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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評論學術出版社 >> 文章内容

(五)蟲性、獸性與人性

  在動物發展的三種基本生存方式中,技能的出現,是對本能的超越;智能的出現,又是對技能的超越。可以設想,生命體最初只能從事簡單而刻板的條件反射。就是説對應於外界特定的刺激,只會發生特定的行爲。如果這樣的行爲有利於個體的生存,個體就能獲得生存和繁殖的機會。如果物種能够將這種行爲模式通過遺傳的方式傳遞下去,它們的後代就會在地球上不斷壯大,一種依靠本能生存的物種便會出現在地球上。由於生活資源有限,生存空間有限,生命體互相排擠,互相傾軋,激烈的鬥争在所難免。具有生存優勢的物種必然戰勝别的物種而被大自然收留。這將引導越來越精緻的本能在生物界中涌現,從而導致昆蟲統治地球幾億年。可見,把進化的動力説成是生命誕生之初的原始衝動是不真實的。本能的出現和發展是一個自然過程,整個生命系統的進化也是一個自然過程。生命衝動的臆造是用來掩蓋無知的遁詞。

  原始生命的適應方式相當於單值映射,這是本能的原型。被大自然保留下來的昆蟲,其本能雖然有效,却經不住環境變化的考驗。如果偶然變异能够使生物形成了多種行爲模式,即使都不那麽可靠,只要能勉强對付不同的自然環境,便會出現在各種應對方式之間做出選擇的必要性。前面已經闡述過的多重反饋作用就是一種有效的選擇機制。有了這種機制,個體在一種反應模式不能適應生存需要的時候,可以調换别的應對模式,這就爲試錯法學習提供了可能。如果偶然成功的行爲模式能够在個體頭腦中留下印記,它就會在下一次發生類似情况的時候重演故伎,這就是記憶。行爲模式的多元化,選擇機制和對有效行爲記憶,爲習得性技能的出現創造了條件。

  對於特定的環境變化,本能的應對方式是唯一的,往往也是有效的。我們把昆蟲看成有生命的石頭,是因爲在實驗條件下,只有昆蟲的生存方式可以像行爲主義者所希望的那樣,對於每一種確定的刺激,産生一個確定的行爲。高等動物的生存技能需要通過訓練才能形成,在實施習得性行爲的時候需要自主判斷,這就爲選擇能力的形成邁開了關鍵性的一步。

  在和黑猩猩的對比中,我們發現智力的形成和人類器官特化程度低,可能形成的生存技能較差的狀况有關。如果最後發展成人屬動物的那一支類人猿擁有足够强大生存本能,或者猛獸般的進攻武器,他們就不會出現生存危機,環境就不可能逼迫他們主動思索,就不會有那麽多可供選擇的行動方案在頭腦中涌現出來,也就没有機會開闢通向智能的道路。所以説,人類的聰明才智是本能不足和器官功能低下的危險狀况逼出來的。和動物的習得性技能並不是對本能的延續和發展一樣,智能也不是對技能的繼承。並非技能越發達,獲得智慧的機會越多。恰恰相反,技能低下,器官功能專一化差的物種,才適合對器官進行創造性的應用。智能的發展,以及對器官的靈活運用,又反過來阻止了器官功能的特化。所以,在揭示人性本質的時候,把技能和智能嚴格區分開來具有重大的理論意義。

  生命的發展從麻木和本能開始朝着形成認識能力的方向轉移,是一個漫長而復雜的過程。前面我們已經討論到,麻木雖然是一種强有力的生存方式,但是,麻木需要關閉一切感覺器官,拒絶接受外來刺激。没有感覺便無從知道外界環境的變化,不能做出應急反應。因此,本能、技能和智能都不可能建立在麻木的基礎上。類似的,本能和器官專門化緊密聯繫,本能越發達的物種,器官專門化程度越高,創新和接受新行爲模式的可能性都很小。因此高等動物的習得性技能和人的智慧都不可能建立在本能充分發展的基礎之上。此外,高等動物在發展技能的同時,會引導相應器官功能特化,這一方面可以提高技能的應用水平,另一方面却把智力的發展限制在記憶的水平上,阻斷了改變生活方式和進一步發展認識的道路。人的智能建立在認識的基礎上,正是他們的麻木、本能、以及習得性技能嚴重不足的産物。

  不過,影響人類個體行動的知識結構,情感和價值觀、審美情趣等精神要素,與執行遺傳任務的性細胞無關,這種情况决定了人的道德觀念和知識能力既不能進入遺傳系列,也不能向着本能的方向轉化。因而,通過開發自己的智力讓後代更聰明的願望,是不能實現的。

  在以智力爲主的發展道路上,人類的肢體器官不再向着强化和特化的方向發展。這是由於文化的作用大大超過器官進化可能帶來的好處,人類已經遠離生存底綫造成的。手持刀劍盾牌的武士,還用得着伸出爪子,呲牙裂嘴地與豺狼虎豹搏撕咬嗎?想拼撕咬也拼不過嘛。有了現代化交通工具,還用得着艱苦鍛煉,强化自己的下肢,以努力提高奔跑速度求得生存嗎?人類已經獲得超生存的幸福,即使肢體功能處於相對弱勢的個體,照樣可以繁殖自己的後代。艱苦鍛煉只具有强身健體或者减肥的功效。隨着社會分工越來越精細,不同職業對於從業者肢體器官的要求也有所不同。具有不同肢體優勢的人可以選擇適合自己特點的職業,最大限度地發揮自己的特長,把劣勢轉變爲優勢。這種情况對人與人之間的合作提出了越來越高的要求,也創造了越來越廣泛的可能。

