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麽是文化?克萊德·克拉克洪在他的名著《人類之鏡》中,對這個概念進行了深入的剖析。他説,文化是(1)一個民族的生活方式;(2)個人從他的群體獲得的思想遺産;(3)一個民族思維感覺和信仰的方式;(4)它來源於民族整體行爲的抽象;(5)是人類學家關於一個人類群體的真正行爲方式的理論;(6)是一個民族集體的知識庫;(7)是一個民族的習得行爲;(8)是人類群體内調節規範行爲的機制;(9)是他們適應外部環境和其他人群的一套技能;(10)是一個民族歷史的沉澱。人類學家對於人性這個重要概念的用法,一直不完全精確,也不完全一致。我們根據文化的産生和在社會發展中所起到的作用,可以概括如下:文化是人類獨創的生存與發展方式;文化不能遺傳,却可以在人群中傳播,可以世代傳承和積累;是文化使人類獲得了超生存的發展;世界各民族以其文化的不同而相互區别。
(一)人類的文化創造
爲了生存,原始人不斷改進自己的鬥争策略,改善人類群體的組織形式。他們會遇到這樣的情况:一群智人爲了對付一頭獅子,正面進攻顯然是不能得手的。必須設下陷阱,讓一些人作爲誘餌,引誘獅子上鈎。當情况危急的時候,他們應該互相配合,有組織地且戰且退。這時必須有人指揮、有人掩護、有人開路、有人斷後。爲了勝任各自的工作,人們必須瞭解自己所擔任的角色與其他人的關係、懂得自己的所肩負的責任在整個鬥争中的作用。只有這樣,才能有效地保護全體成員脱離險境。總之,人類的生存本領,不是刻板的操作程序,而是建立在對客觀世界認識的基礎上的系列化措施。掌握這種本領必須加强理解,不能單靠模仿。在這裏,智力的高低具有决定的意義,努力開發智力已經成了人類生存發展的主要奮斗方向。
如果同兇猛野獸的鬥争取得了勝利,比方説將一頭獅子擊斃,人們必需按照一定的規則分享戰利品。這類人爲創建的規則也是社會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在已經擁有各類規則的群體中充當首領的人,必須熟悉所有規則,能够靈活應用規則,在必要的時候還能够發展和完善規則。於是,是否掌握和理解人爲設定的規則,能不能創造性地應用規則,以及在必要的時候對規則作出權威性的解釋,就成了評判一個人是否可以擔任首領的重要標準。可是在獅子社會中却用不着這樣,只要體格强壯,勇敢無畏,就可以登上獅王的寶座。而在原始人類社會中,没有一定的智慧,没有協調同一群體成員之間利害關係的能力是當不好,也當不上領袖的。爲了保持社會的正常發展而人爲建立的規則,包括首領的誕生方式、戰利品的分配方案等,是搆成人類文化的重要内容,也造成了人類社會與其他社會的本質區别。
讓人類社會按照人的主觀意志發展,不同於主動進化,雖然兩者的出發點是一致的。但是前者以文化的方式作用於社會,後者以適應環境的要求作用於自身;前者通過主動創造的方式來實現,後者通過被動適應的方式接受自然的選擇;前者以知識的積累和新工具的創造爲特徵,後者以基因突變爲契機,以器官功能强化爲最終成果;前者在人類的發展中已經實現,當前依然强勁發展,後者没有先例,也許永遠不會在生命實踐中出現。
在南方古猿向現代人演變的過程中,腦容量不斷增加,母親的産道不能隨着擴大,嬰兒不得不早産。早産嬰兒缺乏自助能力,需要長輩帶領度過漫長的幼年時期。在這段時間内,兒童必須學會長輩傳授的求生本領,逐漸溶入由成年人主宰的社會。在腦容量增長造成生育困難的同時,也增進了母子間的感情聯繫,爲向長輩學習提供了機會。母子關係的加强,也爲家庭的出現創造了條件。兒童擁有較長時間的學習機會,爲文化的傳遞和發展打下了基礎。其實母親向下一代傳授的生存技能,不一定是親手創造的。大多數是在自己出生之前,已經在人類社會中以知識的形態存在,並廣爲流傳。人們把自己從前輩那裏學來的生存技能一代一代往下傳,讓祖祖輩輩創造的知識不斷累積,不斷更新。這些都是兒童們在步入社會之前“必修課”的重要内容,也就是人類社會最初的文化。
