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匆匆,半個世紀過去了。想當年,我們都是朝氣蓬勃、血氣方剛的年青人。中山大學五年的學習生活記憶猶新,五十年的人生道路却各有甘苦。我們確有許許多多可歌可贊、可悲可嘆的“古仔”。我在玉門關外的西陲大漠生活了二十四個春秋,只有苦勞,没什麽功勞。但也確實有很多故事值得追憶。羅布泊科學考察是我在新疆24年的地理科研工作中最爲艱苦但也是最有意義的研究項目。這裏記述的也是不少人至今依然關心的,但却又感到難以理解的。
1980年6月17日,我國著名科學家、中國科學院新疆分院副院長、羅布泊綜合科學考察隊隊長彭加木先生,在考察羅布泊地區時不幸遇難。二十多年過去了,我作爲當年考察隊的成員,盡管已回到江南故鄉,但當年那震動中外的科學考察,那令千萬人深感焦慮與不安的彭加木遇難的新聞,依然記憶猶新,歷歷在目。多年來,每當我安静下來,就會回想起羅布泊考察的艱苦而難忘的歲月,以及在那嚴酷的自然環境中尋找彭加木先生的情景。歲月的流逝,並没有冲淡人們對那次影響深遠的科學考察事件的記憶,我身邊不少朋友,至今仍常常問及我有關羅布泊考察和彭加木遇難的許許多多他們認爲迷惑不解的問題。以下是我對彭加木的遇難和尋找他的日日夜夜的追憶。
六月中旬,灼熱的陽光,已將被喻爲“死亡之海”的羅布泊荒原烤得如同悶熱的蒸籠,中午的氣温高達40攝氏度以上。此時,由彭加木率領的新疆科學分院羅布泊綜合考察隊,按原定計劃完成了自北往南穿越羅布泊乾涸湖盆的考察任務後,於米蘭農場作了短暫的休息,本應打道回府了。但在彭加木的建議和堅持下,又繼續東征,沿着阿爾金山北麓的戈壁沙漠艱難前進。彭加木先生此時的計劃,是繞羅布泊乾涸湖盆考察一圈。
六月十五日,考察隊到達只有地名但毫無人烟的庫木庫都克。在那裏,精疲力盡的隊員們發現,所帶的汽油和水都存量不多了,汽車面臨斷油,人員面臨斷水的威脅。面對茫茫大漠,向前走,走不到敦煌,往後退,回不了米蘭。考察隊當機立斷,通過隨隊的無綫電臺,向米蘭大本營發出了緊急求救訊號,大本營又迅速將這一訊號急電人民解放軍烏魯木齊部隊。很快就收到了烏魯木齊部隊的復電,復電要求考察隊就地待命,並告知馬上組織營救。
十七日上午,八名隊員都在帳篷内休息,等待部隊的救援,唯有彭加木先生獨自坐在帳蓬外的北京吉普車裏看材料,寫日記。在任何時候,彭先生對時間總是抓得很緊。但此時的彭加木先生,就圍遶羅布泊一圈繼續考察一事,與精疲力盡的隊員們之間,已産生很大分岐。中午十一時左右,一隊員走出帳蓬,發現彭加木不在吉普車内。半個小時後,仍未見彭先生回來。
彭加木離開了隊伍,他是在没有與隊員打招呼的情况下走的。他這一走再没有回來,並在國内外引起激烈的反響。
彭加木是尋找水源去了,這是在他走失後,在他所坐的吉普車内他遺留下的一張紙條得以證實的。這張紙條寫道:“我離此去東找水。”
