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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評論學術出版社 >> 文章内容
我的老師——程登瀛
1979年夏天老師來穗,那時我住在五山茶山偏僻一角。不知先生從何知道我的工作單位和地址。他被酷熱煎熬着,邁着衰老病弱的身軀,艱難地、一步一步地走到我的家門。啊!程先生,二十多年不見了,在這風風雨雨的時代。頃刻間我們熱泪盈眶,相對無言。
休息片刻,先生告訴我這次來穗是檢查身體的,他患的前列腺癌復發了。我問先生還準備動手術嗎?他説年紀大了,癌細胞已擴散到其他部位,不準備再動手術。當時先生的臉色顯得有些悲愴,一時默默無言,室内顯得静寂。我擔心先生過於悲傷,於是轉變話題。我問先生,這些年來高州中學老師的情况,以及過去的一些往事。先生没有説他自己在十年動亂中經受的磨難,而詳盡地談了學校和各個老師經受浩劫的細節。其中我印象最深,震撼最大的是他談到覃恩漢老師含冤之死。他説,覃老師自殺的當夜已遍體鱗傷,痛哭一夜,不時叫出“你們這樣折磨我,我怎能再活”。就在當夜自殺了。那真是哭罷低頭無處訴的年代。今天,時代雖然不同了,人們不會再受到驚嚇,但每當想起這些往事,内心就感到難受。往事如煙,談到的許多事今天都已忘記了,只隱約記得我問過先生,他教學多年,教出的學生這麽好,他的教學方法怎樣。先生説“你現在問我,我怎還記得?”又問到一些教師的子女情况,他説“高州中學的老師都是爲别人培養子弟的,自己子弟都没有出息。”這時先生臉顯悵然之色。我知道先生有兩個小孩,情况如何?不便再問。
恩師的到來,本應到酒店爲先生洗塵,然而在那什麽都缺乏的年代,我只好到菜地裏摘點南瓜花,用定量肉票到市場買點肉,我想瓜花飲酒情還在,再有相逢亦不遲。
也許意識到這是最後一次見面,或許經過十年動亂的磨難後,想在穗見到更多的校友,先生提出要見林木欣。然而當時各校友之間尚無電話來往,而且經過多年的階級鬥争,互相之間來往甚少,先生走得如此匆忙,無法實現他的心願。後來只好送他到石牌車站匆匆而别。誰知一别就不能再見。不久,他就去世了,我們已是天地人間,留下的只有深深的遺憾。
我與先生似乎有一種緣分。記得1951年秋天我考入高州師範,并且注了册。當我即將踏入師範校門時,我的鄰居高州中學校友朱朝亮對我説:“你應該讀高州中學,那裏有一位德高望重的數學教師名叫程登瀛,你去跟他學習將來考理工科,當工程師。如果你現在去讀高州師範,畢業後只能住廟角(那時小學多數在祠堂)。”當時我體會不到讀大學理工科和當工程師的滋味,但我覺得這是人生一種追求和奮鬥的目標,似乎要登上這科學的殿堂首先就要讀高州中學,而到高州中學就要拜程登瀛爲師。因此我停學一年次年再考。
1952年秋我如願進入高州中學,并且編入快班,程登瀛先生就是我的班主任。
進入高州中學首先給我最新鮮、最敏感的是由陸士風副校長主持的新生入學學習班。中心内容是講校史、校風,鼓勵大家熱愛祖國、遵守校紀、勤奮學習,發揚團結互助友愛精神。其次是由程登瀛先生主持召開的第一次班會。記得今年是先生一百週年誕辰,屈指一數當年先生已是五十三周歲了。他給我的印象是過於老成持重,嚴肅有餘,隨和不足,説話不多,句句算數。會上他指定林木欣同學當班長(後來才知道林木欣同學初中畢業於高州中學,歷届縣、校學科比賽均獲冠軍),隨即由班長宣佈班幹部、分組名單及班生活、學習紀律。有些同學竊竊私議説程先生没有民主,稱先生爲程老虎。不過這樣一來班上生活、學習很快走上正軌,同學們再不敢多言。
先生在我們班任班主任兩年,進入高三則由鐘競達老師接替。鐘老師也是先生的學生,可能進入畢業班了,由一個更年青老師出任班主任較爲合適吧。在校三年,數學科一直由先生任教,語文、化學分别由鐘競達、李宗耀老師擔任,人們稱之爲“三駕馬車”,“三駕馬車”一直載着我們進入高等學校。學生常以這三科取勝,這是我們母校的光榮,也是我們這一代青少年的福氣。