  我們把主要依靠習得性技能生存的動物屬性叫做“獸性”,依靠智能生存的人類屬性叫做“人性”,把依靠本能生存的昆蟲屬性叫做“蟲性”。這樣一來,人性就和一般動物屬性掛上了鈎,成爲與生命系統其他部分相關聯的概念,從而克服了人性觀念“孤島”式的狀態。動物技能的出現,限制了蟲性的發展,人類文化的誕生遏止了器官功能的特化,也就抑制了獸性和蟲性的擴張。但是,本能、技能和智能這三種生存方式,又不是截然分開的。一般來説,低等動物只有本能;而高等動物不僅有本能,也具有技能;人類則不僅有本能、有習得性技能,更主要的是擁有建立在認識基礎上的智能。初生嬰兒的嘴唇接觸母親的乳頭的時候知道吮吸;進入青春期的人,見到异性就會産生與之親近的心理趨向,都是本能的表現;直立行走,游泳,騎自行車,某些雜耍和武藝技巧中包含着大量技能的成分;人對客觀世界的理解,人的構想設計能力則屬於智能。

  我們注意到,某些操作技術,並不需要深刻理解,就可以得心應手地應用。多數駕駛員可以一邊開車一邊聊天,他們不必聚精會神,而是在無意識狀態下駕駛汽車。只是在發生意外情况的時候,必須迅速調動意識的作用,采取應急措施,就可以防止發生車禍。我們説,此人的駕車技術已經非常熟練,實際上是對系列化的操作技能形成了條件反射。也許,我們所擁有的駕車技巧不必有蜜蜂採蜜那麽嫻熟,我們的手脚也不如獵豹捕捉羚羊那麽靈活。但是,我們具有駕駛汽車所必須的系統知識,在出現意外情况的時候,能够通過正確判斷,采取有效措施。因此,是否懂得技術原理、能否應付意外事變才是衡量駕車技術水平高低的關鍵。

  各項專業技術中,既包含着知識,也包含有技能的要素。不懂得機械原理的工人,不可能熟練掌握鉗工手藝。但是,没有艱苦的訓練,只是從書本上懂得了銼刀榔頭的使用方法,也不能成爲一個優秀的鉗工。某些技術所包含的習得性技能,原則上是高等動物能够掌握的。但是,在形成完整技術的時候,需要把握各項技能之間的關係,一般動物怎麽也辦不到。

  雖然人類的理智不可能離開本能和習慣而獨立形成,但是,人性不同於蟲性,也不同於獸性。人不僅具有對客觀世界的認識能力,也具有清晰的内省意識,有强烈的欲望,懂得自己的生存利益之所在,有能力爲自己建立生活的目標。同時,人還具有自我約束的能力,隨時要求自己的行動符合一定的道德規範。是理解和認識的能力讓我們知道利益所在,是理解和認識的能力引導我們建立起高遠的目標,是心中的目標指導我們的行動。

  人們贊美蜜蜂的勇敢。當蜂群的安全受到威脅的時候,它們會蜂涌而上,奮不顧身地投入戰鬥。事實上,只要將毒刺刺進對手的身體,蜜蜂便必死無疑。可是,它們退縮了嗎?没有。據説螞蟻過河的情形更加動人。一群螞蟻抱成一團,像一個大球。蟻球在水面上滚動,努力向對岸進發。在急流中的螞蟻,一旦和蟻球脱離,就會被洪水冲走,葬身魚腹。每次過河,都會有一半以上螞蟻壯烈犧牲。可是,它們害怕了嗎?也没有。往古來今,不少人士鼓動三寸不爛之舌,异口同聲地贊美昆蟲的壯舉。他們把蜜蜂和螞蟻説成是無私無畏的勇士,感嘆偉大的集體主義精神。希望每一個人類成員都能像蜜蜂和螞蟻那樣,爲了捍衛整體的利益,不惜犧牲自己的生命。

  其實,蜜蜂和螞蟻的“勇敢”是一種表面現象。蜜蜂在投入戰鬥的時候,並不知道用毒刺攻擊對手後會給自己帶來的嚴重後果。螞蟻没有死亡的觀念,不會怕死,也不具備“自我犧牲”精神——它們壓根兒就没有任何“精神”。它們的全部行爲方式都由祖先創造出來,並以基因的方式銘刻在它們的骨子裏,融化在它們的血液中。在這個意義上,我們説蜜蜂和螞蟻盲目獻身是上了祖先的當。昆蟲的行爲受本能驅使,和人性毫無共同之處。我們崇拜“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英雄主義,而不是受騙上當的冒失鬼。

  每個人都應該有自己的獨立意志,有個人的特殊利益。尊重人權,首先就是要尊重每個人的創造,尊重每一個人對世界的理解,尊重他們對自身利益的獨立判斷。在需要他們對公益事業做出犧牲的時候,應該讓他們擁有充分的知情權和抉擇權。在懂得該項事業的正義性的基礎上,也知道自己需要承擔責任和風險之後,心甘情願地做出奉獻,這才是符合人性的。人在面臨危險的時候理所當然地應該感到畏懼。貪生怕死是珍愛生命的表現,是人性的特點。對危險的麻木屬於蟲性,莽撞從事屬於獸性。以昆蟲的“勇敢”爲榜樣,鼓動人們糊裏糊涂地斷送生命,與人性的要求風馬牛不相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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