彭加木先生是在這樣的情况下去尋找水源的:第一,他深知水與考察隊生死悠關,面臨即將斷水的嚴重威脅,他爲了實現繼續考察的目標,但又不願增加國家對這次考察的開支。他知道,請求急救的電報發出後,部隊肯定組織營救,動用直昇機或將考察隊全部撤走,或將水和汽油空運來。對彭先生來説,前者意味着他新的考察計劃不能實現,這是他不希望出現的事情;後者呢?彭先生曾對隊員們説過:“用飛機運水,費用太大了。”這是他離隊去找水的第一個原因。第二,在彭加木的記憶中,在庫木庫都克附近有可供飲用的泉眼。四月下旬,我作爲羅布泊考察隊的先遣隊員,在完成了路綫考察之後,曾和李江鳳先生一道,直接向彭先生作了詳細匯報,其中談判,在羅布泊東側有一個被命名爲“八一泉”的泉眼,目前還有一股較大的泉水往外冒,水質偏咸,但勉强可供飲用。彭先生聽到這一情况甚爲高興,當即記於筆記本上,並説:“看來,圍遶羅布泊乾涸湖盆作一次考察,也不是不可能的。”
但是,彭加木畢竟不是地理學家,他對地圖和地理方位缺乏準確的辨别能力。“八一泉”距庫木庫都克約25公里的東北方向處,如果他真要去尋找“八一泉”,只能“去東北找水”,而不應是“去東找水”。同時,在當時的氣候條件和羅布泊惡劣的自然環境下,二十餘公里的距離,對一個年過半百、身帶疾病的人,是難以走到目的地的。
彭加木獨自離隊去找水,在考察隊中引起了强烈的驚動。餘下的八名隊員,盡管對彭先生堅持繼續考察的做法頗有意見,但他們都預感到,彭加木找水未歸,將會出現何等嚴重後果!隊員們迅速行動,兵分兩路,在庫木庫都克附近展開了尋找活動。從中午十二點開始尋找,直到傍晚八時多,八名隊員拖着疲憊的兩腿回到帳蓬,但彭加木的去向却杳無踪影。天黑了,隊員們在帳蓬邊架起了乾枯的紅柳枝,燃起了熊熊篝火,並將隨隊帶來的近三百只信號彈連續發射。這一行動,直到天明。隊員們深信,如果彭加木迷了路但仍活着的話,在這荒無人烟的大漠中,夜間應該看見篝火和信號彈强烈的光亮,從而根據方向尋找隊伍,或發出相應的信號。可是,這一切都没有收到如期效果,彭先生依然無影無踪。
十八日早晨,考察隊向大本營發出了彭加木外出找水未歸的電訊。不幸的消息很快傳到了新疆科學分院和烏魯木齊部隊。新疆科學分院的領導十分震驚,當即派出由彭加木的親密朋友、副院長陳善明爲首的處理組,披星戴月,晝夜兼程地趕往出事地點。與此同時,烏魯木齊部隊和駐疆空軍某部,也於十九日起派出地面部隊和飛機到現場搜索。爲了穩定彭加木和考察隊員的家屬,新疆科學分院領導除及時向中國科學院作了匯報外,在分院内對這一消息實行了嚴密封鎖。直到六月二十二日,新華社烏魯木齊分社記者趙全章先生,偶然打聽到此消息,並於六月二十四日,通過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播發了趙全章報導的關於彭加木在羅布泊考察中失踪的新聞。據説,根據新疆科學分院領導的意見,趙全章本想先發個“内參”,但新華總社却作了公開的報導了。電波越過萬水千山,在神州大地上激起了强烈的震盪。
據彭加木的堂弟、廣州樂團一級作曲家彭家幌先生提供的資料,彭加木原名叫彭家睦,參加中國共産黨後,依諧音自己改作“加木”,意爲立志爲共産主義添磚加瓦,作鋪路石子。他出生於原廣東省南海縣,現爲廣州市白雲區石井鎮槎頭村。他是中國科學院上海生物化學研究所的研究員,是一位從事生化研究的專家。遇難數月前,才由中國科學院任命爲新疆科學分院副院長。他高瘦的個子,黑黑的皮膚,具有廣東人特有的敢於冒險、富於開拓的精神。他説話的聲音不高,但帶有濃重的廣東口音。他體質瘦弱,雙目近視,遇難時已年過半百,但走路、講話都十分精神。這位在上世紀60年代已身患絶症,却依然在科學戰綫上頑强拼搏,被樹爲當時中國科學院標兵的科學家,鬥志堅强,治學嚴謹,是科學戰綫上的鬥士。