人類文化只能通過傳授與學習相結合的方式讓下一代掌握。這就决定了每個人至少在出生後很長一段時間内,必須接受教育、向長輩學習和參加訓練。隨着社會文化不斷積累,知識不斷豐富,在人的一生中,需要學習的内容會越來越多,用於學習的時間也會越來越長。特别是對從事技術性工作的人來説,接受終身教育的説法並不是蠱惑人心的口號,而是獲得復雜技能以迎接技術發展的挑戰,適應現代社會生活的需要。
兒童對文化的學習具有一定的階段性,一旦越過了適當的年齡,就再也不可能掌握相應的知識,也不可能掌握與這些知識相關的技能。一般來説,孩子一歲到兩歲學會走路和説話;在兩三歲到七八歲的時間内形成自己的性格;藝術特長應該在三至五歲初現端倪。二十世紀初期,在印度發現的“狼孩”是一對孿生姐妹。她們剛剛出生就被野狼叼走了。也許正好遇到母狼生育,需要哺乳,於是將嬰兒當成自己的幼崽餵養起來。這兩個女孩接近十歲才被獵人解救回來。這時,她們早已越過了學習語言和直立行走的時間段。在狼窩里長大的孩子却形成了某些野狼的生活習性,掌握了部分野狼的生活技能,却絲毫没有人性的迹象。她們躲在陰闇的角落裏,害怕陽光,怕見生人,成天趴在地上“嗷嗷”地叫。給她們食物,不會用手拿,只會像狼一樣用前肢將食物按在地上用嘴啃。不願意穿衣服,教她説話,根本没有反應,只有食物能够引起她們的注意。事實上,“狼孩”的人性已經泯滅,在她的身上不可能再度焕發出思想的光芒。
語言的出現,不僅可以磨礪人的意識和精神,也爲文化的創造和有效傳遞提供了便利。也許直立人所采用的語言只停留在對行爲進行指令性描述的水平上,只能够對被指令的對象産生驅使或者引導的效果。不過這種功能弱小的語言,也能够促進人類思維判斷能力的提高。現代語言建立的概念和詞彚的基礎上,這種語言的應用可以使人的思維更加清晰,思想過程更有條理,使人的理解能力迅速提昇。同時,語言有利於調動集體的力量,增進人與人之間的相互瞭解,提高人類整體的生存能力。隨着文字的出現,文化有了永久性載體,爲文化的保存、積累和傳承提供了可靠的保障,促進了知識的系統性、嚴密性、完備性不斷增强。就這樣,早期人類文化在人與自然環境鬥争的過程中,伴隨着大腦功能的進化和語言文字的出現,以一種完全區别於其他動物的生存方式發展起來了。
藝術與神話是人類進入文明時代早期已經開始創造的文化形式。神話來源於人們對自然的猜想,全世界各個民族都有屬於自己民族的神話。這些民間傳説,多半記録着人類祖先關於宇宙的結構和起源,對人類誕生的理解方式,包含着本民族的發展史。大多數傳説都把世界的創生歸功於人格化的神,認爲世界由至高無上的神主宰着。如果主宰世界的神心情好,人間就風調雨順,五穀豐登,人丁興旺。一旦神仙發怒,他就會降灾禍於人間,水灾、旱灾、瘟疫和戰争就會不斷發生。恐懼導致對神的崇拜,爲了免於受到懲罰,人們制定了祭祀典禮,規定了若干行爲禁忌,這就是最初的迷信與習俗。
現代科學的真實性、系統性和有效性,遠遠超過了古代的神話,大量應用了理性思維和邏輯的工具。但是,在創立基礎理論的時候,仍然離不開想象和頓悟。神話是早期人類通過想象,對客觀世界的形象描述,巫術則是用於應對自然環境變化的技術手段,可以看成原始的科學文化,而我們今天的科學技術,就是在這樣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
古代的社會文化不僅包括世代積累的生産技術、科學知識、風俗習慣、神話和巫術,也包括特定人們所締結的社會遊戲規則。隨着社會組織的不斷完善,這些規則逐漸演化成爲國家制度,産生了政治文化。爲了保衛國家的安全,也是爲了擴張領土,國家建立起强大的軍隊。軍隊的編制,武器的規格,作戰的經驗,士兵的訓練方法等,搆成了軍事文化。總之,只要談論到人類社會的進步,就不能不談到知識的積累與創新,談到社會的發展和歷史的進步,就不能不談到文化創造和對文化的選擇。
人類的文化創造是前所未有的,其鮮明特點是把自己的行爲建立在對客觀世界的認識的基礎上,假外物以實現心中的目標。有了文化的創造,人類不必通過改變自身的器官性狀來適應環境,而是以製造工具,或者創造新的行爲模式,改變環境以滿足自己生存和享受的欲望。這種方式無疑是極其有效的。如果環境變化不大,一般動物往往可以適當改變自己的行爲方式予以適應。不過,由於它們的器官已經特化,采取新的行爲方式一般都比較困難,這將大大限制生物的發展。如果環境發生了重大變化,使物種處於滅絶的危險中,則必須及時創造出適應新環境的變種,在得到大自然認可之後獲得生存與發展的機會。與此同時,大量不適應新環境的個體將會迅速死亡,爲新的個體騰出生存空間。可是,這個過程十分漫長,以至於往往來不及出現有利於生存的基因型,物種已經滅絶。然而,文化創造却可以在極短的時間内實現,而且對環境變化所做出的反應非常有效。所以,就對變化環境的適應方式來説,人類文化的確是最優秀的。
