自己的存在。到了這樣的時候,人們才會關心自己在他人心目中的形象。一旦專門爲改善自己在别人心目中形象的作品大量涌現的時候,藝術的時代就來到了。
從歐洲發掘出來的大量考古資料可以看出,在距今四萬年到三萬五千年之間,歐洲早期人類文化發生過一次翻天覆地的變化。最初人們使用的工具屬於莫斯特文化類型,與一百四十萬年前的阿舍利工業時期的産品没有多大差别。到了舊石器時代晚期,人們製作的石器突然變得更加精細,更加適用,現代化語言在同一個時候出現,藝術品、神話與巫術也起源於這個時候。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時期,在這個時期,我們的祖先已經開始用自己特有的方式來理解世界,并且用這種理解指導自己的行動,從而爲我們開闢了一個廣闊的發展前景:也就是通過發展理智與認識能力,追求超生存意義的幸福。這就是舊石器時代晚期技術與文化革命給我們留下的深刻印象。
同一時代的尼安德特人,絶對不會在經歷了數萬年的平静生活之後,突然發動一次具有顛覆意義的革命。在技術和文化突飛猛進的舊石器時代晚期,現代人越來越突出地出現在考古記録中。這個時期也正好是尼安德特人在考古記録中逐漸消失的日子。可以想象,突然開始“講究”起來的,並不是原來就生活在這裏的尼安德特人,而是新近從非洲走出來的現代人,“山河依舊,换了人間”。這些“高等”工具和“高級”藝術品,出自現代智人之手,應該是他們從非洲帶來,或者是走出非洲以後發明的。尼安德特人則在擁有先進文化的現代人脅迫之下退出了歷史舞臺。
事實上,在同一個地區,一旦出現了更加優秀的“相似項”物種,因爲他們在利用自然資源方面非常接近,必然會爆發激烈的生存鬥争。這種鬥争與獅子和斑馬之間的鬥争並不相同,斑馬爲了逃避獅子的獵殺,必須努力發展奔跑能力。斑馬後代優秀的奔跑能力,是靠獅子爲其淘汰劣種的方式來形成的。在這種生存鬥争中,獅子不可能把斑馬群完全消滅掉。然而,現代人和遠古智人之間的鬥争,則没有調和的餘地,必須以具有生存優勢的一方,徹底消滅對手的方式告終,這是基於達爾文自然選擇理論的結論。
理論生物學家邁爾,在達爾文進化論的基礎上進一步指出,雖然從理論上講,偶然出現在種群中的優良性狀可以通過自然選擇,使整個種群的性狀得到改善。但是,這樣的進化速度是相當遲緩的。而在考古研究中,人們却發現物種的進化,總是呈現出間斷飛躍的特徵。在一批新物種誕生以後的很長時間内,生命系統基本上保持穩定,新物種的誕生幾乎停頓。這時,生態系統的發展,主要表現爲現存生物種群數量的增加,活動範圍的擴大,同時形成若干性狀相近的亞種。可是,這樣的情况不會永遠維持下去。經過較長時間的緩慢演化之後,情况會突然變化。平衡會在短時間内被打破,在相當數量物種衰落以至於絶滅的同時,大量新物種迅速誕生,出現物種大换班的局面。接下來,又會經過一個相對平静的適應性輻射階段,物種大换班的鬧劇又會再次上演,這是生物進化史上的實際情况。
那麽,是什麽力量使得生命系統以這種奇怪的方式演化呢?邁爾認爲生物物種發生階段式激進的根源在於各種生物之間存在着相互依賴的關係。我們不妨把這種關係叫做生存合作。食物鏈的存在,昆蟲的傳媒作用,動植物之間的寄生現象都説明,一個物種的生存發展總以别的生物生長爲條件。一旦因爲某種原因,部分物種的滅絶,會使生命系統的平衡被打破,往往會導致若干相關物種在短時間内接連滅絶。在普遍滅絶的過程中,一旦出現了與新環境相適應的個體,就會有足够的生活資源和生存空間,得到更好的機會繁衍生息,從而導致新物種爆炸性地涌現。
由於某種原因(被驅逐,或者因爲地理因素造成的隔絶等),數量巨大的生物種群中的部分個體會脱離原來的群體,在附近形成一個規模較小的種群。由於這樣的群體中個體數量有限,一旦出現有利於生存的變异,很容易在種群内普及,迅速造成這個種群的生存優勢。一旦條件成熟,具有生存優勢的邊緣物種會和原來物種發生鬥争,並取代原先種群的地位。於是,“邊緣物種”的形成與替代作用,便成了物種迅速進化的重要方式。
紐約州立大學的人類學家埃兹拉·朱布羅提出了一種計算模式,能够估計出不同數量的生物群體,在生存鬥争中相互取代的週期長短。計算結果表明,兩個應用相同生活資源的群體如果生活在同一個區域内,只要其中一個物種較另一個物種具有百分之二的生存優勢,它們就可以在大約一千年的時間裏决出勝負。這個結果給我們的印象是物種之間的替代速度是相當驚人的。不過,只要注意到在我們身邊不斷發生的物種滅絶事件,你就不會再爲自然界的殘忍和生命系統的脆弱感到喫驚了。
很顯然,“邊緣物種形成理論”所描述的情况與現代人取代遠古智人的過程非常相似。也就是説,我們可以把邊緣物種起源假説,移植到現代人的誕生方面來。分佈廣泛,數量龐大的尼安德特人在歐洲和中東地區生活了十萬年之後,在不到一萬年時間内迅速消失,就是被從非洲走出來的現代人取代的結果。尼安德特人的性狀明顯劣於現代人,他們使用的工具比起現代人來也是大爲遜色的。現代人具有更加清晰的心志,這可以從藝術與神話的創造中看得出來。正因爲這點,現代人的社會組織也應該比尼安德特人更加嚴密有效。於是在激烈的競争中尼安德特人一定不是現代人的對手,在很短時間内從歐洲和中東地區完全消失是正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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