作爲一位專家,彭加木是當之無愧的,人們把他喻爲科學上的鋪路石子。他一生中的大部份心血,都凝結在邊疆科學的事業上,從充滿熱帶風光的海南島,到林海茫茫的西雙版納;從東南沿海的荒凉海島,到風吹草低見牛羊的新疆阿勒泰草原,到處都有他艱辛的足迹。彭加木對天山南北一往情深,那裏既是他事業的重要基地,也是他人生的最後歸宿。
羅布泊地區位於新疆的東部,地處甘、青、新三省(區)的交界處,那裏曾有我國最大的内陸鹹水湖——羅布泊,但上世紀70年代之後,羅布泊變得滴水不存,徹底乾涸了。羅布泊地區約二萬平方公里,中外學者普遍認爲,那裏是當今世界上少有的未被弄清楚的地區這一。羅布泊的“游移”和乾涸問題,曾給亞洲文明帶來光輝一頁的樓蘭古國的興衰原因,羅布泊的環境變遷及其對新疆、以至整個亞洲内陸環境與氣候帶來的影響等科學問題,雖然在中外學者中展開了長期的争論,但始終是一串未解之迷。那裏是衆多學術公案的發源地。
彭加木早就對羅布泊産生强烈的興趣。他曾對我説過:“爲了揭開羅布泊神秘的面紗,摸清那裏可供利用的自然資源,回答國外某些人在羅布泊問題上的奇談怪論,二十多年來,一直盼望有一天能深入羅布泊作一番全面的考察”。彭加木説:“羅布泊地處我國的領土之内,但爲什麽過去對這個地區的介紹和報導,多出自外國人之手?這種情况,難道不要改變嗎?”
彭加木是四月下旬才結束海南島的一項考察任務,匆匆趕到天山脚下的烏魯木齊的。爲早日實現深入羅布泊考察的願望,他把全部時間和精力,都投入了緊張的準備工作中。在他動身往羅布泊考察的前夕,他一位老朋友的媽媽,曾關切地對他説:“你這麽大年紀了,還到那麽苦的地方干啥?可千萬别把老骨擲在那個地方呵!”當時,彭加木爽朗地笑着説:“我這次就是準備把老骨頭擲在羅布泊了。爲了科學,果真如此,也在所不惜。”誰能料到,他講這番話時的笑聲猶存,就傳來了震撼中外的惡耗——失踪了。
彭加木失踪後,黨中央和全國人民極大關注。自失踪當日起,新疆科學分院、烏魯木齊部隊及有關部門,就組織開展緊張的尋找活動。飛機低空搜索,地面拉網式尋找,甚至訓練有素的警犬和知名痕迹專家,都參加了尋找彭加木的行列。這段時間,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新聞聯播節目幾乎每天都播發尋找彭加木的跟踪報導,詢問彭加木下落的信件,雪片般飛往新疆科學分院院部。不少人自告奮勇,要求參加尋找彭加木的隊伍。更多的人則在遥遠的异地,爲彭加木的平安默默祈禱:但願彭加木化險爲夷,回到人間。
在此期間,有關彭加木的種種謡傳不徑而走。有的説,彭加木從中蒙邊境逃出國外,帶了一批絶密資料投靠某一個大國去了。有的説,彭加木被某一大國秘密劫走,已成了這個大國的座上客。有的説,彭加木被國内“毛派”分子作爲人質抓走了。更離奇的是,國外有報導公開聲稱,彭加木在大洋彼岸與某某著名人物的“侄子”曾出現在一家高級酒店共餐。一位自稱爲“道士”的甚至揚言,彭加木在考察中乘一只“麒麟”,已飛往“神秘的天堂”。此外,還有人懷疑,彭加木是否掉進了沼澤深處,或者,那裏是否還有烏斯曼匪邦的殘餘勢力?彭加木是否被他們劫持走了?等等,等等。
種種謡傳使尋找彭加木的熱度不斷昇温,千萬人在期待着來自現場的佳音。但是,盡管付出了巨大的代價,彭加木的失踪再次增加了羅布泊神秘的色彩。