先生早年畢業於中山大學數天係(數學天文係),是當時該係優秀學生之一,在高州中學任教20多年中,建立和健全了一套嚴謹的教學法。盡管如此,他仍然認真備好每一節課,並事先試講。在課堂上,根據教學大綱,他全面掌握授課進度和内容,不看教材而是在黑板上邊寫邊講,寫到那裏,講到那裏,不多寫一字,不多講一句話。講課時常常目光掃射到課室各個角落,任何同學都感覺到先生的目光是對準自己的,誰都不敢思想開小差。這樣,他就能吸引學生的注意力集中到黑板上。課講完了,下課號聲也就響了(那時上下課由工友吹號)。
考試是衡量每一個同學掌握該學科的程度,他不僅看演算的結果,還要看演算的全過程。即使結論數據錯了,但前面演算某一步對了,也得一部分分;而全卷對了,却也得不到滿分。先生説:“你總存在其它方面的缺陷,扣你0.5分是告誡你不要驕傲。”可見他對學生學習要求的嚴格。他的試題無論從深度、廣度或數量方面,有時都超過高考同類試題。這樣同學們在高考臨陣發揮都很好,没有“難”的感覺。毫無疑問這是得益於先生教與嚴。
在班裏,同學們的成績往往是參差不齊的,正如十個手指一樣。當他發現某個同學在學習方法或某些内容尚未掌握時,他就會叫這些同學到他的房間專門輔導,那時没有輔導費的。
有一次,我將全班的練習册送到先生的房間。先生正在專心閲讀一本英文高等數學,我問先生:“你也懂英文?”先生臉上一陣紅暈,説:“不懂英文也可看懂。”實際上先生的英文甚佳。在中山大學任教時是用英文講課的,我對先生在教學上精益求精的精神和孜孜不倦的學習作風是十分敬佩的。
我們在高州中學學習,生活水準是很低的,一日只有兩餐。而且還分甲、乙、丙三等,甲等兩餐乾飯、乙等一餐干一餐稀、丙等就只有兩餐稀飯了。至於菜類只有素菜。那時飯堂養有猪,每到星期六殺猪加菜,每個學生加5分錢成本,各得半碗肉,對此我們感到十分滿足了。先生巡查學生宿舍時,往往叮囑學生不要吃丙等,説:“會餓死的。”這顯然與當時“節約鬧革命”不符,程先生只是私下叮囑學生。在這種艱苦的日子裏,同學們能保持旺盛的學習風氣,這與先生的關懷分不開。
那時老師的工資並不高,而且都要養家糊口。記得當時一個中專畢業參加工作的職工只有24元月薪。我們的程先生有80元月薪,在學校屬高薪階層。那時一些學生因社會變遷,家庭經濟接濟不上,面臨失學危險,林木欣同學就是其中一個。先生伸出同情之手,一個人承擔了林木欣同學的生活費用,後來先生向全校老師募捐,讓他完成高中學業,順利進入高一級學校。後來林成就爲我國一位著名的實驗物理學家。多年來,林木欣每每提起這件事,都對先生深表敬意。遺憾的是程登瀛先生、林木欣都先後作古了,每當想起他們,我内心就感到難受。
先生一生大部分時間在高州中學,他把學到的知識無私地奉獻給高州中學,傾注給每一個學子。今天學子們遍佈國内外,不少人在不同學科領域很有建樹,成爲國家的棟樑。人們每每想起高州中學,首先就想起這位恩師而肅然起敬。
十年動亂中,先生並不在高州中學,這段時間他在高等學校退休回到高州定居。在那動亂的年代高州中學停辦了,校園成爲招待所,所有的圖書、儀器設備毁壞净盡。目睹這一切,先生十分痛心。當高州中學復辦時,他高興若狂,奔走相告。學校没有忘記他,請他回校任顧問。先生光榮地十分高興地接受了這一任務,并且參加了第一次校務會議。没想到後來病魔纏身,他再也不能參加校務活動了。可是,直到最後一刻,他還惦念着高州中學和自己的一些學子。
這篇短文是我對先生的片斷回憶。當我提起筆時,才知道自己語言和文字的無力。我永遠無法完滿無缺地叙述先生一生傾注在高州中學的愛。當我承校友之托静坐桌前書寫對先生的回憶時,先生的身影便不期而至,我不禁熱泪盈眶,仿佛重見1979年先生最後一次到我家,他悲憤莫禁地講述高州中學在十年動亂中的情景。往事如煙,往事又歷歷如昨。我想今天先生遠在天國,他正遥望着高州中學和他自己一百週年誕辰的到來,見數十年的學子又濟濟一堂,爲苦心栽培的桃李已遍開天下而倍感慰籍吧!
(作者係高州中學1955届校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