人類所進行的文化創造,最初只是出於個體的生存需要。可是,隨着意識的覺醒,人們不斷産生新的欲望。他們不僅追求物質的享受,也追求精神的幸福;不僅關心自己的生活,也關心同類的幸福,關心與人類生存發展休慼相的環境狀况;不僅關心當前的生存,也關心未來的發展。人們發展科學認識,提出並構想人類可持續發展的行爲方式。這種創造一旦成功,就可以融入人類文化洪流,在人群中廣泛傳播,在社會上世代繼承。
人類具有主觀能動性,我們的行動接受意志的支配,並不總是服從條件反射。人類的出現改變了大自然的進程,創造了客觀世界中的新質,開啓了物質世界發展的新方向,賦予客觀世界新的規律性。愛因斯坦曾經説:“與其説是大自然把規律給予我們,還不如説是我們把規律給予大自然。”也許他只是在贊美人類對客觀世界的描述性認識,我這裏所指的却是一個確切的事實:至少是客觀世界的一部分隨人類的意志發生變化。
在人類出現以前,生命的創造已經使整個生物界的發展具有方向性。從生命系統整體上講,生物種群的結構越來越復雜,生存方式越來越多樣,各種生命形態之間的聯繫越來越緊密,生態系統越來越完整。不過,一般生物畢竟不懂得自己與環境的關係,它們的努力雖然只是爲了個體生存的需要,却導致整個生命系統的發展。所以我們説,那時,任何生命的創造都是不自覺的。自從人類誕生以後,地球上第一次出現自覺的主體,人類擁有對客觀世界的認識能力,能够預料未來事態的發展,可以根據自己的意願决定自己的行動。凡是人力所至的地方,大自然的演變不能不受到人類意志的影響。在這裏,客觀世界的發展不以人的意志爲轉移的命題受到了威脅。
每一個人都繼承本民族的文化遺産,但是每個人都不會將本民族的文化遺産原原本本地傳遞下去。他們在應用傳統文化的過程中會發現有些東西是成功的,有些則不能成功。不成功的原因很多:也許是方法本身有錯;也許是環境條件已經發生了變化,方法已經過時;也可能是他們在生活中創造出了更好的行爲模式,而原有的行爲模式已經落後。總之,只要實際效果不令人滿意,他們就會改變原有的方法,直到取得自己滿意的效果爲止。這就是對文化傳統的繼承和改造。當然,在對傳統文化的繼承過程中,也可能包含着打折扣與一定程度的歪曲。但是,在社會總體和歷史的尺度上來講,對文化的累次改造,一定會使人類對客觀世界的認識逐漸加深,讓人類的生存能力越來越强。
人的創造力來源於什麽地方?來源於人的精神世界。精神世界的創造建立在對客觀世界認識的基礎上。每個人都在不停地思索,個人思想成果的外在形式就是文化。直立人和遠古智人所創造的生存技術,包括打制和使用石器的技術、燧石打火的技術、采集野生果實與狩獵的技術,通過言傳身教的方式在人群中流傳。人類社會進入歷史時代以後,有了文字,歷代聖人、睿智的思想者、科學家、發明家給我們留下了豐富的文化遺産,其中大多數都有相應的文字記載。人們可以在更廣大的範圍,更長的時間内,以一種間接的、却更加準確、更加深刻而有效的方式接受前人所創造的文化遺産,並在此基礎上進行新一輪的創造。
來自每個人精神世界的創造,互相交流、互相影響、相互啓迪,使每個人的精神世界同時得以豐富和成長。是文化把居住在世界各地的人們聯繫在一起,是文化的傳承把古人和現代人,今人和未來人聯繫起來。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纔可以説,是文化把古今中外的人類連成一個整體。使每一個人都可以名副其實地站在前人和他人的肩上,使自己的眼界更開闊,使自己的認識更深刻,讓自己的生活更幸福。雖然個人的生命有限,個人精神世界所能達到的高度有限,但是,從整個人類來講,知識的積累是無限的,人類的發展没有盡頭。人類超越生物界,同時也能够不斷超越自己的奥秘就在這裏。