夏天的高温酷熱,給尋找工作帶來了重重困難。六月下旬至七月上旬,羅布泊白晝的氣温高達40攝氏度以上,中午的地温可達70攝氏度,人們難於立足,即使是訓練有素的警犬,也無法扺擋熱浪的衝擊,嗅覺失靈,而且老是往汽車底盤下鑽,被迫走動時,只能用三只脚跳動,以便騰出一條腿,避開滚湯的地面。那裏沙丘密佈,鹽殻縱横,汽車行駛其中,總發出堆土機般隆隆的聲音,每行走一公里多,水箱又要開鍋。鹽殻鋒利,戰士們新穿的解放鞋,一天之内鞋底就會被鹽殻削干。酷熱伴着風沙,但身上不見汗水,有的是沙塵與鹽份膠結在一起的“保護層”。寶貴的水只能滿足解渴之用,洗澡、洗臉,甚至刷牙都是絶對不可能的。體力消耗極大,條件如此艱苦,夏天的尋找活動是不能長久的。新疆科學分院决定,待初冬到來時,再開展一次大規模的尋找工作。
新疆的秋天是十分短暫的,夏天一過,漫長的冬天就降臨在天山南北。
期望失踪的彭加木能“活見其人,死見其屍”,用事實來駁訴種種謡傳,同時對羅布泊東側繼續開展多學科考察,同年十一月初,新疆科學分院組織了一支多學科的專業隊伍,再次開進羅布泊荒原。
這支隊伍由當時的新疆科學分院副院長王熙茂負責和指揮,烏魯木齊部隊從哈密駐軍中抽調了一個排的兵力加入了尋找隊伍,大本營設在敦煌某防化連,配備大小汽車十七輛。這次既尋找又考察的活動,時間接近兩個月,涉及範圍約一千平方公里。
來自哈密緑洲的部隊,是在彭加木遇難的消息餘波仍在神州上空逥盪,千萬人依然在談論彭加木之時,突然接到緊急的命令,去執行一項特殊的任務。戰士們個個朝氣蓬勃,一聲令下,馬上披甲上陣,離開軍營,迅速乘火車扺達柳園,再轉汽車奔赴敦煌。到敦煌之初,他們都無法瞭解身負的具體使命,不少戰士還以爲上前綫打仗。安頓之後,任務明確了,戰士們摸拳擦掌,共表决心,即使最苦最累,也想辦法找到這位著名的科學家。
很快,這支由科學工作者和年青戰士組成的隊伍,在王熙茂副院長率領下,浩浩盪盪,離開了敦煌緑洲,歷時三天行程,來到了彭加木離開營地的庫木庫都克。我們就在那裏安營扎塞,開展再次尋找彭加木的活動。
這次尋找方案是周密的。首先,在大比例尺地圖上劃分了尋找作業區,並提出了重點尋找方向和區域。具體行動是由近到遠,逐步向外圍擴展。科技人員與部隊戰士混合編組,每組4-5人,配備報話機、望遠鏡及其他必要用具。爲防止組員失散,組長手持紅旗,組與組之間一般保持50米的距離,在庫木庫都克附近進行反復搜索。
羅布泊的初冬雖無酷熱,亦無沙暴,但已屬寒冷。此時的羅布泊,中午仍需大衣作伴,晚上就可想而知了。我們住的雖然是棉帳蓬,但没有供暖設備,猶如一個日漸降温的冷庫。爲了獲得一點點温暖,每個晚上,我們都拼命地擠在一塊,相互之間的“親密”程度,簡直到了“心跳之聲相聞”了。我們的生活用水和一切後勤供應都來自敦煌,載重汽車往返拉運一次需七天時間。水顯得比任何東西都更爲爲寶貴,節省每一滴水成了全體隊員的自覺行爲。數十天時間裏,我們没有洗過澡,没有洗過臉,也没有刷過牙,人人都“變形”了。由於羅布泊是覈試驗區,據説多吃木耳可防止核污染,但木耳多沙質,又没有水洗,只能用一點點水泡開就煮來吃。
在尋找中,小汽車是無用武之地的。每天在沙丘、鹽殻組成的荒野步行十個小時以上。清晨吃碗麵條或兩只饅頭,就背上“工具”,帶上水壺和午餐,又開始一天的搜索和考察。午餐總是饅頭加榨菜,有時也配一罐午餐肉什麽的,不分官兵,一視同仁。餓了就啃幾口饅頭,渴了就喝幾口“救命水”,累了就在沙地上躺一躺,冷了就找幾枝干紅柳架起篝火暖暖身。那時對生活的最大奢求,是有一葉青菜或一支青緑的生葱。有一天,後勤從敦煌拉來一些並不新鮮的蔬菜,我們歡喜若狂,視爲最美味的佳肴。曆數十天的荒漠生活,當我們返回敦煌時,每看到寒冬中一點點緑色,就倍加親切,好像又回到了人間。
環境是嚴酷的,生活是艱苦的。但這並没有動摇我們尋找彭加木和揭開羅布泊神秘面紗的决心。年青的戰士一直保持着旺盛的鬥志,他們始終認爲,這是軍令,是神聖的使命。彭加木的名字深刻在他們的腦海之中。每當看到一點點迹象,戰士們就激動不已,歡呼跳躍,就像當年哥倫布發現了新大陸,馬上通過步話機相互通告,在隊伍中引起了轟動反應。待最後證實並非彭加木遺體時,又發出一連串“遺憾”、“再接再厲”的聲音。戰士們看到的“迹象”,多是野駱駝的殘骸。
大漠的日落是美麗的。每當夜幕降臨在羅布泊的上空,本來就寂静的荒漠顯得更加幽静。勞累了一天的隊員們,在帳蓬内與冰冷伴度過一個個難眠之夜。我常常聽到,年青戰士在睡夢中一次次地呼唤彭加木的名字。睡在我身邊一位湘西土家族小戰士,甚至多次從夢中驚醒,説他已找到彭加木了,是在沙丘下,是在枯死的紅柳叢中。朦朧中看到小戰士激動的面孔,使人感到他們對祖國科學家的真情。這是發自内心的呼唤,這種呼唤,一直深深地銘刻在我的心中。
由於新疆科學分院對消息的嚴密封鎖,遠在東海之濱上海市的彭加木夫人夏叔芳及其子女,是在彭加木失踪數天之後才獲得惡耗的。夏天的尋找活動没有結果,加上謡傳越來越多,越傳越離奇,作爲彭加木的親屬,不安與焦慮日益加劇。失去親人又不明下落的痛苦,煎熬着夏叔芳的心靈,這位體質不很健壯的知識女性,面對嚴酷的現實,提出要到彭加木失踪的現場。
考慮到夏叔芳的體質和羅布泊地區的惡劣環境,在冬天的尋找活動中,新疆科學分院領導只同意彭加木的兒子彭海進入現場,而安排夏叔芳在敦煌某防化連的大本營,以便隨時獲悉有關彭加木的信息。大本營與尋找現場之間,是通過電臺晝夜保持聯繫的。夏叔芳幾乎日夜守在電臺旁,不停地詢問自己丈夫的消息。對夏叔芳來説,千佛洞的藝術寶藏雖價值連城,但其意義遠不如彭加木還能活在人間。這座聞名中外的敦煌古城,没有給她任何興趣,她所關心的,所需要的,是彭加木的消息,是活着的彭加木。
彭海隨隊伍親臨現場。這位身材和長相都與彭加木相似的青年,帶着對父親的孝戴和母親的重托,不惜艱辛,進入生身之父遇難的地方。可能由於失去父親的痛苦,他沉默少言,態度肅穆,平時不大與人多接觸。確保彭海的安全,成了全體隊員的職責。記得彭海在尋找現場的時間中,是由新疆科學分院保衛處一位隨隊領導直接負責其安全的。彭海走到哪裏,這位保衛處的領導就跟到哪裏。但彭海畢竟有彭加木的遺傳基因,對某種事物有着固執的追求,大漠的景觀和尋找父親的强烈願望,有時也會不自覺地使他走離隊伍。記得有一次,我們在阿奇克谷地北部進行考察與搜索,那裏分佈着連片的雅丹地貌,彭海可能被千姿百態、形狀各异的雅丹地貌吸引着,穿行於極容易迷失方向的雅丹之中。直到收隊清點人數時才發現:彭海未歸!這是非同小可的事情!王熙茂副院長當即下令:全隊出動,分頭尋找,務必將彭海找回來!幸好有驚無險,彭海仍在雅丹群中尋找自己的父親。
彭海的“走失”是短暫的,他很快回到我們的隊伍中。彭加木失踪已經半年,雖進行了前所未有的搜索,但始終是杳無音息。彭加木到底怎樣了?如何給人們作出合理的解釋?