人的欲望没有止境,我們的祖先在解除了生存壓力之後,還會進一步追求更加安全,更加有效的生存方式。在獲取足够的物質利益之後,追求更加愉快的精神享受。人類永不滿足的奢望促成了人類在超越生存意義上發展。一方面,人類創造的生産技術,遠遠超出了保证生存的基本要求。另一方面,如果離開了人類文化,每一個人在自然環境中都無法生存。爲了人類的明天,也就是爲了人類的可持續發展,不僅以個體生存爲目的的創造層出不窮,爲人類的未來而焦慮的心也迅速成長起來。人們逐步認識到了人類生存的意義,爲人類整體發展做出文化選擇的想法開始覺悟。
文化累積推動人類歷史的進步,每一代人都生活在完全不同的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的基礎上。生活在今天的每一個中國人都能深切地體會到,即使在自己的一生的時間中,生活條件和生活方式的變化也是相當驚人的。幾十年前,兒童時代的我們花一兩分錢,在大街上看一回“西洋鏡”,都會感到莫大的滿足。半個世紀以後,電燈、電話、電視機已經成了普通家庭的日常用品。電子計算機、電動玩具已經進入了我們的工作和生活領域。人類登上了月球,汽車成了我們的代步工具。我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再過五十年,我們的後代將會生活在更爲先進,更加發達的社會環境中。
動物被動地適應環境,當然也必須進行創造。它們通過試錯法獲得新的生存技能,形成某種行之有效的行爲模式。但是,由於缺乏很有效的傳遞手段,它所創造的行爲模式很難在群體中普及。萬一所創造的行爲模式没有得到下一代的模仿,擁有創新成果的個體死了以後,同樣創造在後代中再現的可能性便很小,創新成果就失去了意義。於是,一般動物創造的價值不得不大打折扣。人類創造的科學技術不僅有效,而且可以溶進人類文化洪流世代相傳,在傳遞過程中得到改善和提高,這個重要特點是高級動物的技能無法企及的。所以,雖然每個人的生存能力十分有限,而人類的整體生存能力却非常强大。人類整體的永恒建立在個人有限性的基礎上。
人類的出現純屬偶然,但是人類能够闖過那些可能導致自身覆滅的急流險灘走到今天,却絶非偶然。宇宙物質的創生,生命系統的進化並没有設定人類的出現,也不可能規定人類發展的行程。人是這個世界上唯一能够認識客觀世界的生靈,擁有建立在認識基礎上的創造能力是人類與動物的根本區别。人類隨時可以針對環境的變化,設計有效的應對策略,製造相應的工具主動出擊。可以肯定,在人類發展的未來行程中,一定會繼續依靠智慧的力量更加深刻地認識世界,不斷開啓創造的大門,讓世界向着人類所希望的方向發展。出於對人類創造力的信任,我們肯定,人類,也只有人類纔可能與天地共存,與日月同輝。
一個人來到世上,可能留給後人的遺産多種多樣。從大的方面來講不外兩類東西:一個是生物學意義上的遺産,就是自己所携帶的遺傳基因。另一個是社會學意義上的遺産,就是文化意義上的貢獻。從生物學方面講,就是把父母創造你的時候所搆造的遺傳基因,以及你在創造下一代的過程中通過偶然變异産生的基因,一並留給人類基因庫,提供自然和社會選擇。如果在這些暗箱操作過程你能够給人類的發展帶來好處,促進人類性狀向着優秀的方向發展,這將是你不朽的貢獻。可惜和蜜蜂的祖先所做的一樣,這種作用過程是偶然的,也是不自覺的。就是説,你在做出這種貢獻的時候,並不能確定你的貢獻真的有益於人類,也不能確定她會不會被大自然和社會所認可,是否能在人類未來的發展進程中發揮積極作用。與此相反,個人在社會學方面的貢獻却是自主的、自覺的、其作用的客觀效果也是可以確定的。
十九世紀,年輕數學家伽羅華創立了群論,可是年方21歲的他在和别人决鬥的時候被對手擊斃。那時,他還没有結婚。從生物學意義上講,連自己從父母那兒繼承過來的遺傳信息已經全部丢失,根本不可能在人類遺傳基因系列中留下任何痕迹。即使他具有十分優秀的遺傳基因,對人類的發展也不會産生絲毫影響。可是,伽羅華關於群論的數學思想成了近世代數的重要基礎,對數學的發展産生了巨大的推動作用。可以説,伽羅華對人類的貢獻遠遠超過了普通人。
書目分類 出版社分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