彭加木到底怎樣?是仍活着?是遇難了?如果活着,爲什麽不見其人?如果遇難,爲什麽找不到他的遺體?甚至是一件遺物?人們總會提出這樣的問題。
一次又一次組織大規模的尋找,付出了巨大的代價,彭加木依然“生不見其人,死不見其屍”。就尋找一位失踪的科學家而言,確實是新中國成立以後的空前措舉,但就其結果而言,又是我國科學家史上一件深感遺憾的事情。
彭加木不可能活着,更不可能“外逃”,或被“劫走”。
彭加木是在“找水”過程中不幸遇難了。作爲科學戰綫上的鋪路石子,他以自己的身軀,爲後人鋪平了道路。他是被埋在庫木庫都克附近的流沙中,永遠安息在二十年來一直盼望能有機會進去考察的羅布泊地區。
彭加木是從事生物化學研究的學者,普遍認爲,他本身不具備“外逃”的政治背景。即使真要“外逃”,在這個距離中蒙邊界最近爲400公里,距中蘇邊界最近爲1000公里的地區,一個年過半百的人,能在高温的夏天走完這遥遠的路程嗎?“劫持”更是不可能的,作爲軍事禁區,羅布泊地區雖然人迹罕至,荒凉無比,但防禦嚴密,不要説外國飛機,即使是外國人,也不可能隨意進入。外國飛機進不了,用什麽辦法劫出境外?一旦真有飛機進入,其他隊員能視而不見?當時的考察是保密的,隨隊的電臺只能與烏魯木齊部隊聯繫,國外不可能獲得彭加木走失的準確信息。彭加木如果真還活着,不管在哪裏,二十多年過去了,總會露面吧,但至今從未發現有關他活着的報導。
羅布泊地區已滴水不存,昔日的湖盆早已成爲鹽殻世界,哪有沼澤地?那裏生存環境如些惡劣,也不可能存在什麽“勢力”。事實上,我們從未發現有陌生人的任何迹象。
彭加木雖然意志堅强,但體質瘦弱,身體欠佳,在考察期間,他隨身帶有藥物,以隨時對付疾病的威脅。六月中旬,羅布泊已是高温季節,他走離時又近中午,酷熱難擋,一旦疾病復發,可能昏倒,因無人搶救,就會很快被風起沙動的流沙埋没。在彭加木走失的前夕,考察隊曾活捉了一只年幼的野駱駝,拴在帳蓬附近的一個沙丘邊,彭加木走失後,無人顧及這只小野駱駝,結果兩天之内,野駱駝死了,并且被流沙埋住了。流沙能在一兩天内埋没一只野駱駝,完全可以在半天内埋没一個昏倒的人。一旦被流沙深埋,尋找是極爲困難的。但願將來有一天,人們能發現彭加木先生的遺體吧。
再一次努力也終於無功而返,夏叔芳未能見到丈夫的遺體,最後她提出要到彭加木走失的地方看看。爲了安全,也爲了快捷,决定用直昇機專程將她送去。在庫木庫都克,放眼茫茫大漠,夏叔芳泪如泉涌,陪同的人員無不爲之動容。在短暫停留之後,夏叔芳帶走了一包沙子,作爲對遇難親人的永久紀念。隨後,中國科學院新疆分院在庫木庫都克竪起了一塊鋼筋水泥制成的紀念碑,上面寫着:“1980年6月17日彭加木同志在此進行科學考察時不幸遇難”。
爲了祖國的科學事業,彭加木赴湯蹈火,奮鬥不息,置生死於度外。他組織並負責的羅布泊綜合科學考察,雖歷盡艱辛,付出了生命的代價,但在地學、環境學、生物學、氣象學等學科上,都有重大突破,取得了豐碩成果,揭開了羅布泊神秘的面紗,對長期争論不休的學術問題進行了科學的解釋,作出了權威性的結論;羅布泊科學考察成果分别獲得中國科學院和國家自然科學奬。我想,九泉之下的彭加木先生,也會爲此感到欣慰的。
(陳汝國係中山大學經濟地理專業1964届畢業,曾在中國科學院新疆分院工作二十多年,退休前爲廣東高明市(現爲佛山市高明區)國土局副局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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